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430节

那大汉远远的就扯着嗓子大喊道:“神医啊,请留步,等一等!”

小童吓一跳。“我去,这么快!”

“嘿嘿,夫人吩咐小人,这两天一直在码头候着。没成想就回家吃饭的工夫,神医便到了。”大汉一边解释,一边走近那沙船。

看清那小童的长相后,他不禁也吓了一跳。

“啊,你不是……”

大汉下意识刚要下拜,却见对方朝自己递个眼色,没好气道:“懂不懂礼貌,还不快迎接神医。”

浓眉汉子这才知道事情并不简单,便硬生生咽下话头,上前与小童一块掀起舱帘。

“恭请神医莅临三沙。”

船舱里,便走出个四五十岁,仙风道骨的大夫。正是江南医院副院长、名满天下的李时珍。

李时珍这次,就是个么得感情的工具人。他只点点头,便在那小童的搀扶下,稳步下了沙船。

“请神医稍后,我们夫人马上就亲来迎接。”浓眉汉子忙躬身道。

李时珍看一眼小童,小童便代他答道:“我家先生坐船久了,想走两步活动下筋骨呢。”

“那好吧。”浓眉汉子见李时珍点头,赶紧接过药箱,头前带路。

……

小童自然是赵昊所扮了。

他劝服了徒弟,打消了妹子们的顾虑,打扮成李时珍的药童,跟着来了三沙岛。

有道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得亲眼看看沙船帮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值不值得自己争取。

一路上,他跟在李时珍背后,东瞅瞅西看看,一副天真烂漫样子,倒一点都不违和。

李时珍和高武、马应龙几个,却只觉得一阵阵汗毛直竖。

夭寿啊,老黄瓜刷绿漆了,有人装嫩了!

不过他这样的伪装效果确实一流。谁能想到,让徐家闻之色变的赵公子,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赵昊却不理他们异样的眼神,只仔细审视着海沙镇的一砖一瓦。

只见这里街道虽然不宽,却干干净净,看不见什么垃圾。房屋虽然上了年头,却都修补的十分用心,没有一点破败的样子。

这回儿正是镇上人吃完饭上工的时候,只见男男女女虽然穿的是补丁衣服,却都浆洗的干干净净,精神面貌也跟别处很不一样。

给赵昊的感觉,就像七十年代国营厂的工人那样。有秩序,有力量,有自信。

这是沙船帮能在江海之上,长存百年的秘密所在了吧?

在这个年代,这是如此独特的一群人,怪不得会招来徐家的觊觎。

‘武装起来稍稍训练,就是一支很不错的水军了。’赵昊满意的点点头,正待继续观察一下。便听大街口,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问好声。

“夫人!”

“夫人好!”

“夫人日安!”

街上的行人自动分开两边,让出一条去路来。

只见那俏丽的小寡妇、沈夫人陈怀秀,领着一抬没坐人的腰舆,急匆匆迎面而来。

看到浓眉汉子身后那个清矍的大夫,陈怀秀俏脸上浮现出欣喜之色。

“哎呀,李神医真的来了。谢天谢地,小滕有救了。”

说这话时,她的目光扫过赵昊的面庞,却只迟疑了一瞬,便若无其事的掠了过去,只向李时珍行礼如仪,然后请他老人家上轿。

自始至终都当赵公子是个寻常的摇童。

赵昊瞥一眼那浓眉汉子,心说跟你家主子学着点。看看人家多机灵。

李时珍自然推辞不坐,在陈怀秀的陪同下,步行来到位于镇中央的一处三进的青砖宅院中。

不远处的大坪前,那一排颇为壮观的建筑,就是沙船帮总舵了。

……

进院之后关上大门,陈怀秀才赶忙向赵昊下拜赔罪道:“方才失礼了,往公子海涵。”

“哪里哪里。”赵昊笑着摆摆手道:“我就是跟着来看个热闹的,沈夫人当我不存在就好。”

“岂敢。”陈怀秀信了他才叫有鬼。

“先看看病人吧。”李时珍实在受不了赵昊这副辣眼睛的打扮,忍不住沉声道。

“本该如此。”赵公子自然无不应允。

“那就劳烦神医了。”陈怀秀赶紧引着二人往后宅走去。

还没过月亮门,两人就听到院子里,响起一阵稚嫩的尖叫声。

“放开我,我要找嫂子。嫂子,你去哪儿了!”

“小滕乖,别着急。夫人去接神医来给你看病……”

“我没病,滚!”

陈怀秀听得神情一黯,小声对赵昊李时珍道:“抱歉,小滕又发病了,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二位海涵。”

“无妨,正好观察病症。”李时珍进入物我两忘的专业状态,甩下赵公子,大步走近了后院。

一进后院,就闻到浓郁的药味。

赵昊只见那浓眉的妇人死死抱住一个情绪激动,身体弓弯尖叫的孩子。

那孩子看上去也就八九岁,生得骨瘦如柴、表情都扭曲了,也看不出个正模样。

但隐约能看到他眼白发红,眼袋发青,一张脸却涨的通红。

赵昊不禁起了身鸡皮疙瘩,这小模样还真是挺恐怖的。

李时珍却快步上前,先捏着孩子的嘴,观察了他的口腔,又看了看他的手指,然后略一诊脉,便沉声道:

“是水银中毒。”

第二百三十四章 没有人比我更懂水银

海沙镇,陈怀秀家内宅中。

“水银中毒?!”浓眉夫妇闻言齐声惊呼:“怎么可能?”

