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36节

那些凶汉赶紧将盘在腰间的褂子、竖褐之类套在身上,挡住了那些骇人的伤疤。

……

货船上的空气,终于重新流动起来。

唐友德苦笑着走到赵昊身边道:“公子这下马威,可真是太够劲儿了。”

“唐老板不要多想,不是针对你的。”赵昊假笑着安慰道:“这不是怕头次下乡,被人欺负了吗?”

“公子只管把心放回肚里,现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咱们就是财神爷下凡,谁敢欺负?”唐友德打个哈哈道:“等到了地头,这些壮士不如留下来看船,以免引起乡民恐慌,影响收丝。”

“呃,好吧……”赵昊素来说话算话,既然说了收丝都听唐友德的,便不会自作主张。不过他还是有些奇怪地问道:“为何要沿江而上,南京城外收不到丝吗?”

“收是能收得到。”一谈起生意经,唐友德便眉飞色舞道:“但一来,南京城郊的丝价要比外地的贵两成。二来,这种囤积居奇首要就是秘密吸货,当然是越远越好了。”

“嗯。”赵昊点点头,人说‘面带猪像、心中嘹亮’,大概就是指唐胖子这种人吧。

“何况咱们也不去太远,也就出去一百二三十里地,到当涂县收丝就差不多了。”唐友德又笑道:“逆流而上虽然行船慢些,好在是顺风,明天一早也就到了。”

“哦……”听说还要在船上过夜,赵昊不禁有些后悔。他本以为当天就能上岸,住在乡下呢。

……

货船在风帆和船桨的共同作用下,慢悠悠的向上游而去。

中午时,船老大在船尾下了网。出去几里后拖上网来,那挂网的鱼儿在甲板上活蹦乱跳,收获着实不少。

赵昊看着好奇,便凑过去看船老大将鱼儿从网上摘下,只见除了江里常见的鲫鱼、鲢鱼之外,居然还有条一尺左右的鲥鱼。

此物在四百年后天价难求,盖因滥捕等原因绝迹多年矣。

他不禁有些心潮澎湃,只恨无法向人炫耀,本公子居然见到野生鲥鱼了,而且还这么大!

看着那鲥鱼两颊桃红,船老大有些遗憾道:“可惜是二潮的‘樱桃红’,给二位贵客蒸了吧。”

赵昊闻言,没出息的暗咽口水。左右在船上无事,他便立在船尾灶旁,伸长脖子,目不转瞬的看人处理那条鲥鱼。

看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唐友德不禁大奇道:“公子昔日在府上时,别说这二潮的‘樱桃红’,就是头潮的贡品,想必每年都可享用吧。”

“呃,那是自然……”赵昊干咳一声,忙掩饰的叹息道:“我这是……睹物思人,想起家祖今年,连这‘樱桃红’也吃不上了……”

说话间,一艘豪华的三层客船顺流而下,两船交错时,飞起的水花溅在甲板上,差点毁了赵昊的美食。

“有钱就了不起啊?!”

唐友德一脸愤愤的怒视着那艘大船,待看清船上悬挂的‘伍记’旗号后,不由自主的咽下了话头。因为他雇的这艘平顶货船,也是人家伍记的。

他又郁郁改口道:“有钱就是了不起。”

……

那艘三层大船的顶层,是一个装修典雅的宽阔舱间。为了方便主人欣赏江景,下人们拆掉了四面轩窗,任由暖暖的江风穿堂而过。

红木的地板上铺着绣牡丹花的大幅地毯,摆着名贵的兰花,还设着袅袅香烟的博山炉。

风姿绰约、满头珠翠的伍记老板娘叶氏,穿着居家的苏绣大襟短袄,跪坐在檀木几案旁,手捻两根银筷子,正专注的对付着面前的一盘鲥鱼。

这鲥鱼虽好,但乱刺太多。只见她将细小纷乱的鱼刺,细心的一根根挑出,搁在一旁的定窑小盅里。

待到挑出所有鱼刺,叶氏方将那盘鲥鱼奉到了赵立本面前。

“大人请用。”

赵立本头戴黑纱大帽,身穿宽松的云锦道袍,手上戴着个绿出水的宝石戒指,腰悬着切开鹅蛋般的硕大黄玉佩,一副优哉游哉的富家翁打扮。

他扒拉几下盘中的鲥鱼,只吃了几块肉,便搁下了筷子,抿一口杯中的‘姚子雪曲’,食欲不振地叹道:

“头潮的贡品鲥鱼又如何,吃多了也会腻……”

第六十三章 真不愧是大人

伍记大船上。

叶氏一边侍奉着赵立本用膳,一边轻笑道:“大人既然想孙子了,干嘛不直接唤他上船来见?”

