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394节

“来都来了,见见吧。”高拱却是闲的慌,巴不得有人来和他说说话。

“是。”高福应一声,出去传话。

……

高老庄外,来者正是邵芳。

上月,他在华亭拜谒徐阶,自觉受辱,便带着女婿沈应奎愤然北上,一路舟车劳顿两千里,终于抵达了新郑县。

爷俩在县城寻了家旅店住下,洗去满身风尘,好生歇息一晚。

今日便从头到脚饬一新,来高家庄投贴拜见高拱。

沈应奎二十出头,生得相貌堂堂、孔武有力,却一脸书卷气。

他警惕的扫视下庄子的情形,低声对邵芳道:“岳父,庄口有好几处暗哨。”

“正常。”邵芳峨冠博带、轻摇羽扇,只是两眼透着野心勃勃的目光,与这身恬淡的士大夫打扮,显得格格不入。

“要是没人护着高胡子,他早就让那帮人弄死多少回了。”

“那,是谁在保护他?”沈应奎好奇问道。

“还能有谁。”邵芳淡淡道:“以高胡子那得罪人的脾气,也只有陛下把他当成宝了。”

“陛下一直在保护高新郑?”沈应奎吃惊的微张嘴巴。“那岂不是说,陛下还是想用他的。”

“那当然了。”邵芳轻叹一声道:“不然我们干嘛要长途跋涉来找他?”

其实邵芳和他身后那帮人,最属意的人选始终是徐阶。

一来大家都是南方人,利益相对一致。二来徐阁老更柔恕宽厚、清静无为,在他手下混日子比较舒服。

然而神女有情、襄王无意,邵大侠干抛媚眼人家不领情,徒呼奈何?

也只能舍近取远、退而求其次了。

“岳父,听说这高胡子属炮仗的,一点就着,怕是比徐华亭还难打交道吧。”

“你正说错了。”邵芳却摇摇头道:“徐阁老一团和气不假,心里想什么谁都猜不透。高拱什么都摆在脸上,不用费心去猜测……只要顺着毛捋,反而更易相处。”

顿一顿,他轻轻一叹道:“只是在他手下,要收敛着点儿,不太自在罢了。”

说话间,便见一个老仆出来,躬身行礼道:“二位,我家老爷有请。”

……

翁婿俩跟着老仆一进庄子,便见一道崭新的金字牌坊,上书‘良师贤相’四个大字,此乃隆庆皇帝手书,送给高师傅当护身符用的。

不然河南藩王多如牛毛,以高师傅转得罪人的火爆脾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人把房子点了。

过去牌坊就见里头一水的青砖瓦房,道上也铺着石板,两侧还有排水的暗渠。

虽然远远无法与精致的江南庭院相比,但在这新郑县中,除了郡王府邸之外,也算鹤立鸡群了。

两人来到庄子正中央的大宅,见那五进的宅院虽大,却与寻常地主家无异,门外连对耀武扬威的石狮子都没有,比起华亭徐阁老的退思园来,简直寒碜的不像阁老府邸。

事实上,论起家世来,高拱要比徐阶家强不少。

他祖父高魁乃成化年间举人,官职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掌管山泽、桥道、舟车、织造、券契、军器制造,乃天下一等肥缺。

他父亲高尚贤更是高中正德十二年进士,历任山东提学、山西按察司佥事、光禄寺少卿等官。

他大哥高捷中嘉靖十四年进士,官至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陕西右参政。

二哥高掇,金吾卫右千户。

四弟高才,都督府经历。

幺弟高拣,凤阳府通判。

一家数代显宦,兄弟皆簪缨,人才满门、家声远扬。高家居然连个园子都没修,简直无法想象。

翁婿跟着高福绕过照壁,穿过厅堂,进去后宅,便见个头戴着网巾,身穿半旧道袍的凶老汉,正躺在院子右角荼蘼花架下的凉席上。

看到有外人进来,老汉坐起来,一阵龇牙咧嘴,用新郑话骂骂咧咧,似乎很不欢迎他们到来。

“这,这是高相公?”见老者似乎精神不大正常,邵大侠不禁心中一凉,暗道莫非高拱疯掉了?

