小阁老 第469节

见赵昊露出不解之色,李时珍低声道:“醉酒时呼吸加重,会过量吸入烟气,人早就死透了。他却恰恰相反,吸入了比正常人少的多烟气,显然是受伤昏迷导致呼吸微弱。也算因祸得福了。”

说完他再看赵昊时却吓了一跳。

只见赵公子一张脸变得铁青铁青,双手紧紧攥着床尾的栏杆,眼圈一片通红。

中丞,真的是被害的……

这让赵昊艰于呼吸,平生头一次升腾起要杀人的念头!

之前,所有人惹到他,他都是点到即止,看看能不能争取化敌为友。

因为他谨记着胜利的法门,就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

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自己太天真太幼稚了。只体会到前半句,没明白后半句。

这世上总有一些敌人,是永远成不了朋友,只有你死、我活!

敌人不存在了,自然就少少的。

半晌,赵公子才稳定下情绪,转身出了病房。

看着背影都冷了三分的赵昊。李时珍不禁摇头叹气,心说金主为何不能单纯做个科学家?去掺合那些可怕的事情,只会越陷越深……

……

赵公子出了病房,目光冰冷的扫过众人。

那些巡抚衙门的官员,在他眼里都成了可疑分子。

忽然赵昊发现这里少了个人。

“郑副使呢?”

“他也昏迷不醒了。”牛佥事忙欠身答道:“在隔壁躺着呢。”

“他也被烧伤了吗?”赵昊沉声问道。

“那倒没有,郑观察好像是看到中丞的惨状吓坏了。”牛佥事解释道:“加上自责。”

“自责?”赵昊走到隔壁病房窗外,看到里头有两张病床,一张躺着个烧伤的男子,另一张上躺着个完好无损的中年男子,正是那苏松兵备道郑元韶。

“郑观察昨晚与中丞饮酒,好像两人都喝醉了。”牛佥事字斟句酌地答道:

“后来屋里失火,郑观察跑出来找人救火,但等大伙儿赶到签押房时,里头已经烧成火炉了。幸好冯千户拼死相救,才把中丞从火场里抢出来。”

赵昊心说,原来那烧伤的男子是冯千户。

他便冷声问道:“郑副使为何不自己把中丞救出来,还得出来叫人?”

“这……”牛佥事额头冷汗直流,结结巴巴道:“许是一个人架不动吧。”

“他的长随呢?”赵昊追问道。

“不见了。”牛佥事脸色发白。

“林中丞的长随呢?”赵昊又问道。

“死在火场中了。”牛佥事擦擦汗,低声吩咐左右道:“到病房里看住郑观察,别让他有个三长两短。”

两名年轻力壮的年轻官员会意的点点头,知道佥事大人的意思是,不要让郑元韶寻短见或者逃跑。

待两人进去病房,牛佥事回头一看,却不见了赵公子的身影。

他竟暗暗松了口气。

说来真有些羞耻,他一个快知天命的从四品高官,方才居然被赵昊毫不收敛的气场,压得有些透不过气。

这哪还是印象中,那个人畜无害的少年?

也许这才是这少年的真面目吧。毕竟这样的人才值得中丞另眼相看啊。

……

病房后院是病号们休息散步的地方,有假山绿植,修竹流水。

当然,今天病号们都捞不着放风了。事实上他们连病房门都不敢踏出一步,出来就会被凶神恶煞的官差撵进去……

赵守正和张坐在张长椅上,赵昊抱臂立在两人对面,神色冷峻的听后者低声道:

“昨天上午,中丞忽然带着两千兵马直扑上海县,到了二话不说,就发王命旗牌查封了万源号,说是要查一桩通倭案,命我和那冯千户将所有账目都送到行辕去。”

赵昊闻言心猛然揪成一团,强烈的自责让他再度无法呼吸。

见儿子脸色苍白,赵守正忙站起来关切问道:“儿啊,别太勉强自己。”

