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304节

“你帮我请大夫,但诊疗费我自己出……要是付不起就先帮我垫上,我会还你的。”

“妥。”赵昊点点头,看着海瑞那副别别扭扭的样子,便知道他很不习惯求人帮忙。

于是赵公子微笑说道:“再说,我也不是白帮你忙,这不还有事相求吗?”

“什么事?”海瑞警惕的看着他。

“我爹要去昆山当知县了。”赵昊朝赵二爷努努嘴,拱手正色道:“请海公务必指点一二,教教他为官之道。”

“老夫可不会当官。”海瑞摆摆手道:“跟我学不到东西的。”

“海大人太过谦虚了!”赵守正也赶忙端正态度道:

“海公任南平教谕时,考绩位列全国第一;超擢浙江淳安和江西兴国知县时,更是推行清丈、平赋税,并屡平冤假错案,打击贪官污吏,深得民心。外察又是全国第一……跟你怎么会学不到东西呢?!”

“呵呵……”海瑞没办法,只好苦笑一声道:“那我就只说说自己怎么当官,赵状元全当个笑话听听便成。”

“定会牢记在心,学以致用的。”赵守正马上拿出了小本本,准备记录。

第二十一章 海斗士说张东官就是个渣!

大雨倾盆,顺着屋檐淌下,汇成一道水幕,遮住了人们的双眼。

赵家父子就在这雨声中,听海瑞讲起了他传奇般的县令生涯。

“嘉靖三十七年,老夫带着海安,到浙江淳安去当知县。”

“呃,还带了谁?”赵二爷小声问道。

“就海安一人。”海瑞一脸理所当然道:“那之前,老夫一个不入流的南平教谕,那点俸禄饭都不够吃,还得靠海安在县学后山开荒种地种菜。”

赵家父子齐刷刷望向一旁端茶倒水的海爷爷。

老爷子,你到底图他个啥?图跟他吃不饱吗?

各项技能点都点满的海安,自然明白两人的困惑,淡淡一笑道:“小老儿乃老爷祖父的书童。”

“哦……”赵守正恍然,心说,看来我也该对那个谁好一点。

“我祖父也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福建松溪县知县。大伯乃成化进士,还有三位叔伯都是举人,全都当过知县……”便听海瑞解释道:“从小听长辈耳提面命,又跟着叔伯在外历练过,所以对县里的门门道道并不陌生,自然也不用找什么幕僚、门政、稿签之类……”

赵昊点点头,海家在琼州可算名门望族、世代官宦了。怪不得能连拿全国考核第一,人家家学渊源,比绝大多数读书人,都明白怎么当官!

“衙门里里外外那点事儿,老夫一人就全搞掂了。”海瑞神态淡然,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小事。“还有闲暇帮海安一起,在县衙里种菜。”

“老爷把后花园改成了菜地,不光种给自己吃,县衙的官吏也都有份儿。”海安替海瑞解释一句。

“哦……”赵二爷试着想象下,自己父子给大伙儿种菜的场面。唉,实在想象不出来。

“所以海公治理淳安县,依靠的就是县衙的属官、书办和胥吏?”赵昊轻声问道:“听说这些人都不是很好使唤,所以知县们才不得不带着自己人上任。”

“一群废柴。”海瑞轻蔑的一笑,淡淡道:“私欲膨胀、无德无能,自然无法服众。众人不服,自然不会为你所用了。”

“听说胥吏世习此业,奸猾如油,故有‘任你官清如水,难敌吏滑如油’之说。”赵守正倒翻手中小本,念出张知县的名言。

“呵呵,这都是借口而已。”海瑞冷笑一声,难掩鄙视道:“堂堂一县之尊,手握生杀大权,却对属下无能为力。只有两个原因一是除了读书,百般不会的书呆子;二是私心太重,自己都一屁股黄汤,还指望别人腚上干净?!”

