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433节

“夫人!”

“夫人!”

……

是夜怒涛拍岸,狂风大作,吹得沈氏祠堂的灯笼动摇西晃。

祠堂后院,有一间给陈怀秀守灵用的屋子。

此时她靠坐在床头,嗫喏着苍白的嘴唇,正对赵昊讲述着一年前的惨剧。

“亡夫患有白病,虽然脸上看不出来,但身上大片的白斑,因此不论天多热,都穿长衣长裤。”

命苦的小寡妇黯然道:

“他是帮主,需要体面,因此背地里千方百计寻医问药,想要治好这毛病。去年夏末,亡夫听说杭州有位大夫,治皮肤病很有一手。他便借着押船的机会,去讨了几盒药丸回来。”

赵昊心说,‘药丸’,真不吉利。

“按照医嘱吃了第一盒,真就不痒了,身上的白斑好像也小了。亡夫高兴坏了,觉得自己的病终于可以除根,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了……”

“谁知吃到第二盒时,他身体一下就不行了。半夜里忽然就开始上吐下泻,发高烧发到全身抽搐,嘴唇发紫,后来还便血……”

陈怀秀双手捂着脸,悲痛的呜咽道:“请了大夫神汉都没用,当时也没有江南医院。结果三天后就不行了。”

“夫人节哀。”赵昊轻叹一声。有的人被磨难击倒,有的人越挫越强,沈夫人显然是后者。

少顷,陈怀秀擦干眼泪,稳定下情绪。

“后来我们去杭州找那个大夫,却已经不见了踪影。打听街坊说,那就是个游方的郎中,根本不是什么劳什子杭州名医。”

“那是谁告诉沈帮主去找他的呢?”赵昊轻声问道。

“不知道。”陈怀秀摇摇头道:“我们到今天之前,还都以为他是误信了庸医,吃了假药死的。加之他对自己的病,一直讳莫如深,从来不会当着帮众的面去谈论。是以大伙儿根本不知道,是谁告诉他那杭州名医的。”

“那夫人怎么会,从小滕的事,联想到这上头呢?”赵公子追问道:“你不是说,他们病症差别很大吗?”

“我不是因为病症怀疑,而是单纯怀疑某个人。”陈怀秀秀美的眸子中,透射出难遏的憎恨道:

“既然他加害小滕的嫌疑最大,又是前番唯一有条件截杀我的人。让我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希望我们全家死光?毕竟当初亡夫之死,最得利的人就是他。”

屋外的狂风吹打着窗棂,将糊窗户的高丽纸刮得哗啦作响。凄厉呜咽的风啸声中,树影如魔鬼般在窗纸上张牙舞爪。

“夫人是说郭帮主?”赵昊轻声问道。

“是,我怀疑都是他在背后捣鬼。”陈怀秀点点头,恨声道:“这二年,他跟华亭徐家勾勾搭搭,总想把沙船帮卖给徐家。亡夫自然不会同意,将祖先创立的基业拱手让人,两人私下里没少吵架。”

“亡夫曾恨恨的说,要把他踢出沙船帮,让他滚回松江找他的徐阁老去。结果打那之后,郭东林就跟换了个人一样,绝口不提徐家的事,还跟亡夫承认了错误,再不和他顶撞了。”

“当时亡夫以为敲打管用了,在姓郭的心里还是沙船帮比徐家更重要,也就彻底放下了心结,继续委以重任。谁知没过几个月,就中毒身亡了。”

“嗯。”赵昊点点头道:“郭某确实有以退为进,麻痹沈帮主的可能。”

“可我还是没有证据。”陈怀秀颓然捂住脸,涩声道:“他现在是正经的沙船帮帮主。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我不能贸然指控他。”

“呵呵,原来夫人在担心这个啊。”赵昊闻言轻笑道:“确实,不论是小滕的事、尊夫的事还是夫人遇刺的事,都没有直接证据,能指向郭帮主。”

说着他站起身,慢条斯理道:“但这又何难?没有证据,我们创造一个就是。”

“公子所言有理,可天衣无缝的证据实在太难。”陈怀秀紧蹙秀眉道:“若是凭空捏造,怕是扳不倒他,还会反受其咎。”

“夫人无须担心。”却见赵昊自信道:“前日,我的人已经找到了袭击夫人的倭寇巢穴。”

“什么?”陈怀秀难掩讶异之色。“在哪里?”

“就在三沙东北七十里的白芦沙中。”赵昊毫不隐瞒。

“在那里啊……”陈怀秀对崇明沙洲了若指掌,却也寻思了好一阵。才想起白芦沙位于长江入海口北段,滨海而远大陆。

而且周遭尽是浅滩,稍大点儿的船只,就有可能托底。往来船只避之不及,确实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处。

想不到倭寇藏在那么隐蔽的地方,都能让赵昊手下的外来人找到。

陈怀秀俏面满是钦佩之色道:“公子之能,真非常人可及。”

“我的人还看到郭齐林,去岛上向倭寇通风报信。”赵昊又幽幽道出一个更劲爆的消息。

“真的吗?”陈怀秀激动一下坐起来。

“这还有假?”赵昊点头笑道:“此乃我司第一猛将,王如龙将军亲自探查所知,还是很可信的。”

“是王将军啊。”陈怀秀这下彻底相信了。当初金知县上任时,她和沙船帮的主要头目,都去西沙迎接过。对那位红胡子的抗倭名将,印象十分深刻。

“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陈怀秀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穿上青色的布鞋站起身子,朝着窗外拜道: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赵昊心说,本公子可是一顿操作猛如虎啊,别光拜老天呀。

第二百三十九章 卖萌虽然可耻但有用

陈怀秀好像听到他的心声,又转向赵昊,伏身拜道:“公子的大恩大德,怀秀和沈家、还有沙船帮,永世不忘!”