赵昊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对张道:“世叔继续说。”

“后来我就不知道了。直到半夜里听说行辕着火,我赶紧跑去查看。”张舔一下干裂的嘴唇,嘶声道:

“我看到的方才牛大人基本都说了。只有一点,我敢打包票说,昨晚是故意纵火,绝不是失火。因为失火的话,过火的房屋是连成片的。而昨晚是各处先分散着烧起来的,起码有四五处放火点。”

“嗯。”赵昊点点头,凭着这两名官员和李时珍的讲述,他已经基本勾勒出昨晚的情形了。

“贤侄,我,我不会有事吧?”张明知不合时宜,却还是忍不住问道。

这没什么羞耻的,巡抚要是在昆山出了事儿,赵二爷也一样会吓尿。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赵昊点点头,张见状,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张之所以如此迷信赵昊,是因为他这个上海知县的官职,都是拜赵公子所赐。

当初赵昊走杨博和陆光祖的关系,给老爹谋了个吴县知县。谁知却被苏州地面的官员,联手坑到了昆山县。

赵昊索性让父亲请求林润,正式调任昆山知县。

陆光祖看到了应天巡抚的行文,才知道赵守正被人坑了。搞得他自责的很,但赵守正再挪窝就成跳蚤了,那会成为履历污点的。

所以陆光祖写信赵昊,暗示可以将金学曾调任上海知县。

赵公子为了让弟子得到更好的锻炼,便婉拒了陆铨曹的好意。

好吧,其实他就是馋小寡妇……的崇明岛。

但有便宜不占那还是人吗?赵公子便推荐了跟老爹走得最近的两个同年,张和郑岳。说这两位都很赞,请铨曹选一个去上海吧。

结果就是张去了上海,郑岳去了华亭……

这可不是买一送一,华亭知县好惨的。

第三百章 坑爹

华亭城东退思园,戏台上。

徐阁老仍在戏台上,跟乐班子一起练《浣纱记》。

今日唱的是第十六出‘探病’,庐山先生胡直也加入进来,扮了个丑角伯。

只听《剔银灯》的曲牌中,伯油腔滑调的唱道:

“笑君王仪容衰老。没来由将精神消耗。连宵搂着如花貌。籴的籴粜的要粜。而今看看瘦了。笑你鸡皮鼓能经几敲?”

然后摇头晃脑,得意洋洋的念白道:“我伯不是夸嘴,每夜有十数个妇人在身边。身子越有精神。主公就弄得这不济不济……”

正要问候被胡子西施榨干了身子的吴王时,却见徐急匆匆走上了戏台。

“我儿可算回来了。”徐阁老从旁候场,见他上来,轻声笑道:“快快为为父弄箫,别人都吹不出你那味道来。”

“你们都下去。”都要完犊子了,徐哪还有心情吹箫?他黑着脸把乐班子撵走,只有胡直留了下来。

“父亲,出大事了。”庐山先生是徐阶的智囊,不知参与过多少见不得光的事儿,徐自然也不必避他。

“又怎么了?”徐阁老闻言不悦,心说老夫享受个金色晚年,咋就这么难?

……

“放开我,我要杀了这个逆子!”

顿饭功夫后,万壑松风堂中,清晰传出徐阁老暴怒的声音。

他从墙上拔出宝剑,就要砍向自己的小儿子。

徐阶宦海浮沉大半生,经过了多少疾风恶浪?还从没像现在这样惊怒交加过。

胡直和徐一个抱住他的腰,一个按住他的手,拼命阻止了一场人伦惨剧。

什么?徐瑛为何不跑?他已经被打了八十杖,爬都爬不起来了。

徐阶是真的动怒了,绝非演戏。若不是两人死死拦着,他真会杀了这毁他一生清名的孽障!

