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309节

“呵呵,赵施主果然是小僧知己啊。”雪浪露出欣慰的笑容道:“不过不是现在,是等到了昆山,听说慧聚寺已年久失修,前年大水又被冲垮了大殿。小僧已经募集到两万两,到时候若是还有缺口,请公子务必慷慨解囊啊……”

赵昊嘴巴微张,感情这和尚是想带资进组……哦不,入庙啊。

“你这样借大报恩寺的香火,去敬慧聚寺的佛,合适吗?”从罗汉堂出来时,赵昊忍不住问道。

“难道慧聚寺供奉的不是佛祖吗?都是佛祖的道场,有必要分那么清楚吗?”雪浪却瞪大眼,一脸理所当然道:“修好慧聚寺,让更多的信徒膜拜佛祖,这是弘扬佛法的大好事啊。”

“呃……”赵昊摸摸下巴,感觉他说的好有道理,自己居然无法反驳。

……

瓮堂。

偌大的浴池中氤氲着白雾。

几个浴客只用一块棉巾遮住要害,便躺在白瓷铺就的池沿上打起了呼噜。

赵守正、徐渭、吴承恩三个全都泡在池子里,让烫人的汤水泡得活像三个煮熟的大虾。

徐渭还端着碗打了荷包蛋的白水馄饨,在那里呼噜呼噜痛快开吃。

赵守正则跟吴承恩在聊天。两人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张知县和海瑞的两种理念。

吴承恩便笑着对赵守正道:“东家没必要发这种愁。后一种要求太高,你头回当官,照搬不现实。以老朽愚见,当先以前一种为主,辅以后一种。待日后明白如何做官了,不妨再践行后一种不迟。”

“日后也别学他。”徐渭摸一把嘴上的汤汁,打个饱嗝搁下瓷碗道:“把自己管那么死,这官当得有什么滋味?还不如回家花天酒地去呢。”

“呵呵……”赵守正心中给徐渭点了个赞。

海瑞那套规矩,他昨晚仔细看过,结果就失眠了……那简直是把自己往死里虐啊,这让习惯了锦衣玉食的赵二爷,怎么能遭得住?

“那青藤先生以为如何呢?”他便巴望着徐渭。

“行吧,既然咱俩投缘,我就传授你做官的真谛。”徐文长便竖起一根手指道:“这为官一任,必须要做一两件醒目的大事!”

“琐琐碎碎的小事,做的再多,付出的辛劳再大,到头来都不值得一提。年终上头考核政绩时,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你自己都不好意思上报。而值得上报的事又没有,结果每年的考语只能是平平而已,自然擢升无望了。”

“当然,东家有钱有人,升官自不在话下。”徐渭瞥一眼赵守正,轻笑一声道:“但东家肯定也不想让人说,自己是一路靠关系和钱买上去的吧?”

赵守正点点头,心说还好吧,我不是很在乎别人怎么说的。

“所以就要干大事!”徐渭一攥拳道:“等到了昆山我给你留意一下,看看能不能干票大的!”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搅入派系斗争……当然,现在你才是个知县,说这个早了点。”

“一个县而已,随便搞搞就起来了,没必要那么紧张的。”徐渭哗啦一声,从水里站出来,全身水珠子直淌。“小二,搓澡!”

“大爷床上请!”只穿着条犊鼻的搓澡工,便扶着赤条条的徐胖子,往搓澡的床上走去。

待他走开,吴承恩笑着摇摇头道:“东家别看他这样,其实十几岁就在衙门给长辈帮忙,不会给你添乱子的。”

“徐文长经天纬地之才,在我这儿小庙里,屈了。”赵守正轻声道:“看你俩吵吵闹闹的,没想到交情还不错。”

“哎,作者和读者,那都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啊。”吴承恩苦笑一声道:“这二年要不是靠他卖画养活,老朽能住得起小号,还天天酒肉不断?早就去大号里吃糠咽菜去了,更别说写什么《西游记》了。”

“果然是没有君子不养艺人啊。”赵守正不由感叹道:“到哪天都是这样。”