“咳!”堂屋里传来老太太一声不悦的咳嗽。

海瑞马上起身,一躬到底。“儿子又说脏话了。”

“你自己一辈子改不了,别带坏了孩子。”只听谢氏说道。

“是。”海瑞无奈的应下,又瞥一眼赵昊,心说这小子的脏话,可比我丰富多了……

海公的脏话主要体现语种丰富;赵公子虽然只会说官话,却集四百年国骂之糟粕于一身,不可同日而语。

……

“做官想做个清官并不难,只要严以律己便可。”

让老娘一顿骂,海瑞正经了很多。只听他沉声说道:“但清官不等于是好官,一个只知道清廉自守的蠢货,跟贪官污吏的危害一样大!”

“所以既要当清官,还要做能吏!”海大人期许满满的看向赵守正道:“你有个钱满为患的儿子,自然不屑于那点民脂民膏。只要你想,做个清官一点不难。”

“嗯。”赵守正点点头,他也觉得不难。钱都是王八蛋,花完儿子赚……哪用得跟别人伸手?

“而且,你募资在京西白云观办粥场,赈济流民的举动,已经说明你‘勇于任事、不避毁谤’,也有不错的组织协调能力。”又听海瑞大加赞赏道:“只要多花心思。相信你可以当好这个昆山知县的!”

“下官尽力而为吧……”赵守正听得老脸发红,赈灾的事儿从头到尾都是赵昊和长公主的人在操持,却把功劳都算到了自己头上。

现在居然连海大人都误以为自己是能吏,这真是……太让人心虚不安了。

‘哎,看来得踏踏实实学做官了。’赵二爷不禁暗下决心。‘不然早晚有露怯的一天。’

便赶紧虚心向海瑞请教起,如何能当一个好知县。

海瑞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稔熟一县政务之方方面面,且极其善于归纳总结,便让海安去书房,将自己在淳安县制订的《兴革条例》一册,拿来赠与赵守正。

“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只有制定明确合理的规章制度,官吏行事及一切赏罚才有据可循。”

“此乃本官在淳安县任上时,为县里主要官员和六房三班制订的规矩,还算合理合用。后来在兴国县时也照此执行,依然效果斐然。赵状元不妨拿回去参详一下,再结合昆山的实际情况加以修改,便可颁布施行了。”

“多谢海公。”赵守正赶紧双手接过,这可是海家三代人的智慧结晶啊!

“但光有规矩还不够,一定要严格执行。否则再好的规矩,也没有任何用处。”便听海瑞沉声叮嘱道:

“另外,这《条例》中有一半,是约束知县本人的。相信我,只要你能严格做到,就会发现那些油滑的胥吏,都会变得听话的。”

“哦?这么神奇吗?”赵守正闻言大喜,赶忙如获至宝接过来。

赵昊却轻声问海瑞道:“那请问海公,如果朝廷、士绅、百姓的利益发生冲突,该如何权衡取舍呢?”

“老夫一直秉承的是,凡有利于朝廷和百姓之事,就放手去做!”只听海瑞斩钉截铁道:“道理很简单,如今朝廷国库空虚,百姓穷困潦倒。堂堂江浙富庶之地,却无百姓立锥之处!土地和财富,全都在那些势豪巨富手中!”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当官的不帮朝廷和百姓谋利,却要维护势豪巨富的利益,是嫌这大明朝亡得太慢吗?!”海瑞被勾起滔天的怒火,数省脏话轮番上阵……

但这次,他老娘却没出声呵斥。等他说完了,才轻声道:“进来吃饭了。”

第二十二章 南京刑部

晚饭后又接着聊到二更天,赵家父子便识趣的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雨依然不停,赵昊坐在船上,看着河面的水位又涨了一截,心里不禁涌起阵阵不安。

上游如此,太湖下游的情况定然更糟糕。

只怕父亲一上任,就会迎来一场大考的……

哎,也不知二爷做好心理准备了没有。

想到这儿,他回头看一眼老爹,只见赵守正盘膝坐在矮脚桌旁,正对着面前的两份笔记发呆。

“父亲因何事发愁?”为二爷解忧是赵公子无法推卸的责任。

“哎,怎么说呢?”赵二爷挠挠头,苦笑看着儿子道:

