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389节

“这……”蔡知府不禁尴尬道:“下官身为一府正印,不好随便滋扰县里,所以请陈同知做的代表。”

知府轻易不下县,是官场的潜规则。林润倒也说不得他什么。

但巡抚巡抚,‘巡’字打头,林润就没这层顾虑。他便笑道:“那好,本院就亲自去拜访一下赵状元,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三头六臂,怎么一来就把同僚都比下了?”

“下官惭愧。”蔡国熙暗叹一声,心说果然是‘龙要抬头,按都按不住’。幸亏自己当初没跟徐家一起对付赵守正,不然就要担心,那厮会不会在巡抚面前,告自己黑状了。

……

林润还有事情要跟蔡知府说,两个知县汇报完了,就被打发出来了。

两人一边往衙门口走,一边小声说着话。

“你真不知道昆山为啥能这么快修成堤?”张德夫问道。

“不知道呢。”杨丞麟翻翻白眼。

“那就是知道了。”张德夫笑道。

“水泥。”杨丞麟郁闷的从鼻孔中喷出连个字。

这半个多月以来,昆山县两三千条大小船舶组成的船队,日复一日的绕着两县转圈圈。他想不知道都不可能啊。

知府大人肯定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提这茬罢了。

杨丞麟更不愿提。

因为两人的那番渊源,他难免被拿来跟赵守正作比较。这次两人一个露脸一个露腚,杨丞麟心里别提多窝囊了。

估计肯定有人背后笑话他,把人家排挤走了,自己却干不好。

巧了,张德夫就是其中之一。看着他蔫儿不拉几的样子,心里那叫一个爽,一个劲儿往他伤口上撒盐。

“知道水泥哪来的吗?”

“……”杨知县闷不做声。

“西山岛。”张知县便替他回答道:“听说修堤的石头都是从西山上开的。”

“……”杨知县黑着脸道:“你知道还问?”

“我是好奇啊。”张德夫道:“西山岛不是你们县的吗?怎么有水泥不先济着你们县用?你沿着太湖修一圈堤,能挨这顿批?”

说着他满脸艳羡道:“这可是青史留名的机会啊。‘杨公堤’啊,想想就让人眼红哩。”

“……”杨知县恨不得掐死张德夫,怒道:“你少在这儿装傻充愣,西山岛现在什么情况,你会不知道吗?!”

见他要恼羞成怒,张德夫这才收起揶揄的笑,压低声音道:

“你当我是捉弄你?我是替你着急啊。实话跟你说吧,这阵子我没少坐船沿着吴淞江转,那就跟变戏法似的,一天能修出两三里!”

“那可是一丈多高,老厚老厚的石堤啊!而且他们每隔一里还修了格堤,你想想这是多大的工程?人家真能一个月干完!”

“唉,厉害……”杨丞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低下头,彻底绝了跟赵守正较劲的念头。“比不了,就是比不了啊。”

“我还设法弄了几袋水泥回来研究。”张德夫沉声对他道:“不开玩笑,水泥这玩意儿,就是出政绩的法宝,升官的利器啊。咱们要是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那就是两个这个……”

张德夫伸手成爪,中指抬起。

“你才是王八呢。”杨丞麟白他一眼。

第一百六十三章 土地公公赵公子

两位知县出了巡抚衙门,也不坐轿子了,沿着书院巷步行说话。

“是不是王八不重要,关键是得弄到水泥啊。”张德夫露出猴急之色道:“你可是西山的父母官,怎么能想不到办法呢?”

“你以为我没想啊?”杨丞麟又白他一眼道:“西山岛和东山岛就像我吴县的两个蛋蛋,被人捏住了一个,我他妈能好受吗?我做梦都想收回来。”

“那就干呀,有梦想就要实现它!”张德夫撺掇道。

“其实,我派人去交涉过好多次了。”杨丞麟郁闷的说了实话道:“问昆山枪手营什么时候撤走,他们每次推说,还有残匪在山中……他奶奶个熊,现在岛上都快两万人了,什么水匪还抓不到啊?”

“那都是借口,他们就是想学刘备借荆州,赖着不走。”张德夫支招道:“你可以让地主上告啊,知府不行就找巡抚,巡抚不行就京控,闹大了总会有解决的一天。”

“整个西山岛,都让刘正齐买下来,然后转给那个劳什子江南公司了……”杨丞麟哀叹一声,搓着脸骂道:“刘正齐这个王八蛋,吃里扒外,卖地求荣,可谓吴奸也!”