第三十章 林润若雨

赵守正已经跟各部报到完毕,只等着巡抚大人接见之后,就可以去苏州城拜见府里各位大佬了。

正常来讲,拜帖递到巡抚衙门,最快也得五到七天才能轮到召见。

谁知这天一回家,留守的范大同就禀报说,今日巡抚衙门来人,命赵守正明日一早参见。

“本打算洗白白了去秦淮河耍乐,这下没空去了。”徐渭闻言遗憾叹息:“赶紧收拾收拾,准备上任吧。”

道理很简单,这次刚刚上了拜帖一天就召见。显然是巡抚大人越过了其他求见者提前见他。

大家非亲非故,堂堂应天巡抚也不用看任何人的面子,自然是有急事吩咐去办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几乎可以断言说,是因为汛情恶化了。

“今晚别睡了。”徐渭便对赵守正道:“好生准备准备,明天是场大考。听说现在的巡抚是林润,那可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容不得半分含糊的人!”

“啊,这么可怕?”赵守正倒吸口冷气。

“东家,徐文长没有危言耸听。”吴承恩也从旁劝说道:“林中丞跟一般的封疆大吏不同,这是个狠角色啊。当年严世蕃、鄢懋卿、罗龙文……一半的严党都栽在他手里。而且他深谙政务,机敏过人,不好生准备,他真能摘了你的官帽子,让你不用去上任了。”

“那请二位帮帮忙,”赵昊便正色道:“跟家父提前练习一下吧。”

“责无旁贷。”吴承恩对他的明灯有求必应。

徐渭也只好不情不愿的答应下来。

……

翌日依然阴雨不停。

赵守正穿戴整齐,坐轿子来到西长安街上的应天巡抚衙门。

衙门前的大坪上,一面三四丈高的带斗蓝色大旗,上书一行金色大字:

‘钦命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十府’!

应天巡抚可不止管辖应天府一地,苏松常镇等江南九府军政皆在其管辖范围之内,是以也称‘江南巡抚’。

其辖区乃大明最富庶繁华一带,赋税占天下三分之一,故而应天巡抚乃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抚’。

巡抚大门八字墙前,一对石狮子耀武扬威。

紧闭的栅门后,十六名挎刀的巡抚亲卫戴着斗笠、穿着雨披,在大雨中纹丝不动。

赵守正早早就下了轿子,让方文赶紧去通禀,他自己打着伞跟在后头。

两人又在雨里等了盏茶功夫,才有门子出来,让亲卫打开栅门,放赵守正进来。

赵守正赶紧目不斜视,跟着门子沿着回廊,穿过大堂、二堂和三堂,来到巡抚大人的签押房外。

签押房外间的长随进去禀报一声,不一会儿就让赵守正进去。

赵二爷进去签押房,不敢到处乱看,赶紧向巡抚大人施以大礼。

“赵知县免礼。”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请坐吧。”

赵守正赶忙谢过巡抚大人,在贴着墙的官帽椅上搁下半拉屁股,然后正襟危坐。

这才敢看那年轻的过分的巡抚一眼。

我去,真帅啊……

赵二爷自问卖相还算不错,细皮嫩肉、浓眉大眼,鼻子嘴巴也很好看,而且还不显老。

可跟这位身穿正三品官袍的巡抚大人一比,便顿时相形见绌、黯淡无光了。

这位巡抚大人简直就是人样子啊只见他五官轮廓分明,剑眉星目,丰神如玉,俊逸不凡。

赵二爷脑海中兀然蹦出两句诗来: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若非鬓角有些斑白,说这位巡抚大人二十七八岁也没人怀疑。

但也正是那两抹斑白,给了他封疆大吏的威严气度,让人不敢逼视。

……

这位姓林名润字若雨的巡抚大人,也确实年纪不大,只有三十八岁。

林润只比赵守正大一岁,人家都已经当上江南巡抚了,赵二爷才刚中进士……而且是靠开挂才中的。

“人和人的差距之大,咋就这么大呢?”赵二爷自惭形秽的暗暗想道。

“赵知县应该已经想到,本院为何要提前见你吧?”这时,林润开口了,声音也很好听,温和又沉稳,很润。

“是。”赵守正忙答道:“下官妄揣,当因连日降雨,太湖水位一涨再涨,汛情愈发严峻了。”