“夫人不必如此,快快请起吧。”赵昊虚扶一下,和煦而笃定的微笑道:“我会在明日,剿灭这批倭寇的。以夫人之能,想必不用我说,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是。”陈怀秀点下头道:“公子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怀秀要是还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也就不配为公子牵马拽蹬了。”

“哈哈哈,那就等着姐姐了。”赵昊不禁大笑,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儿。

……

别看陈怀秀今天悲痛交加,但头脑依然十分清醒。

她显然已经明白,赵昊之所图,无外乎也是沙船帮。

但赵公子实在太自信了,他自始至终不提一句,要她如何如何,要沙船帮如何如何。

只是不断提供帮助,耐心等待她自己开口的这一刻。

因为赵昊知道,她已经别无选择了陈怀秀一旦决定了要与郭东林开战,就等于彻底与徐家敌对。

这下沙船帮的生存危机,就只有依靠江南公司和昆山县,才有可能解决了。

所以从她相信郭东林就是仇人的一刻起,便只能跟赵公子、跟江南公司合作了。

虽然本质上没什么区别,但‘趁人之危’和‘雪中送炭’,给人的感觉却是天差地别的。

尤其是陈怀秀这样敏感的妇人,就更吃他这一套了。

其实还有一点,是赵昊不愿承认的。就是他的年龄和样貌,丝毫没有侵略性,让陈怀秀的抵触情绪降到了最低。

辣么可爱的蓝孩子,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卖萌虽然可耻,但确实有用……

……

翌日天亮风停。

陈怀秀也终于走出了沈氏祠堂的大门。

回家途中,她让小虎将牛马二长老请到自己家里。

两位长老住得不远,抬脚就过来了。

见小虎把他们领过了月亮门,两位长老面露迟疑之色道:“还是请夫人前面相见吧。”

“长老进去看看滕少爷吧。”小虎这样一说,两人就不再拒绝了。

他们昨天也听到风声,说滕少爷可能没救了。两位长老是既难过又忧心,一宿都没合眼。

就是小虎不去找,他们也要来问个明白的。

两人进去东厢房时,便见陈怀秀和虎妞正在给小滕吃药。

看到小滕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两位长老都吓了一大跳。

这黄脸红目蓝眼袋的尖嘴小猢狲,哪还是从前那个眉目可爱胖嘟嘟的小孩子?

而且小滕脾气还很暴躁,连踢带踹,险些把药碗打掉。

还是陈怀秀连哄带吓、软硬兼施,才让他服下去。

然后沈夫人搂着小滕,回头含泪看向两位长老。

“怎么会弄成这样?”牛长老红了眼圈。

“夫人,滕少爷这是怎么了?”马长老哽咽问道:“之前怎么一点,都没听你提起过?”

“唉。”沈夫人满脸悲戚的叹一声,拍着小滕的背道:“之前以为这孩子犯的是癔症,哪敢到处乱讲,招惹风言风语?”

“那不是癔症是什么病呢?”牛长老追问道。

“昆山请来的李神医说,小滕是水银中毒了。”沈夫人凄声道。

“什么?”两位长老惊得合不拢嘴,两人都是头一回听说有这个病。

“水银有毒?”

“岛上也没有水银啊?”

“是有人投的毒。”沈夫人紧咬银牙,一双秀目中透出滔天恨意。

“是谁?竟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手?真是丧心病狂!老头子我要剁了他!”牛长老双目圆睁,暴跳如雷。

“是谁?敢动老帮主的唯一血脉,我要把他剁成八块喂王八!”马长老额头青筋暴起,怒不可遏。

“我这后院就几个人能出入,跑不出他们几个去。”陈怀秀便沉声道:“我已经锁定嫌疑人了,但没有证据之前,暂时不能透露。”

“可恶,可恶啊!”牛长老压制不住心头的怒火,站起来不停的踱着步子道:

“夫人现在说说又如何?若是让那凶手逃之夭夭了,我们怎么对得起老帮主和少帮主?”

“就是,说出来那人的名字来!剩下的事我来办。”马长老也跳了起来。“保准把他的嘴撬开!”

两位长老是老帮主安排的托孤之臣,都对沈家忠心耿耿。当初也是他们执意坚持,郭东林才不得不发了毒誓,才能代掌沙船帮的。

陈怀秀秀眉一挑,刚要说话,却见小滕已是全身大汗。

她赶紧将小滕放到床上,想拿棉巾给他擦汗,小滕却抱着肚子在床上翻滚起来。

“疼啊,疼死我了……”

“嫂嫂,嫂嫂,我疼啊……”

陈怀秀泪珠滚滚,却不得狠下心来,让虎妞按住孩子、掰开他的嘴,给他服下开口花椒。

看着孩子遭这么大罪,牛马二长老都看红了眼。两人在一旁捶胸顿足,咬牙切齿。

发誓一定要找出凶手,把他千刀万剐!

又过了半个时辰,小滕终于排了便,肚子也就不难受了,只虚弱的躺在床上直抽泣,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陈怀秀这才抬起头,看向两位红了眼的长老,黯哑着嗓子道:

“谁给小滕下的毒,我现在不敢说,但我敢说,是谁不想看他好起来。”

“谁?是谁!”牛马二长老张牙舞爪。

“就是那日在吴淞口截杀我的人。”陈怀秀一字一顿道:“那些倭寇就是他指使的。”

“不错。”两人猛然点头。“夫人去昆山请大夫,我们两个都蒙在鼓里,倭寇是怎么知道的?一定有内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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