这也是刘员外不敢回苏州的重要原因。他怕让杨知县和那帮同乡给骂死。

“这有何难?那些人当初卖给刘正齐,多少银子一亩?”张德夫道:“一两还是二两?反正不贵吧。你让那些原主反悔上告就是了。”

“谁敢啊?”杨丞麟满脸无奈,显然这一招也用过了。

“别忘了,徐家二爷还在西山岛上挑大粪呢。林巡按也给埋到垃圾堆里,再也没脸回苏州。吃了这么大的亏,徐家都不敢做声,还把孙子送去当人质求和。你说那帮西山商人,谁敢惹那帮活土匪啊?”

“我去,倒也是……”张德夫听得一脑门子冷汗,掏出帕子擦擦额头道:“是我想简单了,赵守正背后肯定有大靠山撑腰,不是咱们这些清白知县可以招惹的。”

“靠山肯定有的。更可怕的是,他们不光上头有人,下头也吃得开。我问过陈同知,说典礼那天,苏州、南京、太仓、镇江、无锡等地两百多乡绅前来给他捧场,就连这些年不露面的华太师也到场了。”

顿一顿,他郁闷道:“对了,现在西山主事儿的,就是华太师的大公子华伯贞,你说那些地主敢挑事儿吗?华家不把他们栽到太湖里去?”

“他不是刚来昆山不到俩月吗?”张德夫瞠目结舌,他以为自己已经看清楚那父子,没想到才是冰山一角。“这是什么样神仙人物啊?”

“现在明白了?”杨丞麟拍了拍张德夫的肩膀道:“别动歪心思了,不然你也逃不了挑粪的命。”

“呃……”张德夫无言以对。难道就要这样放弃吗?

沉默良久,他忽然道:“不,还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杨丞麟忙问道。

“抱!大!腿!”只听张德夫用最牛伯夷的语气,说出了最怂的话道:“既然打不过,我们就加入他!”

“呃……”杨丞麟愣了半晌,方认命的点头叹息道:“这个可以有。”

……

太仓州。

王梦祥一直在关注着昆山的汛情。

当他得知新修的堤坝,顶住了今年头次风汛之后,马上冒雨赶到山园,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王世懋!

王世懋一听,也乐得手舞足蹈,拉着王梦祥开怀大笑道:“老叔,你看人太准了,我们这笔投资赚大了!”

“哈哈哈,那是当然啦。”王梦祥也得意的胡子直翘。“老夫看人,什么时候有错过?”

他原本以为自己平生最成功的作品,是生了一对榜眼儿子。最得意的投资,是趁着王盟主兄弟俩低谷时抄底成功。

但现在看来,最得意的投资,已经变成投在赵昊身上的那一笔啦!

其实去昆山参加了开工典礼后,他就意识到这一点了。

但没看到实际效果之前,他还不敢高兴的太早。

直到今天,得知混凝土大堤经受住了考验后,王梦祥终于敢悍然宣布,水泥牛伯夷,江南公司牛伯夷,赵公子更牛伯夷!

当然,老子的眼光也真牛伯夷。

两人马上让人炒了几个小菜,兴高采烈的对酌起来。

王世懋给王梦祥满上一杯酒,心悦诚服道:“不服不行啊,我这眼光比老叔差得实在太远了。”

“怎么?”王梦祥夹一筷子蜜汁火方,惬意的咀嚼道:“你还担心过什么?”

“反正没外人,说了也不怕赵公子听去。”王世懋惭愧地笑道:“其实看之前赵公子那番操作,我心里一直在犯嘀咕。”

“嘀咕什么?”

“我心说,他不会是拿了咱们的钱,给他爹撑场面吧?”王世懋苦笑道:“看他用咱们的粮食养活昆山的老百姓,我是真心疼啊。还吃了不少记恨。”

“嘿嘿,我也没少挨骂啊,人家都说老夫老糊涂了,放着太仓的父老不赈济,去施舍昆山的叫花子。”王梦祥跟王世懋碰一杯,一饮而尽道:“他们懂个屁!现在都明白了吧?”

“明白了,水泥一出来,我就明白了。”王世懋一边点头一边再给他斟酒道:“赵公子那是深谋远虑,草蛇灰线呢。这水泥的用处可太大了,大到修城池、建宫殿,还有大堤海塘、修桥铺路,小到修院子、建房子……把那些木头砖头三合土糯米灰浆,统统都干掉了!”