“不错,今早最新的马报是,太湖南岸的水位已经超过往年两尺了。”林润沉声道:“淀山湖、澄湖的水位也都超过了预警线。”

太湖下游地区既是全国赋税重地,又是水灾最严重的地方。早就形成一套严密监控、迅速传递汛情的手段。

信鸽是最快的传递手段,但连日大雨无法飞鸽传书。只能退而求其次,利用遍布江南的驿递系统,换马不换人,日行六百里禀报汛情!

从苏州发出的汛情,第二天就能送到金陵的巡抚衙门。

赵守正闻言心中一紧。“这么快?听说前天才涨过一尺。”

“不错,水位上涨超乎预期。”林润点点头,沉声问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赵守正知道,来自巡抚大人的考校开始了。忙打起精神回禀道:

“意味着……半个昆山已经泡在水里了。”

“哪半个昆山?”

“吴淞江以南。虽然昆山的地势南高北低,但县境南面的淀山湖、澄湖围垦严重,丧失了调蓄功能,只要一超过警戒水位,就会发生渍涝。”

幸好昨晚抓紧时间抱了下佛脚徐渭列出了林润可能会问的十六个问题,又和吴承恩帮他一一作答,然后赵二爷死记硬背下来。

“大水漫过湖面,从南往北流淌,直到将南部县境全部淹没,方汇入吴淞江。”此时他照本宣科自然对答如流了。

“这又大大加重了吴淞江的负担它本来就是太湖流入长江的主干道,又加上南岸的压力,大大增加决堤的风险。”

“更雪上加霜的是,吴淞江下游排水不畅,无法及时泄洪。”赵守正说完抬起头,忧心忡忡的看向巡抚大人道:

“上游压、下游滞,中间挤,这也是为何昆山县年年修堤,却年年决堤的原因了。”

“好!”听了赵二爷这番话,林润那严峻的表情终于舒展开来。赞赏的点点头道:“赵知县下过功夫了,比本院想象的要好。”

第三十一章 林若雨面授机宜,赵守正阵前领命!

天阴沉沉铅云低垂,雨依然下个不停。

随着水位的不断上升,秦淮河、护城河的排水功能已经基本丧失。

整个巡抚衙门的地面白茫茫一片,水已经过了脚面。

签押房外,十几个军士穿着雨披,用砖头和木板为进出的人们垫出一座涉水的小桥。

签押房建筑在一尺半高的台基上,一时半会儿倒也不担心会进水。

房内,林润对赵守正的回答还算满意,他那严峻的神情终于舒展了一些。

“本打算等到了苏州,再见见你的。没想到今年的汛情多年罕见……原本得等来飓风以后,水位才会涨过两尺的。所以本院也不能死板等风汛到来了,将马上移驻苏州,坐镇前线防汛。”

飓风就是后世的台风。梅雨季叠加台风季,自然会引发严重洪灾,所以每年七到九月台风季,应天巡抚都会移驻苏州,就近指挥太湖下游地区的扛汛工作。

但像今年这么早就移驻苏州,着实不常见。

“是。”赵守正暗暗心惊,看来情况真的很严峻了。

“每年抗洪,昆山县都是老大难,往常别的县不淹,昆山也会淹。”林润叹气道:“现在汛情又格外严峻,本院更是放心不下。”

说着他看一眼赵守正道:“说实话,本院并不认同南吏部的安排,赵知县虽然有状元之才,但终究没有经验。而抗洪,最需要的恰恰就是经验!”

“是,下官也很错愕。”没想到大老板这样耿直,赵守正不由尴尬。

“但吏部不是布政司,本院也只能看米下锅。”林润俊朗的脸上现出一抹不豫之色,旋即消失无踪道:“但万幸,赵知县并非不通政务的书呆子。”

“下官惭愧,只能多下功夫,竭力不让中丞失望。”赵守正不由暗暗脸红,心说这不多亏有个好儿子,又给我找了俩好帮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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