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461节

“林润回来了。郑元韶和衷贞吉已经在码头接上他,回巡抚行辕去了。”

“什么?”徐面色一变,难掩震惊。

“连来带去,这才六天啊!抛去来回路上四天,他在苏州满打满算呆了两天。两天时间就把问题解决了,他有神仙帮忙不成?”

“是啊,真邪门。”徐瑛更是一脸见鬼道:“他不会是不管苏州了吧?回来跟我们拼命吧?!”

他就是被这一猜测吓掉了魂儿。

“不可能。”徐却断然摇头道:“他承担不起苏州沦陷的后果,肯定已经解决了问题,才杀的回马枪。”

“徐煦那帮家伙干什么吃的?怎么也不递个信儿过来?”徐瑛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可能是封城了,你不要自乱阵脚。”徐瞥一眼小弟弟道:“不管怎样,苏州的事情都牵扯不到我们。”

“要是林润拿这事儿做文章,怎么办?”

“那就最好不过了。”徐比划了个爆炸的手势道:“完蛋的一定是他。”

说完,他转身道:“别瞎猜了,等郑观察的信儿吧。”

“哎,好吧。”徐瑛擦擦汗,定下神来。

……

那厢间,林润回到行辕。

长随打水侍奉中丞大人洗尘。

郑元韶亲自奉上洁白的松江棉巾。

林润接过棉巾,在铜盆中浸湿敷在脸上,顿觉一路的烦躁消去不少。

待到神清气爽,他请郑元韶几旁吃茶。

“中丞这么快回来,想必苏州的事情很顺遂吧。”郑元韶搁半边屁股在官帽椅上,侧身望着上峰。

“可以这么说。”林润点点头,轻吁口气道:“也算蔡知府处置得当,加之有江南公司倾力相助,总算没出什么大乱子。”

说着他自嘲的一笑道:“但为了尽快平乱,只能法不责众,好些恶棍逍遥法外,仅抓了带头烧府衙的一伙暴徒。”

“这也是没办法的。”郑元韶忙安慰道:“人性本恶,只是在大多数时候被压抑住而已。一旦发生骚乱,很多人会趁机释放心中的恶。更多的是一种从众心思在作怪,对这些人抓是抓不完的,还是应该杀鸡儆猴,以训诫为主。”

“咦,没想到你也是‘荀派’的。”林润看看郑元韶。

“孟子的学说,太一厢情愿了。”郑元韶叹口气道:“调门越高,与实际的距离就越远。”

“这些话,咱们关起门来说说罢了,可别传出去。”林润笑着提醒他一句。

“是,下官慎言。”郑元韶神情一黯。

其实林润怎么说都没事儿,但郑元韶不行。因为他是举人出身,在官场看来那就是学业不精。

学业不精还敢大放厥词,肯定要被殴出满头包的。

“对了,你知道是什么人在挑头闹事儿?”林润点到即止,又将话题拉回。

“什么人?”郑元韶关切问道。苏松兵备道虽以武备为主,但也有监督苏州松江两府行政之责。

“一个叫徐煦的,是徐家在苏州的总管。”林润呷一口茶水道:“他起先一口咬定,是因为跟蔡知府的个人恩怨,才带人火烧了府衙。后来三木之下,才又改口说,是徐家大爷指使的,目的是为了调虎离山。”

说着他哂笑道:“本院像老虎吗?”

“哪有哪有……”郑元韶干笑两声,其实林中丞还有个外号叫‘玉面虎’。

“那敢问中丞,是否要对徐家采取行动?”

“唉,本院很想这样做,然而我不能。”林润郁郁摇头,低声道:“徐是保留冠带、回乡闲住的三品官员,本院既不能抓他、也不能审他,只能将案情上奏。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朝廷,总还是讲法度的吧?”郑元韶面皮不经意的抽动了几下,嘴上还要愤慨道:

“火烧知府衙门,煽动市民暴乱,这可都是重罪啊!”

“是,但只有口供是远远不够的。”林润缓缓揉着额头道:“朝廷下来查办时,那徐煦肯定会翻供说是屈打成招。到时候,我们会很被动吧。”

说着他又叹口气,目光凝重道:“甚至会影响到清丈田亩。”

郑元韶频频点头的附和道:“是,一旦朝廷查无实据,便会认定我们在捏造事实、抹黑徐家。那么清丈田亩也就成了有意针对徐家、戕害国老了。”

“是啊。”林润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道:

“如今都在盛传,陛下为了给高相公挪地方,才故意逼走了徐阁老。上上下下对徐阁老一片同情、怀念之声。这时候朝廷要是再针对徐阁老,在舆论上会很被动的,甚至会激起强烈的反弹。所以没有如山铁证,非但动不得徐家,还会反噬己身。”

“中丞看问题就是层次高,下官只能看苏松这么大一点的地方。”郑元韶一副聆听教诲的钦佩模样,心里不由一松道:“此时确实不能轻举妄动啊。”

“不要紧,苏州问题能这么快解决,徐家的‘调虎离山’之计宣告失败。”林润摇摇头,甩掉心中的无力感,振奋精神道:“我们把精力放回到清丈亩上,东边不亮西边亮,一定会有惊喜的!”

“是。”郑元韶掏出帕子擦擦汗,肝儿颤。该来终于还是来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对局

行辕签押房。

只听林中丞微笑问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这边进度如何?”

“回中丞,紧赶慢赶,两万七千亩官田已经丈量完毕了。”郑元韶的脸黝黑,显然这些天一直在田间地头里晒着。

“官田还要你丈量吗?”林润脸色有些不好看道:“本院让你丈量的是民田!”