李时珍不悦的哼一声道:“怎么,怀疑老夫的诊断吗?”

“不敢不敢,”浓眉妇人忙摆手连连道:“不过先生能再给滕少爷仔细看看吗,我们岛上都是一群跑船的,又没有炼丹鎏金的,怎么会有水银那玩意?”

“是啊先生,岛上就没有那玩意。”浓眉汉子肯定道。

沈夫人紧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道:“小滕从小就没接触过这东西。”

“有没有接触过,你们说了不算,病症说了算。”李时珍却毫不动摇,哼一声道:“没有人比老夫更懂水银中毒了。”

赵昊点点头,心说这话不假。李时珍可是给重度水银爱好者嘉靖皇帝,当过保健医生的……

嘉靖非但长期服用重金属,还时常亲自下场炼丹。而且把炼出的丹药,赏赐给内侍近臣。

这样不禁省钱,还能先让人测测毒。看看没问题自己再吃。

当时皇帝近臣雨露均沾,都没跟着少嗑药。

比如嘉靖皇帝的奶哥哥陆炳,是先帝最信任的男人,自然磕了最多的药。

他自幼习武、身强体健,天再冷只穿一件单衣,一丈多高的墙,轻松就能翻上去。

就是这样的强人,也禁不住积年累月的重金属炼体,在五十岁时就忽然暴死,害的陆家也被风吹雨打去。

身子骨弱的就更惨了。大学士袁炜没嗑几年就病入膏肓,乞休归家的途中便一命呜呼了。

另一位大学士严讷身子骨也是一天不如一天,看到袁炜这下场,吓得他赶紧乞骸骨,回家有请李时珍帮着排毒调养,才苟活了下来。

至于严阁老和徐阁老也不知是天赋异禀,还是偷奸耍滑了。磕了好多的药,也没什么大碍。

不过严阁老在位最后几年行事颠三倒四,屡屡出言冒犯皇帝;徐阁老这二年病体缠身,怕是都少不了水银的功劳。

据说徐阶致仕返乡,路过常熟时,特意向严讷求了排毒的方子,也不知是真是假。

但李时珍当年,就是因为苦劝嘉靖‘珍爱生命,远离丹药’不果,才会愤然从太医院辞职,回乡写他的《本草纲目》去的。

所以他对水银中毒实在太了解了,说没人比他更懂也不为过。

……

李时珍从药箱中拿出一副金针,在孩子头上下了针。

他又让沈夫人用艾条,灸那小滕的合谷穴,以镇静安神、调气止痛。

一番针灸下来,那孩子终于恢复了神志,也不叫唤了。歪在陈怀秀怀里一动不动。

“神医啊,真是神医啊。”浓眉夫妻彻底服气了。

“少胡吹,只是让他安静下来,还没治病呢。”李时珍却不买账。

“先看看孩子居住的环境吧。”赵公子便沉声提议道。

“不错。”李时珍点点头道:“看他这样子,八成是长期接触水银所致。”

“哦,好,公子和先生这边请。”沈夫人如梦方醒,赶紧请两人进去东厢房。

进屋之前,赵昊提醒一句:“先生,还是先做好防护吧。”

李时珍忙一脸钦佩道:“没想到公子也很懂。”

两人便又站住脚,让高武去船上将装备取来。

等装备的空档,李时珍问陈怀秀道:“他发病应该有一段时间了吧?”

“是,半个月前,这孩子突然性情大变,大喊大叫。甚至出现了幻觉,妄想。”陈怀秀叹口气回忆道:

“起先以为是被魇着了,请了神婆神汉驱邪,也去海神庙天后宫烧香拜过,但依然没什么用。”

“这才想起看大夫?”李时珍不悦的哼一声,又道:“那少说一个月前,他就应该有异常了。”

“还真是。”浓眉妇人惊呼一声道:“大概一个月前,滕少爷开始喊头疼,晚上睡不着觉,白天没有力气,读不进去书,也不想吃饭。夫人请了大夫,给他开了安神化食的药,也没什么效果。”

说着她小声补充道:“所以后来才会请神看。”

“请的都是什么庸医?!”李时珍总是可以找到角度骂人的。“这孩子眼白发红,眼袋发青,他们看不出来吗?”

“他们说这是长期失眠所致……”浓眉妇人嘟囔道。

“这么点大的小屁孩,还失眠?”李时珍哼一声道:“那他牙上的汞线这么明显,他们都看不出来吗?!”

“汞线?”陈怀秀三人都是一脸不解。

“在他牙齿和牙龈交界处,有一条细细的蓝黑色的线。”李时珍指了指那孩子的嘴巴。

那孩子便呲牙咧嘴要咬人,正好让众人看到了,他齿龈交界处的那条蓝线。

“嘶……”众人纷纷倒吸冷气,再不敢怀疑李神医的论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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