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364节

那人便捧着卷宗飞奔出去,来到县衙门口八字墙下,让那些纵火犯按手印。

纵火犯们已经被玩坏了,双手又被木枷牢牢枷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典吏将印泥抹在自己大拇指上,然后把卷宗往指头上一按……

县衙刑房内,邢司吏已经若无其事的出来,陪着巡按的亲随清点本年度的卷宗。

“从正月二十一放告开始,截止到今日,本县拢共审理大小案件五百三十桩。”

“哦?比别的县少多了。”那巡按长随有些意外。吴中人善讼不是吹的,别的县都是一千起步。昆山却只有别人的一半。

说完,他哂笑一声道:“也对,都出去讨饭了。”

邢司吏是本地人,闻言自然不爽,却也只能无奈陪笑。

等所有卷宗清点完毕,装进大木箱中,刚要盒盖上锁,那典史风风火火跑进来。

“等等等等,还有个今天刚结案的,没来得及入册呢。”

“哦?”那亲随接过来,端详着那墨迹未干卷宗,又是一声哂笑道:“这活儿赶得挺急的,手印都是刚按上去的吧?还新鲜着呢。”

“南风天,太潮了,难干难干。”邢司吏干笑两声,敷衍过去。“咱们赶紧去公馆吧,按院大人怕等急了。”

……

盏茶功夫后,满满两大箱卷宗被送到了林巡按在公馆的书房中,邢司吏也跟了过来,以备质询。

他端坐在书案后,神态威严地问道:“今年你县所有案件卷宗都在这儿了?”

“回按院,都在了。”邢司吏弓着腰答道。

“一份不落?”林巡按又问一句。

“呃……”邢司吏迟疑一下,答道:“还有两个案子情况特殊,一是太湖水匪抢劫本县粮船案,二是有不法之徒聚众袭击我昆山枪手营。因为当事者都在外地,尚未返回县里,因此暂时无法得知详情,自然也无从造册。”

“哼。”林巡按冷哼一声,对那两箱卷宗失去了兴趣。

亲随知道他是为了第二个案子来的,倘若既见不到当事人,又见不到卷宗,让按院大人如何过问?

便凑上前,将收在袖中的一份卷宗奉上,小声禀报起来。

“哦?还有此事?!”林巡按不禁吃了一惊,没想到昨天晚上昆山县,居然发生纵火烧仓的大案!

第一百二十章 大人,冤枉啊!

昆山县公馆。

其实对那纵火案的卷宗,林巡按心里是拒绝的。

因为这不像是‘徐老二袭击枪手营’那种看似十分严重,实则没什么大不了的案子。

这可是烧了县里的预备仓啊!贸然插手这种大案要案,说不定连自己都得赔进去。

帮徐家的忙没问题,但不是这个帮法啊。

林巡按厌弃的瞥一眼那找麻烦的亲随。没办法,这都是徐家派给他的人,自然向着徐家。

便按着不快接过卷宗,快速浏览起来。

别说,还真让他发现了不少疑点。

比如既然有库丁告密,为何不提前抓捕人犯,预防纵火案发生。而要等到人犯纵火成功才现身抓人?

再比如,纵火贼被困在仓库中,一万六千担粮食都烧光了,居然连个烧伤熏死的都没有?

诸如此类的众多疑点,勾勒出层层迷雾,让林巡按有一种化身狄公,抽丝剥茧,还原事实真相的使命感。

“袁方,你怎么看?”林巡按便问自己的亲随。

袁方便沉声答道:“大人,此案疑点多多,怕是不能只凭卷宗判断了。当提审罪囚,勘察现场,再做定论。”

“不错。”林巡按想要颔首拢须,一伸手却捞了把空,才想到自己还没蓄须呢……

按照习俗,男子二十八岁始蓄须,他得明年才开始留胡子呢。

林巡按便凭空一攥拳,化解了尴尬,然后提笔开牌票,命将一干纵火犯提过来问话。

……

顿饭功夫,五名主犯便被提到了公馆内。

这五人全身臭气冲天,差点没把林巡按熏晕了。他赶紧让人把他们拎出去,取掉木枷,冲刷干净再进花厅受审。

院子里,一下木枷,五人便不约而同把手伸到嘴里,各抠出一个被口水泡透了的麻线团子。

这是为了防止他们,当众大放厥词所用的。

“呼,可憋死老子了……”徐羊的山羊胡子上还粘着臭鸡蛋,眼泪汪汪道:“想不到临老了受此奇耻大辱!”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张大武的大痦子,已经满脸的杌子遮盖住了。

“不不不,”马大胆也结巴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巡按长随都是徐家的人,给他们打来水,拿来棉巾和干净衣裳,让他们先刷洗干净再说话。

结果五人打胰子洗了三遍,还是洗不掉身上的馊味。

没办法,林巡按只能让人在花厅熏上香,自欺欺人一下了。

当着邢司吏的面,他至少表面上还得公事公办。

待五人跪在阶下后,林巡按重重一拍桌案,喝道:“大胆狂徒,竟敢放火烧预备仓,是谁给你们的勇气?!”

“按院大人容禀!”徐羊和林巡按打过几次交道了,知道他是徐提拔起来的人,来苏松这一年,跟徐家的勾连很深。

一看就知道他是猴子搬来的救兵……哦不,大爷请来的帮手。

徐管事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便带着哭腔胡扯道:“我等乃是热心市民。生在昆山,长在昆山,怎能对全县百姓做出那等丧心病狂之举?”