“这是大老爷。”高福忙解释一句,小声道:“年纪大了,有些糊涂。”

“原来是高中丞。”邵芳赶紧躬身行礼道:“当年中丞操江御史时,小可还曾应召在您老麾下抗过倭,尤记得您老当时披坚执锐的不世英姿!”

“哦……”高捷马上看他顺眼多了,甩开下人的手,拉着邵芳情绪激昂的讲述起当年的光辉功业来。

“燕子矶头,老夫统帅千军万马!”

“扬子江中,老夫训练天河水军!”

“金陵城下,老夫独战上万倭寇……”

听得沈应奎一脑门子冷汗,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可邵芳却偏偏兴致勃勃,高声应和,把老头哄得团团转。

要不是高福实在看不下去,让把老爷子硬架进去,两人就要一个头磕在地上,结拜成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了。

花厅中,高拱早就等的不耐烦了。

等高福把邵芳领进来时,他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

老高家满门暴脾气,在他大哥糊涂前,数高拱脾气最爆。当即就黑下脸问道:“怎么这么久?”

高福赶忙解释说,大爷拉住邵大侠聊了一会儿。

高拱这才神色稍霁,哼一声道:“人谁都有个老的时候,没必要大惊小怪。”

“高相公多心了,在下素来仰慕高中丞,此番能再见他老人家,欢喜还来不及呢。”邵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确实非常人可比。

“请坐吧,看茶。”高拱一挥手,让邵芳坐下道:“听闻丹阳大侠向来在江南活动,什么风把你吹到我们这旮旯来了?”

高拱不是徐阶,要是跟他说话也云山雾罩,保住不出三句就得被撵出高老庄。是以邵芳换个套路,开门见山道:

“某家是来问个问题的请问高相,想不想回内阁?!”

“嘶……”见他问的如此直接,连高拱都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只好夸张的大笑两声,胡言乱语道:

“老夫吃了大葱还没刷牙。”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备胎转正

高拱想不想回内阁?当然做梦都想了。

数月前,徐阶致仕的消息传到新郑,险些把个高阁老乐得步了大哥的后尘。

他以为,自己马上就可重新起复,回北京去把那些伤害过、侮辱过、得罪过他的人,统统全都干掉!

高拱甚至已经让人打好了行装,又卖掉了两千亩田,购置进京时送给皇帝的礼物。

谁知大红吉服都穿好了,却左等右等等不来接亲的花轿了。

直到他收到张居正的信,才知道原来事情又起了波折升任首辅的李春芳和次辅陈以勤联手作梗,暗中阻挠他复出。

他们跟皇帝进言说,如今朝中诸公,尤其是科道言官,当初都反对过他,很多人还上了弹章。

如今徐阁老一走,本就人心惶惶,这时候起复他,八成是要出乱子的……万一再重演一次六科封驳圣旨的闹剧,天子的权威何在?

到时候百官也会交章上本劝谏的,局面怕是不可收拾。

隆庆皇帝本来就很谨慎,干掉徐阶压力尽去,正想过几天舒坦日子。权衡之后,也就听了两位阁老的建议,暂时搁置了起复他的心思。

这真是一盆冷水浇头,让满心欢喜的高新郑原地爆炸,可他远在河南老家,鞭长莫及,给皇帝写信也不好明着说,快起复我吧,我已经快要在家憋疯了。

毕竟当初怎么说,也是他数度上书请辞的。这会儿怎么好自己打自己的脸?

去年因为皇帝刚慰留一次,他就回内阁上班,被言官们骂成猪头的教训十分深刻,这次怎么也得注意点儿吃相啊。

他就像笼中困兽一般,在家里天天跟大哥比着发疯。

好一阵子他才醒悟过来,自己不能彻底放飞自我,毕竟只要隆庆皇帝在,别人拦得了他一时,拦不了他一世。

这才开始养花钓鱼、修身养性。只是他那祖传三代的暴脾气,怎么可能改得了呢?