“父亲,你就是杀了小弟弟,姓林的也活不过来了。”徐抱着老父的双腿,苦劝道:“还是想想如何过去这一劫吧。”

“你也不是好东西!”回答他的却是徐阶反手一巴掌。“为什么不叮嘱那人,千万不要伤林润的性命?!”

徐捂着脸低头认罪道:“是,儿子想当然了,忘了嘱咐这一句。”

“你总是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徐阶又想起自己是如何从云端跌落的,气得七窍生烟道:“老夫日后充军发配,都是被你们这些好儿子所赐!”

“父亲,不至于此吧?”趴在地上的徐瑛吓得一哆嗦,老爹可是两朝首辅,要是都被充军发配的话,那自己还不得腰斩弃市?

“怎么不至于此?巡抚总督不是杀不得,江南的督抚不知被砍了多少个!”徐阶冷笑连连道:“但都是先定其罪,以公器杀之,杀多少个都不打紧!可从没有不走程序,直接就暗杀掉的!一旦被揭出来,朝野谁敢替我们说话?!”

“我们不是有意要杀他的,是误杀来着……”徐瑛嘟囔道。

“这话你跟谁说去?!”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又勾起徐阁老满腔的怒火。

徐阶抓起几上的梅瓶,将它狠狠掼向徐瑛。胡直和徐看了看,感觉没生命危险,就没拦。

总得让老头子把这个口气出去吧?不然憋出病来,徐家靠谁撑过这一关?

惨叫声中,花瓶在徐瑛的脑袋上碎开,登时血流满面。

徐算是看明白了,眼下是谁开口谁挨揍,唯恐下一个花瓶朝自己掼来,他赶紧给庐山先生递个求救的眼神。

“存斋公息怒,事情已然如此,你再生气也没用了。”胡直暗叹一声,只好开口劝解道:“咱们还是想想对策吧,总不能听之任之,等着水落石出吧?”

“嗯……”徐阶也发作累了,便就坡下驴,在椅子上缓缓坐下。冷声问道:“都有谁知情?”

“除了我兄弟,就只有郑元韶和那杀人的奴才。”徐忙答道:“那奴才已经料理掉了,如今就郑元韶一个了。”

“先不要动郑元韶,免得人家拿他当饵钓鱼。”徐阶闭着眼,压着火气道:“这件事太大了,大到想弃车保帅都弃不了,要么全家一起过关,要么全家一起完蛋。”

“唉。”徐狠狠剜一眼徐瑛,这畜生终于如愿以偿,把全家都拖下水了。

“关口是得把案子办成失火。”胡直低声道:“存斋公估计朝廷会派谁来查办此案?”

“谁来都不重要,都会按照失火去办的。”徐阶面无表情道:“堂堂应天巡抚遇害,不管是谋杀还是误杀,朝廷都丢不起那人。说得严重点,甚至会动摇朝廷的根基,所以无论是谁,都必须将此案办成失火。”

“所以出了事,要先捂盖子。”胡直点头笑道:“古今概莫如是。”

“那就好……”徐瑛小声庆幸。

“好个屁!”徐阶狠狠啐一口道:“所谓结案只是用来敷衍朝野的障眼法,也让真正查案的人,有充足的时间一查到底,到时候一个也跑不了!”

“父亲的意思是,真正查案的人,并非先来的钦差,而是后任的……”徐恍然道:“应天巡抚?”

“嗯。”徐阶点点头道:“谁接任应天巡抚,谁就会秘密调查此案,这是朝廷惯有的流程,不管谁当家作主都一样。”

“看来接任应天巡抚的人选,生死攸关了。”徐换换低声道。

“不错。如果上的是高胡子的人,肯定会穷追猛打,找不到证据也会硬往我们身上靠的。”胡直拢须道:“所以无论如何,这位新上任的应天巡抚,必须是咱们的人,最好还是欠着存斋公恩情的人。”

“这样的人不难找,父亲这些年为多少人平反,帮他们官复原职?”徐马上沉声道:“我看吴时来、邹应龙,都很合适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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