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465节

“行了!你自己瞎了狗眼怨谁?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徐狠狠瞪徐瑛一眼道:“从账上还能查到什么?!”

“过去海商们付货款,也都是先进徐六的账户,再转到我户头上的。”徐瑛慌成狗道:“一查什么都兜不住了。”

“现在知道怕了?”徐冷笑一声,又问郑元韶道:“那些账册现在何处?”

“林中丞拿走了徐六的那本。”郑元韶小声答道:“其他的都锁在签押房中。”

“今晚必须把所有账册都毁掉!”徐把心一横,决然道:“烧个一干二净,我看他还怎么查!”

“根本办不到。”郑元韶却直摇头道:“就算能一把火烧了签押房的账册,中丞手里那本怎么办?”

“办不到也得办!”徐咬牙切齿道:“生死攸关,只能搏一把了!”

说完,他低喝一声,将徐八之外的那个奴仆叫进屋来。

那奴仆身材健硕,太阳穴微微隆起,一看就是练家子。

“东西准备好了吗?”徐冷声问道。

“准备好了。”奴仆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锡酒壶。

徐示意他将酒壶递到郑元韶手中。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郑元韶脸色大变,骇然摆手道:

“谋害封疆大吏,可是等同谋逆的重罪,要夷三族的!”

“谁敢谋害应天巡抚?我徐家也没那个胆子。”徐不禁失笑,将酒壶拿在手中道:“这酒只会让人好好睡一觉,怎么喊都喊不醒的。”

说着他给郑元韶演示道:“给他斟酒的时候,你要紧按着壶盖。自己喝就别按了,不然你也醉了,谁给我找账册啊?”

“这样啊……”郑元韶听说只是要把林润灌醉,这才把心放下一半。可刚接过酒壶,他又脸色一白地问道:“可是明天中丞醒来,发现账册不见了怎么办?”

“火烧眉毛,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徐厉声道:

“今晚烧了账册,明天我就跟他摊牌。他要是还准备死磕到底,说不得,得请老爷子写信给几位相公,哭诉一下被白眼狼欺凌的遭遇!”

说着他使劲拍了拍郑元韶的肩膀,低喝道:“今晚搞不掂,你就身败名裂!搞定了,你接林润的班!自己看着办去吧!”

……

巡抚行辕内寝。

林润的卧房分为内外两间,内间是卧室,外间则被布置成了书房。

此时梁上吊着灯,书案上也座着灯,照得书房一片光明。

林润坐在黄花梨的书案后,正仔细翻阅手中的那本账册。

忽听外头长随禀报道:“中丞,郑观察来了。”

“哦?”林润奇怪的抬起头道:“请他进来吧。”

不一会,便见郑元韶带着长随走进来,后者手里还提了个食盒。

林润将手中账册放入书案的抽屉中,微笑问道:“善夫兄不是头晕睡了吗?”

“哎,越是晕越睡不着,只能醉一下看看了。”郑元韶无奈的叹口气,让长随将食盒搁在书案旁的茶几上。

“但独酌酒会苦,想到中丞也是一个人,就来找中丞同饮了。”

“哈哈,长夜漫漫,对酌消遣,是个好主意。”林润欣然起身,在几旁坐下来。

那长随便将几碟下酒的小菜、一壶酒、两双筷子摆在几上,然后提着食盒躬身退下了。

郑元韶便持壶,给林润和自己各斟上一杯,举杯敬酒道:“中丞太辛苦了,下官先敬你一杯。”

“彼此彼此啊。”林润举起酒杯,和郑元韶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两人便在书房中,就着小菜推杯换盏起来。

第二百九十三章 醉

却说那郑元韶的长随退出书房,来到外头门斗中。

天气转冷,大户人家会在房门外加建一个临时的方形小屋,用以挡风御寒,这就叫门斗。

林润的长随也在门斗中候着,随时听候使唤。他看一眼这个孔武有力的长随,随口问道:

“朋友有些眼生啊。郑贵呢,怎么没来?”

“回三哥的话,小的郑典。”那郑元韶的新长随忙毕恭毕敬的小胜答道:“郑贵是小的叔叔,他闹肚子了,便让小的来替班伺候观察。”

“这样啊。”林润的长随名唤林三,见对方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也就不疑有它。便问他多大了,之前干什么的之类……他们这行当容易百无聊赖,全都有唠嗑的毛病。

郑典一边回着话,一边从怀中掏出两样事物,一个是鼓鼓的水囊,一个是鼓鼓的油纸包。

“两位大人才开喝,咱们也喝两口驱驱寒?”

“正当差呢,不懂规矩。”林三拿过水囊,拧开软木塞一闻,登时眼前一亮:“卧槽,泸州大曲啊。”

“孝敬哥哥的,小弟什么都不懂,往后还请多指教。”郑七又打开油纸包,里头是一只肥烧鸡。

“只喝两口去去寒。”林三被勾起酒虫,登时笑逐颜开,便跟郑典坐在马扎上。就着肥鸡你一口我一口的喝起了小酒。

……

书房里。

林润已经喝得玉脸通红,星眸迷离了。

他手托腮帮,大着舌头问郑元韶道:“善夫,你说咱们今早在徐家浜,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

“这不好说……”郑元韶心尖一颤,低头按着壶盖给林润斟酒道:“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咱们,想保密太难了。”

“不对,不对。”林润却摇头道:“他们分明是知道,本院今日会去清丈田亩。不然不会一眨眼就聚那么多乡民,还那么有组织。”

“中丞这样说,还真是……”郑元韶强笑道:“回头得好好查查。”

