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370节

县衙示警的竹哨响起,市民们不由自主循声望去。

便见一队皂隶簇拥一顶沾满泥点的青呢轿子,从玉镇坊方向匆匆赶来。

轿子还没停稳,轿帘中便露出两条穿着木屐、沾满黄泥巴的毛腿来。

赵二爷终于赶到了。

他穿着同样沾满泥点,已经看不清本来颜色的官袍,头上还戴着斗笠,明显刚从堤上下来。

“老爷,靴子,靴子!”方文闪现出来,提着赵守正的官靴在后面追。

情况紧急,赵守正却顾不上穿靴子,索性把两只木屐一甩,赤脚跑到了桥南,朝着乱哄哄的人群深深一揖。

“我乃昆山知县赵守正,诸位父老听我一言!”

“大老爷来了!”

正在闹事的人们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不少人将要丢出的杂物,偷偷藏在身后。就像正在打闹的众学生,看到了敬畏的班主任。

“大老爷来了,住手,住手。”桥上的人朝桥下吆喝,人们便纷纷停下了骚动,就连孩子们也不再闹腾,扎个猛子远远躲开。

“……”赵守正见状也吃了一惊,心说老子哪来这么高的威望?

这不科学啊……

“老父母勿怪,我们是气不过那帮人污蔑的老父母才出手的。”

“对,他们烧粮仓,还造谣说大老爷弄来的粮食一半是米一半是沙!”市民们赶忙义愤填膺的解释道:“幸好贵公子和刘会长过来澄清,不然非上了他们的当不可!”

“就是,我们昆山的日子已经够惨了,他们还要背后捅刀子!难道不该死吗?!”

老百姓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又火气直窜。

“好了好了,诸位稍安勿躁。”赵守正摆摆手,示意众人让出条去路道:“大伙儿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千万不要冲动。原本咱们占着理,可闹将起来有理也变没理了。”

老百姓纷纷点头,你威望高鼻子大,你说什么都对。

赵守正便穿过人群让出的通道。

望着县老爷脸上、胡子上、身上的泥点子,市民们感动的热泪盈眶。

他们今日终于知道,什么叫‘青天父母官’了。

那不光是一个空洞的称号,更像是真正的父母那样,为昆山百姓撑起一片青天。

市民们感动的低下头,却又看到老父母一双赤脚上,被木屐磨出的血杠子……

眼眶子浅的老百姓,登时就抽泣起来。

赵守正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忙笑道:“诸位见笑了,以前没穿过木屐,多磨几次就好了。”

“老父母……”市民们更加泣不成声了。

……

说着话,赵守正到了半山桥边,看一眼桥下的码头。

只见满地的狼藉,大米撒的到处都是,让他很是心疼。

“这是谁干的?居然糟蹋了这么多粮食!”赵二爷登时把脸一沉,喝道:“知道本县多少人还饿着肚子吗?!”

赵守正是真生气啊,他虽然给堤工们一日两餐,从不克扣。但大部分百姓根本不舍得自己吃完,总会留下一半,晚上带回家给一家老小果腹。

他问过下面人才知道,原来以工代赈后,妇孺老人以及失去劳动能力的人,必须靠做些轻活来换取口粮。

但县里的粮食有限,只能减半供给,保证饿不死人而已。

赵二爷十分心痛,可昆山这阵子闹粮荒,有银子也买不到多余的粮食了。徐渭都被逼得玩起了‘唱筹量沙’,赵守正也只能徒呼奈何。

所以看到有人如此糟践粮食,好脾气的赵二爷也忍不住要发火了。

“是他们!”市民们纷纷指向在河里游水的那些徐门士绅。

“拿着粮探子乱扎一气!那是验粮吗?就是故意来搞事情!”饥荒年月,粮食就是命啊!老百姓自然怒不可遏,要骂最难听的话,还要把他们丢到水里!

“唉,真是作孽啊。”赵守正闷哼一声,拍一下栏杆,喝道:“郑巡检!”

“卑职在!”郑乾赶紧抖擞精神应一声,挽回一下在父老面前的形象。

“把那帮家伙捞上来,送回衙门枷号示众!”赵二爷沉声下令。

“得令!”郑乾夸张的一并腿,转身示意手下赶紧照做。

弓手们便用码头捞杂物的网兜子,将落水狗们一条条捞上来,然后反绑双手串成一串带走。

落水狗们自然免不了受到了广大市民的夹道欢送,不知挨了多少口水和拳脚……

徐门士绅们这个冤枉啊。

他们万万没想到,会以‘浪费粮食’的罪名遭到惩处。

夭寿啊,拢共就那么点儿粮食,他们捅啊捅啊,又能带出多少来?

摊到每个人头上,能有几两银子的事儿?

可谁也不敢开口抗议,唯恐多说一句,再遭一顿暴打……

……

处置完了徐门士绅,赵守正又对聚在半山桥的百姓喊话道:

“大家不用担心粮食的事儿,从三天后开始,各粮店恢复开张,而且限价不限量!苏州城什么价,我们就什么价!”

“太好了!多谢老父母!”市民们欢呼雷动。

“还有!”赵守正抬抬手,又继续派送大礼包道:“至于这三天怎么办?本官做主,给全县每家每户发十斤米,够大伙儿吃饱了吧?”