“不错,这他妈多大的市场啊?能赚多少钱啊?!”王梦祥朝着西边举起酒盅,哈哈大笑道:“敬赵公子!”

“敬赵公子!”王世懋也举起酒盅,遥敬了赵昊一杯。

好在两人都盼着赵昊长命百岁,都没把酒倒在地上,而是自己喝掉了。

……

“老叔,你说这赵公子怎么就这么厉害呢?”三杯酒下肚,王世懋脸就红了。平时他的酒量可没这么浅,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在北京,从地里挖出煤来,掺上泥巴做成煤藕就能赚大钱。买人家废弃多少年的废煤窑,搞出个‘排水王’来,立刻变废为宝!”

他酒喝多了,话也特别多。“来了咱们苏州,买下人家荒废的西山岛,从地里挖出土来烧一烧,又成了水泥,又能赚大钱!你说他不会是土地公公转世吧?”

“哈哈哈。”王梦祥笑得直擦眼泪道:“瞎说什么?圣人云‘天生之、地养之’,好东西当然都是从地里出来的。”

说着他猜测道:“也许这就是科学的力量,不然我家鼎爵也不会三十好几了,拜赵公子为师。”

“科学真是个好东西啊。”王世懋深以为然的感叹一声,又问道:“老叔你说,咱们江南公司的股票,是不是要比西山公司还值钱了?”

“值钱多了!”王梦祥毫不犹豫道:“煤,虽然咱们江南没有。但北方到处都有,西山公司也只能吃吃北直隶而已。”

“但水泥,可是全天下就这独一份啊!就冲这点儿,拿西山公司的股票跟我二换一,老子都不答应!”王梦祥说着压低声音道:

“再说,煤炭生意除了赚点儿钱,还能有什么价值?水泥生意的妙处,可就大了去了。哪怕不赚钱呢,咱们公司也比西山公司值钱的多!”

“为什么?”王世懋瞠目结舌问道。

“因为它对商人的价值还在其次,对当官的价值,可就大到天上去了!”只听王梦祥抑制不住的激动道:

“这哪是什么水泥啊?这是当官的升官发财、青史留名的灵丹妙药啊!”

第一百六十四章 希望

山园,嘉树亭中。

“对当官儿的来说,那是水泥吗?那分明是亮瞎眼的政绩!”王梦祥亢奋的老脸通红。

“两京一十三省,哪个府哪个县没有想干干不了的大工程?可这大工程是那么好建的吗?花费高、风险大不说,关键是耗时还长,动辄好几年。”

“时间一长变数就多。最草鸡人的是工程快干完了,一纸调令下来,你得给别人挪地方了。结果辛辛苦苦忙一顿,成了给别人作嫁衣裳。你说有几个当官儿的,能下决心去干的?”

“可不是嘛。”王世懋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可水泥这玩意儿,神了!又快又结实!有了它,梦想就能照进现实,百姓立起生祠!有实打实的政绩,谁能挡住你升官?”王梦祥又唾沫横飞道。

“嗯嗯。”王世懋点头如啄米道:“说的我都想出山当官了。”

他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但别人金榜题名,风光无限,他却在亲眼目睹自己老爹身首异处,和王世贞兄弟二人相泣号恸,持丧而归。

服阙后,朝廷曾屡次授官,他却一直心灰意懒,对仕途畏之如虎。此番大哥都出去当官了,他却还窝在山园里当宅男。

王梦祥不知劝他多少回了,王世懋都无动于衷,却让水泥勾动了出仕的心思,此神器之威力可见一斑!

“那就出山!”王梦祥大喜过望道:“苏州知府蔡国熙,松江知府衷贞吉都是你的同年,让他们举荐一番,不就妥了吗。”

“嗯……”王世懋捻须沉吟道:“找个机会我去看看他们。”

“他俩保准出全力帮你,不然就是自绝于水泥。”王梦祥歪着脑袋,想想都美的慌。

“用不了两年,全天下的官员都会明白这一点的。你想到时候会是个什么局面?”

“争着和我们江南公司做朋友呗。”王世懋也歪着脑袋,和王梦祥头对头,一起美得冒泡道。“谁敢得罪我们。对不起,水泥跟你没关系了。你就只能看着别人升官,自己靠边站,还得被老百姓戳脊梁骨,骂你无能的。”

“哈哈哈,不错。只要水泥在我们手里一天,天下的官员都要巴结我们!”王梦祥本打算说‘仰我们鼻息’,但觉得太张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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