“那你们被抓现行怎么说?”林巡按厉声问道:“莫非此中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按院大人明见万里!”徐管事马上激动的高声答道:“实在是我等无意中得知,县里每日所购进的粮食,居然有半数以上乃河沙冒充!没想到人人敬爱的大老爷,居然在粉饰太平、愚弄百姓!”

大痦子也明白过来,马上接茬道:“那么我们不禁要问,这一切的背后到底是良心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其实是他沽名钓誉、欺世盗名,根本就是把全县三十万父老当猴耍!”另一个纵火犯周旺也叫嚣起来。

“不,不,不!”马大胆激动的结巴道:“不错!”

“是以我等冒死夜探预备仓,”徐羊便高举着双手,做救世主状道:“所求只有一个字,真相!”

“对,真相!”大痦子使劲点头。

“真,真香。”马大胆结巴点头道。

“……”林巡按听他们你一言我一句,说的煞有介事。心中不禁暗暗嘀咕,莫非他们还真发现了什么盲点?

“袁方,你怎么看?”林巡按便低声问一旁的长随道。

“大人,此中必有蹊跷。”长随低声道:“不可只听口供,还是先去现场勘查一下吧。”

“嗯,有道理。”林巡按点点头,便沉声道:“备轿!”

……

县衙外签押房。

徐渭还在跟吴承恩喝着小酒。

“李白斗酒诗百篇,这灵感啊都在酒里,来走一个。”徐渭举杯跟吴承恩碰一下道:“知道你为什么写得慢吗?就是喝少了。”

“没法想象你们这些天才的本事,”吴承恩叹口气,呷一口酒道:“反正我喝点酒,脑子就一边混沌。别说写书了,就连男女都分不清。”

“哦?”徐渭露出恍然的神情,指着老吴道:“怪不得上回喝大了,管我叫老伴儿。”

“啊?我有么我?”吴承恩瞠目结舌。

“我还以为你终于想开了呢。”徐渭哈哈大笑道:“可惜老子只对女人感兴趣。”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一名护卫快步进来,低声禀报道:“巡按大人去储备仓了,说是从纵火案的卷宗上发现了盲点。”

“真他么能吹牛。”徐渭啐一口道:“老子故意留给他那么大漏洞,居然还好意思说发现了盲点。作家,我看他比你还瞎啊。”

“我没喝醉时不瞎!”吴承恩怒视他一眼,然后不由担心道:“你确定他不会发现什么大问题?要是因为你孟浪害了东家,你得向昆山人民谢罪知道吗?”

“放心放心。”徐渭笑着安慰他道:“你就是不相信我的人品,也该相信我的能力。光靠老子故意留给他的那些疑点,他只会越来越怀疑,找不到足以翻案的确凿证据的!”

“他不会自己找证据吗?”吴承恩先是冷笑一声,旋即恍然看着徐渭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你终于想通了,看来还没笨到家。”徐渭笑着举起杯。

“坏蛋!”吴承恩笑着跟他碰一杯。

第一百二十一章 吴江三道茶

徐渭和吴承恩老两口……笔误划掉,没有通知赵守正巡按御史驾到。

其实通知了也没用,因为说来也巧,今天是昆山知县赵二爷和吴江知县易可久商谈的日子。

谈的还是那以邻为壑的历史遗留问题。

因为吴江县大规模的进行港圩田,还修起了一道号称百里的石塘,使南太湖名存实亡,完全丧失了泄洪功能。

导致太湖一旦来水,马上就会尽数涌入吴淞江,朝着昆山倾泻而来。

几乎等于太湖沿岸所有州县的河水雨水,七成以上都会涌向昆山,这谁能遭得住啊?

再加上下游的松江也不省心,上游来势汹汹,下游排水不畅,这才导致昆山县年年洪水年年淹。

在取得了梅汛的阶段性胜利后,信心大增的赵二爷将目标定在了再接再厉、战胜夏汛,保住昆北的秋收上。

谁知原本因为保住夏收,而欢欣鼓舞的士绅百姓,居然全都打起了退堂鼓。

他们告诉赵二爷,放弃吧,这是不可能的完成的任务。

治水大师潘季驯也告诉赵守正,仅凭松江县这条可怜的土堤,是不可能抵挡住比梅汛凶猛数倍的夏汛的!

飓风来临时那汹涌的江潮,将摧枯拉朽毁掉老百姓辛辛苦苦筑起来的土堤,绝无侥幸可言……

除非能修一条和吴江县一样高大坚固的石塘。

或者说,能让上游的吴江、下游的华亭都开闸泄洪,这样昆山县的压力起码减半,还有一线可能顶住洪水。

赵二爷比较了比较这两个条件,觉得还是试着说服一下邻县比较容易点。

于是数日前他便致函吴江县,约易知县谈一谈分洪的问题。

易知县乃是前科的进士,与昆山名士归有光有同年之谊。

郑若曾是归有光的连襟,因着有这层关系,便主动请缨去吴江县送信,终于说动易知县同意在今日一晤。

因为知县不得擅离辖区,故而双方约在两县交界的吴淞江面上一晤。

但到底是在属于吴江县的高田上这边会面呢,还是在属于昆山县的高田下那边会面呢?

最终还是求人的一方做了让步,到吴江的高田上来见面。

其实不管是高田上、还是高田下,这个地点对赵二爷比较吃亏,因为从南山寺沿着曲曲折折的江面,要逆流而上将近八十里才能到县境。

今日赵守正天不亮就出发,十六名水手奋力划船,结果直到中午才抵达了高田上附近江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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