“够了!太够了!老父母真是我们昆山百姓的再生父母啊!”

兴奋的市民们纷纷涌向赵守正,要不是护卫们拼命挡着,他们非得把赵二爷举高高,好好抛几下才能过瘾。

“好了,都回去吧,让你们里长甲长过来领粮食。”赵守正方才差点儿被挤下桥去,忙惊恐的大声道:“不要再聚集了,桥要塌了!”

昆山百姓出了气,又得了实惠,还看到了希望,自然温顺的像一群小绵羊,纷纷给大老爷磕头,很快便散去了。

看到空荡荡的赵二爷长长松了口气。算是完成了为官以来的头一次危机处理。

而且这次,没有脚本,全靠他临场发挥。

赵昊站起来,朝着桥头竖起大拇指,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半个月的苦,总算没白吃。老父亲终于成熟了……

赵守正也朝着赵昊竖起了大拇指,这次终于没让儿子失望。

第一百三十一章 喜相逢

县衙八字墙前。

徐羊、张大武等人戴着木枷跪成排,又开始了每天愉快的枷号示众。

好吧,一点都不愉快。

地面很硬,太阳很晒,暴雨很冷、木枷很重,街坊的唾弃很扎心。

总之一句话,真他妈度日如年啊。

“徐总管,按院大人怎么还让我们跪这儿啊。”有人忍不住小声问徐羊。

“案子没翻过来,按院大人怎么好放人?”徐羊冷声道:“再忍忍,今天就是翻盘的日子。最晚明日,就该赵守正求着我们原谅他了!”

“不不不,”马大胆结巴道:“不原谅。”

“对,不能轻易原谅。”张大武吃力的点点头道:“我们被枷这几天,人不如狗、生不如死!要让他公开道歉,再赔偿咱们的损失!”

“对,赔偿损失!”众人纷纷附和,胜利曙光在望,仿佛颈上的木枷都没那么沉了。

“哎,他们来了!”张大武个子高,忽然看到有自己人从衙前街西面,很傲气的背着手走了过来。

“怎么样?成了吗?”一众纵火犯兴奋的直起身子,朝着来人大喊大叫:“捏住赵守正的把柄了吧?”

可来人却只苦笑,并不作答。

“咦?”纵火犯们发现有些不对头,只见徐门士绅们像行军似的排成一排,而且一水儿的都背着手。

两边还有穿绿号衣的弓手,手里都牵着绳子,绳子连在那些士绅的背后。

“他们,怎么也被抓了?”张大武目瞪口呆。

“什么?”纵火犯们呆若木鸡。

这时栅门打开,再也没有东西能遮挡他们视线了。纵火犯们这下彻底看清,那帮徐门士绅根本不是高傲的背着手,而是被人反捆着双手,连成串押回来的……

“我我我……”马大胆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你们怎么也被抓了?什么罪名?!”徐羊激动的挣扎起身,面红脖子粗的问道。

“浪费粮食。”一个士绅垂头丧气的回答。

“卧槽。”马大胆终于憋出了那句话。

“这是什么罪名啊?!”徐羊下巴都要掉地上了。“巡按大人就任由他们胡乱抓人?”

“哎,巡按大人被埋在垃圾堆里,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一众士绅一边郁郁的回答,一边被戴上枷,在八字墙另一边跪下。

“什么?!”徐羊只觉眼前一黑,这世界再也不是他熟悉的样子了。

其实就是急火攻心,摔倒在地……被木枷一卡,脑袋倒扎在地上而已。

“无情。”马大胆憋出最后两个字。

……

半山桥码头,赵守正疏散了骚乱的市民,来到一片狼藉的码头上。

顾不上别的,先把林巡按和他的亲随,从垃圾堆里扒出来再说。

弓手们塞住鼻子,用木锨将船上的垃圾铲到河里。

赵守正看着那堆了一人多高的垃圾船,不禁暗暗感叹,卧槽无情。

他着实为林巡按的生死捏一把汗。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如鸿毛,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在垃圾堆呀。

当弓手们表面的垃圾清理完毕后,才发现其实没那么严重……

之所以这垃圾堆看上去又高又大,其实是因为按院大人和他的亲随们,用米袋堆成了个坟包似的掩体。以抵御四面八方袭来的‘弹雨’。

蔡明搬开两个米袋,便见巡按大人和他的随从们,一窝小鹌鹑似的蜷缩在‘坟包’里,巡按大人还在瑟瑟发抖。

袁方等人一个个从‘坟包’里猫腰走出来,唯有林巡按死活不出来。

“按院大人,按院大人。”赵二爷探头进‘坟包’,柔声叫起来:“外头安全了,可以出来了,呕……”

里头的气味实在太销魂了,赵二爷险些没呕吐当场。

林巡按把头压得更低了,语气却十分坚决道:“不,我不出去!”

“呃。”赵二爷人善心软,忍着恶心柔声劝道:“出来吧,这里头多熏人啊。”

“熏死也比羞死好。”林巡按幽幽说道。

“没人看了,不羞不羞。”赵守正拿出当年哄儿子的本事道:“外头都是衙门的人了,一个老百姓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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