“昨天听了张知县传授经验,为父觉着当好个县官一点都不难。可是今天,又听了海公的一番教诲了,为父又觉得想要当好一个知县,着实不易啊!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答案就在父亲自己的话里。”赵昊淡淡一笑道:“当好个县官容易,当个好县官不易。”

“确实啊。”赵守正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听了张知县的话,为父一点都不想努力了。可听了海公的话,为父感觉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

“这就取决于,父亲想当个什么样的官儿了。”赵昊微笑着打开窗户,伸手接一把冰凉的雨水。

“是像张知县那样舒舒服服,安逸巴适的大老爷;还是像海公那样自找苦吃、为国为民的青天大老爷了。抑或是走一条与他们都不一样的路?”

“这个么……”赵守正不禁犯了难,他以为自己肯定毫不犹豫的选前者,可不知为何,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着急。”赵昊轻轻摇头,甩一甩湿漉漉的右手,关上了窗户道:“可以慢慢想,到了昆山有的是时间思考这个问题。”

“嗯嗯。”赵守正点点头,问个最实际的问题道:“那咱们眼下呢?”

“眼下么。”赵昊想一想,实事求是道:“很明显前一种方法,更符合咱们的实际情况。但后一种方法,更有利于我们把昆山治理好。”

“所以呢?”

“看看能不能综合一下,兼而用之吧。”赵昊捏着下巴道。

赵守正便笑嘻嘻的将两本册子都推给儿子道:“那就拜托我儿了……”

“我也不懂这种事啊。”赵昊苦笑一声道:“每一条规矩的轻重,每一个长随权责的大小,这里头学问大着呢,外行人是做不来的。”

“那……”赵守正仔细寻思一下道:“咱们身边也没有干过这行当的啊。”

“父亲放心。”却见赵昊露出期待的笑容道:“明天我给你找一位懂行的回来。”

何止是懂行啊,那可以说是,师爷的祖师爷,史上第一师爷了。

赵守正闻言大喜过望。

……

翌日,赵二爷起了个大早,又把赵昊从被窝里拖起来。

“快点快点,我们今天不是要去请高人吗?”

“那也不用这么着急啊?”赵昊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道:“太阳还没出来呢。”

“见天下雨,上哪儿出太阳去?”赵守正一边蹲下给儿子穿靴子,一边按捺不住激动道:

“为父现在是求贤若渴,一刻都不想耽搁!”

“穿反了……”赵昊无奈道。

“呃……”

马湘兰掩口轻笑,将净添乱的二老爷替下来,手脚麻利帮赵昊梳洗穿戴整齐。

“今天让蔡明派个车,送你去一趟伍记。”赵昊看看镜子里,重新神采奕奕的少年,满意的点了点头。

“公子又不带你的秘书……”马秘书故作幽怨,其实这几天能单独和赵昊在一起,她开心的飞起好吧?

“今天去的那种地方,你不会想去的。”赵昊轻笑一声,见镜子里马秘书小嘴微张,他无奈的白她一眼。“不是你想的那种地方。”

“奴家什么都没想。”马秘书笑着给赵昊理了理鬓发,公子可是连齐景云、郑燕如这些秦淮花魁都请不动的呢。

“去伍记做什么?”

“江小姐应该还在吧?”

“在呢。”当然在了,你不走她怎么会走呢?雪迎小姐还等着再跟你同行呢。

“那就好,请她代为采购粮食、药品、麻袋、绳索……”赵昊想一想道:“反正抗洪能用得着的,我统统都要,有多少要多少。”

“是,公子。”马湘兰忽然心下一紧,意识到安逸的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

父子俩今日乘马车出门。

三辆双驾马车组成的车队,沿着西皇城根大街一路往北。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车壁上,让两人都有些心焦。

“这贼老天,怎么下起来没完了。”就连迟钝的赵守正,都意识到麻烦了。“就回来那日放晴了一天。”

“嗯。”赵昊点点头道:“大伯今早说,都水司的同僚告诉他,太湖水位已经超过往年同期一尺了,今年汛情注定很严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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