于是一天天的养花盆碎、钓鱼竿断,邵大侠要是再晚来几天,他就真跟他大哥一样了。

……

花厅中。

看着夸张大笑的高拱,邵芳却没笑,沉声重复一遍道:

“某再问高相一次,你想不想回内阁?”

高拱脸上的笑意终于渐渐隐去,他的定定望着邵芳道:“交浅而言深,是乱也。大侠刚见面就问老夫这种问题,你还指望老夫如何回答?”

“某家是太心急了。”邵芳面无表情道:“但那是因为时间不等人……在我出发来新郑前,就有人抱着同样的目的,去过华亭了。”

他心说,不错,正是在下。

“嘶……”高拱不禁倒吸口冷气,有些沉不住气道:“那徐阶答应了没有?”

“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事儿了。”邵芳暗道,因为人家根本就没答复我。面上却煞有介事的分析道:

“但是徐阁老以退为进、心有不甘却是众所周知的。他回乡这才几个月?请求起复他的奏章,就已经雪花般的飞往通政司。就连内阁几位相公,都上书了。”

“陛下不会同意的。”高拱黑着脸道:“好容易搬开这座大山,得多想不开才会重新背上啊?”

“高相说的是平时,可非常时期呢?万一今秋俺答和土蛮卷土重来,明年黄河泛滥,天下大灾……朝廷需要有人来当这个家时,以李兴化、陈南充这种充数的阁老焉能担此大任?到时候百官举荐徐华亭,陛下还能顶得住吗?”

“这……”高拱不得不承认,此獠对朝局和皇帝的心思看的十分通透不错,隆庆皇帝最大的毛病就是,缺乏乾纲独断的抗压能力。

要是朝廷真遇到什么大麻烦,说不定皇帝一慌神,就会让百官给胁迫了……

如是想来,老高如坐针毡。但他最牛伯夷的地方在于,思维不受情绪的影响。哪怕心里慌成狗,或者整个人暴跳如雷,脑袋却依然清醒的很。

“大侠多年来总在江湖逍遥,为何忽然突然关心起老夫的仕途来了?”

“一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邵芳粲齿一笑道:“二是邵某也厌倦了江湖,欲效仿毛遂助平原君使楚,立社稷之功。”

“呵呵,大侠早已脱颖而出,何须以毛遂自谦?”高拱捻着钢针似的胡须笑道:“只是老夫可没有平原君那么富有啊。”

“那是高相为相的本事,远远超过平原君,所以不需要食客三千,只消有一如毛遂者,操三寸不烂之舌,入京为高相游说即可。”

“哦哈哈哈!”高拱自然十分受用,不禁放声大笑起来道:“怪不得丹阳大侠名闻天下,果然是妙人也。”

“不知某家有没有这个荣幸?”邵芳含笑问道。

“大侠还是先回答老夫,到底是受谁人所托吧。”高拱怎么可能让人家牵着鼻子走了。

“这有镇山公和清癯公的亲笔信,高相看完之后自可明了。”邵芳说着从袖中掏出两个信封,屈指一弹,便将其飞到了高拱手旁的小机上。

这略显轻浮的动作,让老高微微皱眉,但那两封信的内容,却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镇山公是南京刑部尚书朱衡,清癯公是前户部尚书刘体乾,这两位一个靠边站,一个赋闲在家,写信给高拱都表达了一个意思,那就是我们认为当今国事如蜩如螗,只有新郑公出山可救。为此我等凑钱数万两,请邵大侠代为联络。

只要新郑公同意我等奔走,则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必助公重回内阁。

两位部堂亲自捉刀的信,自然可以说到高拱的心坎里。更让老高心动的是,除了这两位部堂之外,还有南京户部尚书郭乾,南京兵部尚书刘自强、已经正丁忧在籍的南京工部尚书徐养正,三位部堂也做了背书。

这是何其强大的一股力量啊?原来他们心里都是背后支持我的!只是迫于徐党的压力不敢公开为老夫张目罢了。

也是,他们的处境本来就很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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