“查,是一定要查的。”林润长长一叹道:“哎,本院也知道徐家不好惹,好些官吏都在打退堂鼓,有些人脚踩两条船也不稀奇。”

“是……”郑元韶低着头。

“本院还知道,好些人背后怨我没事儿非要招惹徐家,骂我忘恩负义、沽名钓誉。”林润自嘲的一笑道:“其实我真不想针对徐家啊,这会毁掉本官在士林的名声,让我仕途终结的。”

“那中丞为何还要……”郑元韶鼓足勇气抬头问道。

“原因很简单,朝廷太穷,百姓太苦,大明国将不国。”却见林润剑眉一挑,激昂道:“大明的土地财富去哪了?全都集中到势豪之家手中了。这些人丝毫不闻百姓饥饿的哭号,边关将士绝望的呼喊……”

林润似乎醉的厉害,不复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沉静,变得激动无比道:

“他们听不到吗?不,他们是被膨胀的私欲吞噬了良知!只知道利用手中的权力,肆意侵吞国家的财产,压榨百姓的骨髓,一个个吃的肥肠满脑,撑得麻木不仁,根本不管这大明的死活!”

“中丞说的是。”郑元韶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国之大患在巨室兼并啊。”

“说得对!那该怎么解决呢?”林润醉态可掬的望着他。

“抑兼并,损有余,补不足。”郑元韶低声道:“放在江南便是均田均粮、官民一则。”

“说得好。打徐家就是杀鸡儆猴。只有徐家乖乖接受清丈均粮,江南的巨室才会乖乖让步,给朝廷和百姓一点喘息的机会。”

“本院给足了他们机会,可惜他们敬酒不吃吃罚酒。”林润说着幽幽一叹道:“本院和徐家你死我活的一战,已是在所难免。希望那些误入歧途的官员能悬崖勒马,不然就真是本院的敌人了。”

郑元韶夹了条猪耳朵刚要口中,闻言手一哆嗦,连筷子一起掉在几上。

“中,中丞,我……”郑元韶慌忙捡起筷子,抬头想要解释时,却见林润一头栽倒在罗汉床上,继而发出了打鼾声。

似乎,药效起作用了。

“中丞,中丞。”

郑元韶定定神,壮着胆子起身打望林润,只见他果然已是酩酊大醉。

郑观察走到罗汉床边,一边叫着中丞,一边轻轻推了林润几下。

见林润依然毫无反应,他终于放下心来,暗道药效不错。

郑元韶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走到书案旁,拉开抽屉翻找起来。

谁知找来找去,都没找见那本账册。

“奇怪了。”郑元韶挠挠头,明明看到中丞打开抽屉放进去的。

“你在找什么?”他身后忽然响起个低而柔和的声音。

那声音并不大,却如炸雷般让郑元韶魂飞魄散。

他浑身颤抖着缓缓转过头去,便见本该醉倒的林中丞,正似笑非笑坐在罗汉床上。

“中丞,你,你还醒着?”郑元韶亡魂皆冒,结结巴巴问了句废话。

林润从袖中,掏出棉布的帕子,用手一攥,登时沥沥拉拉挤出了许多水来。

原来他之前喝的酒,都偷偷吐在了帕子里。

“这这,原来中丞早就发现了……”郑元韶颓然低头,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本院要是早发现,岂会让你与闻机密?”林润涨红着脸,扶着床头缓缓站起来道:

“是你自己今晚魂不守舍,才让我起了疑心。”

“头疼的是你不是我,你干嘛一杯接一杯的灌本院?每次都直勾勾的看着我喝下去。”说着他冷笑一声道:

“本院就是要看看,你一心想灌醉我,到底是为哪般?”

“原来为的是找这个!”说着他将抽屉拉出来,从夹缝中取出了那本薄薄的本账册。

“我……”郑元韶汗流浃背,终于撑不住噗通跪在地上,涕泪横流道:“我对不起中丞的栽培,我一错再错,罪不容诛。”

“你错了,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选拔你的朝廷,是奉养你的百姓!你枉读了圣贤书!”林润说着竟挥手一巴掌,重重抽在郑元韶脸上。

郑元韶不敢躲闪,挺直了腰生受这一下。

第二百九十四章 纵火

“说吧,徐家开了什么样的价码,让你放着四品大员不当,去当人家的狗?”林润恨铁不成钢的质问道。

“中丞对我恩深似海,没有中丞,下官现在还是个小小的推官……”郑元韶哭得摧心挠肺道:“我怎么会被人收买呢?下官实在是迫不得已啊中丞,因为徐捏住我的把柄了。”

说着他便将自己冒名顶替堂兄参加大挑、出来当官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林润。几乎要哭得昏死过去道:“他们威胁我,我要是不做,便去揭发我,让我身败名裂、成为千古笑柄啊,中丞!”

林润也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自己这些年,一直十分器重的部下,竟然是个冒名顶替之徒。

看着郑元韶断了脊梁的狗似的可怜样。林润不禁想起这些年,他跟着自己鞍前马后、任劳任怨的种种……

林中丞终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没有叫人进来拿下这冒牌货,而是长长一叹道:

“本院念你这二十年兢兢业业着实不易,留下你的乌纱,明日自己上本辞官吧。”

说着他走到门边,拉开了掩着的屋门。

“多谢中丞维护……”郑元韶鼻涕老长,给林润重重磕了个头。然后缓缓摘下头上乌纱,无限眷恋的将其搁在桌案上。

然后他双手撑地,用尽全身力气想要起身。

谁知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他忽听砰的一声,便见站在门口的林润猝然栽倒在地上。

“啊!”郑元韶吃惊的低呼一声,忙抬头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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