“要你多事?!”赵立本把脸一沉,不悦道:“老夫说过要磨砺他们,就得让他们多吃点苦头。若是这样相见,岂不前功尽弃?”

“是,大人说的是,是妾身妇人之仁了。”叶氏被训斥却甘之若饴道:“他们能得这番磨砺,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老夫也不指望他们有出息,只要能知道生活不易,也就达到目的了。”赵立本站起身来,背手看着上游那艘小小的货船,露出了欣慰的微笑道:“老二家这小子,却是让老夫万万没想到的。”

“是啊,小公子真是天纵奇才,居然能凭空制出这‘霜成雪’来。”

叶氏款款起身,走到赵立本身后,为他披上了锦缎的披风,然后从袖中摸出个精致的小瓷盅道:“以前怎么没听大人,提过他有这份能耐?”

“哼,光兴你有个好孙女,就不准老夫有个厉害孙子了?”赵立本微昂着头,傲然道:“从前有老夫,他便如剑在匣中,谁人识得吾孙锋锐?如今他青锋出鞘,终将光寒九州!”

“真不愧是大人啊,连生的孙子都如此优秀!”叶氏满脸迷醉,仰望赵立本许久,方想起一事道:“对了,还未禀报大人,刚收到消息,他前日与一名配军,前御史赵锦认了宗,还将其接回家中。”

“咦……”赵立本在这妇人面前,素来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伟岸形象,闻言却露出了吃惊之色道:“这小子怎么会想到这一出?”

“大人,是不是小公子此举不妥?”叶氏闻言神情一紧,手掌在颈间虚划一下,轻声道:“要不要趁着小少爷外出,将那赵锦……”

“胡闹台!”赵立本却断然摇头道:“吾孙此举乃神来之笔也!你伍记的耳目遍及两京,连朝廷马上就要起复,前朝因言获罪的官员都不知道?你还不如个孩子!”

“是,妾身见识太短……”叶氏羞愧的低下头道:“这阵子把心思都放在大人身上,确实疏忽了。”

“唉……”赵立本这才轻轻揽过叶氏肩头,伸手挑起她的下巴,正色道:“当年我怎么教你的,女人当家,不能低头。”

“妾身一刻未敢忘记。”

叶氏双目水润的看着赵立本,幸福的依偎在他怀中道:“我只为大人低头……”

“唉,孽缘啊……”赵立本摇摇头,一脸无奈地问道:“我吩咐你的那件事,没有一并忘记吧?”

“怎么会呢?那姓周的竟敢落井下石,退婚羞辱大人。我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叶氏柳眉一挑,恨声道:“妾身让人查到,他居然跟邵芳那个江湖骗子搅在一起,还偷偷勾上个秦淮名妓。把这些事往都察院一捅,保准他吃不了兜着走。”

“这些都是小节,搬不倒一位四品大员。”赵立本摇摇头,有些自怜的暗道,若非高肃卿的缘故,老夫岂能栽在区区一点亏空上?

见大人神情阴郁,叶氏知道他又暗自神伤开了。

赵立本罢官之后,一直心情不好,是以叶氏才一直陪着他游山玩水。两个月来,两人乘船自长江上游而下,遍览沿途大好风光。可惜,这口气出不来,赵立本依然难以展颜。

寻思片刻,赵立本沉声吩咐道:“你把搜集的情况,都转交给我乖孙,他兴许能用得上。”

“是,大人。”叶氏自然无不应允。

……

赵昊万万没想到,自己那本该在老家受穷受苦的祖父,居然与伍记的女主人同乘大船,逍遥江上,好不快活!

他心满意足的吃完了整条二茬的鲥鱼,便觉得晚上在船上过夜,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其实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此时已春江水暖,赵昊又自带了被褥。夜里头裹着厚厚的被子,蜷缩在避风的船舱中,听着江水拍打船舷的声音,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他被高武叫醒时,货船已经靠岸了。

赵昊爬出船舱,站在甲板上伸个懒腰。

舱外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赵昊眯起眼,适应了日光后,便见天宇空旷,碧蓝如洗。两岸盛开的油菜花金黄如锦,有成群的鸡鸭在其间觅食。

几条懒散趴在码头上的土狗,朝陌生人吠起来,引来了附近的乡民。

“哟,这不是唐老板吗?可有好些年不见!”乡民们居然都认识唐胖子,赶紧帮忙将船系好。

唐老板知道赵昊多疑,忙赔笑解释道:“我当学徒时,就跟着师傅来当涂收菜油,说起来已经三十年了。”

“哦。”赵昊点点头,心说我有那么可怕吗?便转头嘱咐余鹏道:“让大伙别离开码头,你和高大哥跟我去就行。”