“惭愧,正要向中丞请罪……”郑元韶将帕子收回袖中,站起来躬身道:“下官按照中丞的部署,您离开后第二天,就带人下村,准备着手清丈。”

说着他满脸惭愧道:“可谁知遭遇大群刁民阻拦,他们组成人墙,挡在田垄前,不许我们清丈田亩。”

郑元韶一边擦汗一边颤声道:“下官、下官见那些乡民情绪十分激动,唯恐松江也闹出民变,到时候就彻底没法收场了,只好先把官田丈量完再说。”

“……”林润面无表情听郑元韶说完,良久方幽幽道:“这么说,一亩民田都没丈量出来?”

“是……”郑元韶两股战战、汗流浃背的躬身道:“下官无能,请中丞责罚。”

“责罚你就能把清丈亩完成吗?”林润冷哼一声。

“当然不能。”郑元韶苦笑一声道:“下官按照中丞的吩咐,对乡民反复讲述‘江南均粮、官民一则’,对老百姓大有好处。可人家靠着徐家,既不服劳役,也不用交力差银,根本看不上朝廷的优待。就是横下一条心,坚决不让清丈亩!”

“这么说,还真是挺难对付呢。”林润冷笑一声道:“明日你带人跟本官下乡,我要亲眼看看,松江百姓到底有多齐心。”

“是。”郑元韶心说看看也好,看过就死心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郑元韶便告退出去,回到了自己的官廨。

不一会儿,他的一名亲随便离开了巡抚行辕,在府城兜了几个圈子,到海产店买了两条咸鱼,便优哉游哉回了行辕。

与此同时,海产店的伙计也进了城西的阿房园。

……

城东退思园中,徐侍奉过足戏瘾的老父午睡后,出来眠风阁。

便见徐瑛去而复返。

徐示意小弟弟跟自己远离眠风阁,来到抄手游廊中。

方低声问道:“郑元韶来信儿了?”

“是。”徐瑛点点头,赶紧将消息转述给大哥,然后直挑大拇哥道:

“大哥,真神了!林润果然压下了苏州的事儿。”

“那是当然。如今朝野对我徐家愈发同情,他没有真凭实据贸然发难,只会惨遭反噬。”

徐背着手,看着湖中残荷道:“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只要再顶住他一波攻势,姓林的自己就该打退堂鼓了。”

“大哥指的是……”徐瑛目光一沉道:“清丈田亩?”

“不错,明日这场交锋很关键,一定要好好让他看看,我们松江百姓的决心。”徐冷声道。

“但郑元韶也不知道,明日去哪个乡清丈?”徐瑛有些发愁道。

“这有什么关系?”徐冷笑连连道:“哪个乡不是我徐家的地盘?你回去就把所有管事召集起来,让他们明日全都做好准备,联防互保、不留死角!”

“唉,好。”徐瑛一阵激动,摩拳擦掌道:“那明天可是大阵仗。”

“就是要闹大!闹得他灰头土脸才好!”徐咬牙切齿道:“你回去告诉那些管事的,让大伙明天都给我拼了!”

“死了人给烧埋银子,受伤了给治伤。但凡参与的晚上吃流水席,统统赏银给粮!闹得最凶的,赐姓徐!”

“嘶……”徐瑛心疼的倒吸冷气。徐家发家几十年,向来只进不出,何曾如此大方过?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媳妇斗不过流氓!”徐强忍着心痛道:“争取一次就让他,再也没脸下乡!”

“哎,好嘞,大哥。”徐瑛这才艰难的点头。

……

翌日天不亮,林润便和郑元韶点齐兵马,带领巡抚衙门的僚属倾巢而出。

为了避免泄露风声,他谁也没告诉此行的目的地,只催动着队伍南行至黄浦江畔,才命令军队在黄泥寺稍作休息。

林润则召集郑元韶等中高级官员,现场分配任务。这时,众官员才知道,巡抚大人的头一炮开在徐家浜。

徐家浜是徐阁老的老家,只要完成这里的清丈,别处自然迎刃而解。

待他给部下做完动员后,文武官员们便迅速点起军士,行动起来。

然而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官员们带着军士刚出了黄泥寺,就见外面路上、田埂上,已经站满了乡民。

看到手持刀枪的官兵和衙役朝着田垄而来,那些乡民便聚集起来,组成一道道人墙,挡在官兵和田垄之间。

“你们要干什么?”衙役们怒喝道:“要造反吗?快让开!”

“我们站在自家田上,关你们什么事?!”有人躲在乡民人墙后大喊道:“快走快走,这里不欢迎你们!”

军官发号施令,命军士们也排成一排,拔刀的拔刀,举枪的举枪,与乡民对峙起来。

“你们听好了,我们是奉巡抚大人之名,来丈量田亩的,谁敢阻拦,可请王命旗牌,斩于当场!”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有本事把我们都斩了!”乡民们仗着人多,根本不怕官差的威胁。

……

黄泥寺。

郑元韶慌忙进入大殿禀报。

“中丞,乡民们又聚集起来了,挡着不让我们靠近田地。”

林润面沉似水,快步走出大殿,来到位于山坡上的寺门口。

便见起码三四千乡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组成一道道长长的人墙,和官兵互不相让的对峙起来。

而且还有数不清的乡民,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就像发现了食物的蚁群一样,看的林润头皮发麻。

“奇怪。”林润眉头紧锁,此番行动迅速且保密,这些乡民是如何得知消息,这么快围过来的?

这不科学啊。

要知道,徐家浜全村才三四百号人,非得周遭各村都在第一时间赶过来,才能聚起如此大的阵仗。

这可不是一盘散沙的乡民,能自发做到的。

林润明白了,自己又被将了一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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