余鹏也知道,他这次差事办得不漂亮,唯恐这位蔡家巷首富对自己有意见,此刻自然加倍小心,赶忙遵命吩咐下去。

这乡间野渡,连个下船的踏板都没有。唐友德直接从船上跳到岸上。

他身子一趔趄,险些掉到水里,幸好被乡民一把扶住。

“嘿,坐船太久,他娘的站不稳了。”唐老板尴尬的一笑。

“是你发福了吧?”那乡民拍了拍他圆鼓鼓的肚子,笑道:“今年雨水少,油菜刚开花,唐老板怕是白跑一趟了。”

“我也不是来收油的。”唐老板拍开那乡民的手,他如今也是‘分号遍金陵’的‘百年老店’东家,自然不愿再跟泥腿子打成一片了。

“那你是?”乡民却不看眉眼高低,依然笑嘻嘻打趣道:“从南京来看油菜花?”

“我是来收丝的。”便听唐友德淡淡说道。

“啊?”几个乡民闻言一愣,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真要收丝?”

“不错,去跟丝社的人说声,有多少我要多少!”唐友德粗声粗气地说道。

“还不快去告诉社首,有收丝的贵客登门啦!”乡民们登时炸了锅。

有人往东跑,有人往西窜,各自回村去报信。还有人当场就拉着唐友德的胳膊,想把他往自己村里拽。

唐友德让几个乡民东拉西扯,差点被五马分尸了。

“都放开我,谁再敢动老子一指头,我掉头上船,一根丝都不要了!”

唐友德恼火的吼一嗓子,别说还真管用。那些乡民马上松开手,还想帮他捋一捋弄皱的袍子。

“滚一边去……”唐友德没好气的虚踢一脚,在码头站定道:“我哪也不去,让你们各村的社首来见我。”

“唉,好好……”众乡民唯恐惹恼了他,赶忙远远站在一边,却没人肯真的离去。唯恐他被别村拉走。

“这是临近几个村共用的码头,所以各村的人都有。”唐友德本来是想在赵昊面前好好显摆一下,可让群泥腿子这么一折腾,哪还有什么威风可言?他正了正歪掉的嵌玉黑绸六合帽,苦笑着对赵昊道:“这会儿消息差不多传到各村去了,他们丝社的社首待会儿就来求咱们了。”

赵昊见生丝不出所料,乃是买方市场,便点点头,放下心来。

第六十四章 可望不可求

来到当涂县,赵昊才知道,原来直接从农民手里,是收不到丝的。

各村的生丝都掌握在丝社手中。

春荒时,丝社的社首借贷给农民养蚕缫丝,等到结茧后,农民以生丝偿还,多余的生丝也都卖给了他们。

“农民手里既然都没了丝,为何还如此急迫?”余鹏见赵昊露出不解之色,忙替他发问道。

赵昊向他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不愧是老甲长的儿子,就是机灵。

“丝社和乡民是一体的,丝社卖不出丝,就回不了款,拿什么借钱给他们度春荒?”便听唐友德笑答道:“说起来,也是丝社自己玩砸了。他们这些丝社上头,还有生丝行会。为了将生丝卖出高价,行会每年都会规定最低丝价。低于那个价,一两丝不准出当涂。”

赵昊点点头,大明的乡民都玩起了价格联盟,怪不得士大夫的笔记上,都咬牙切齿的怒斥,江浙小民奸猾呢!

原来是占不到便宜恨得啊。

“这法子往年百试百灵,可谁承想近年海禁森严,丝绸销路不畅,城里的各家机户都大量裁人减产。他们乡下人却还一个劲儿的在田间地头种桑、养蚕。市面上根本用不了那么多丝,上元、江宁这些靠着南京近的还能及时降价出货,这当涂虽然离着南京才一百二十里,却要闭塞许多,丝又卖的那么贵,谁会舍近取远来这里收丝?”

赵昊又心说,这问题四百年后都没法解决……

“这下每家丝社都积压了不少货,却又不能因为积压,不管那些养蚕的农户。因为这种固定的纽带关系,是丝社生存的根本。一旦失去农户供给,他们便无丝可收。”便听唐友德理解深刻道:“因此在年景不好的时候,他们甚至要贴钱进去笼络乡民。眼看丝价低迷,两月后又有新丝上市。到时候,一方面,他们没卖出去的秋丝要贬值,一方面,还得找钱去收乡民的春丝,你说那些社首得愁成什么样?”

说着他得意的看向赵昊道:“公子这下明白,我为何要舍近而取远了吧?”

“功课做得不错。”赵昊赞一声,拍了拍唐友德的肩膀道:“这下我就放心了。”

说完,他便留下余鹏,在高武的陪同下,朝着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田走去。

“公子要去哪儿啊?”唐友德在他身后高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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