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302节

看着张知县一脸的认真像,赵昊心说,他当初一定被胥吏坑的很惨很惨。

“放心了老弟,横竖我们干几年就滚蛋……他们有这个指望,能忍就忍,不能忍就躲。闹大了最倒霉的一定是他们。”

“哥哥我今天掏心掏肺,该怎么当这个官,老弟应该清楚了吧?”张知县拍着赵守正的肩膀,一副‘我已将绝世秘籍传授于你’的表情。

赵守正自然感激不尽。

赵昊也奉上彩虹屁。

许是被父子俩拍得太爽,原本打算到此为止的张知县,忍不住又返了个场。

“对下头基本上就这样,对上头嘛其实就更简单了。省里离着太远,只用派人留神消息,别让府里蒙蔽了就成,耳聪目明总不是坏事。”

“其实咱们上头就两尊神,知府大人,巡按大人,后者当神供着就行,按时烧香别得罪,平时就当不存在……他们就干一年就滚蛋,也不值当的费心思巴结。”

“前者嘛,说是顶头上司不假,但日常政令全都是文移往来,不会耳提面命。一年也见不了几回,只要记住三点,也就不难应付。”

“哪三条?”赵守正忙问道。

“一个是,县里每年差事近百项,但真要紧的也就那么五六项。你抓住最要紧的一两项钱粮和刑名,这两项不出岔子就足够了。其余的得过且过,上头也不会说你什么。若有余钱就搞一搞文教,那个最容易出政绩,而且也好混名声。”

赵昊不由想起自己和刘员外为县里文教事业做的贡献……虽然自己那份是张员外出的。

只是张知县一年收的钱,怕是在全县开展义务教育都够了吧?

算了不细想了,就当是这样吧。

“二个是,得过且过之外你还得有亮点。不过千万选对发力点,不然那还不如不做。”

“那该怎么选呢?”

“简单,就是干一件事儿之前,先站在你或者说朝廷;县里的狗大户;还有老百姓,这三方的立场上分别想一想。”张知县便悠悠说道:“对两方有利,一方无害,就可以放手去干;一方有利,两方无害,可以随便干干;但只要有害一方,就千万别干,不然肯定大祸临头。”

“要是碰上那种对三方都有利的事情呢?”张知县自问自答道:“你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干,拼了命的干,谁敢捣乱就干他全家的干!”

“嘶,这么认真?”赵守正倒吸冷气。

“你知道这种事儿,碰上一回有多难吗?好多人当一辈子官,他都碰不上一次。咱们飞黄腾达、青史留名全靠这种事了!”张知县唾沫横飞的说完,又对赵昊捻须笑道:“赵朋友,这很科学吧?”

“老前辈还真是搞科学的料,要不回头也加入我科学门吧?”赵昊便半真半假地笑道。

“算了吧,本官就是爱瞎琢磨,搞科学,还不如搞……哈哈偏了偏了。”张知县尬笑着摆摆手。

第十八章 海斗士之家

这时候,船到码头,外头船夫提醒下船。

赵守正忙追问道:“那还有第三点呢?”

“三嘛……”张知县习惯性的搓搓手指,大有知识变现之意。

旋即才意识到,人家赵昊帮的可是拿钱都买不到的忙,而且日后还得指望他呢。

绝不收礼的张知县,这才赶紧把手拢入袖中,小声道:“这也就是看着你我亲亲兄弟的份上,一般人我可不告诉他。”

“多谢您了。”赵守正伸长脖子仔细听。

“三嘛,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把麻烦丢给上司。”张知县便压低声音道:“回头下面的胥吏,把他的麻烦推给你时,要牢牢记下心里的滋味。那就是你这样做时,上司心里的滋味。”

“相信我,他早晚会在你身上十倍还回来的。”张知县使劲按了按赵守正的肩膀,迈步向舱门口走去。

却听身后赵昊追问道:“那要是万不得已呢?”

“弄死他。”张知县轻描淡写丢下三个字,便潇洒的踏上船板。

谁知酒喝太多,脚特别软,加上雨中踏板湿滑,张知县差点就掉到水里。

幸亏他的长随十分机警,赶忙死死拽住大老爷的胳膊。

赵昊父子也赶紧上前帮忙,托着张知县的屁股,费了牛劲才把他弄上岸。

好在天黑,没人认出险些失足的大老爷。

“瓜皮,吓死老子喽。”张知县这下酒全醒了,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还不忘对赵守正装个伯夷道:

“当官也是这样,要小心再小心,一步踏空就洗白喽。”

赵守正点点头,再次向张知县道谢。

这大半天下来,他感觉自己终于不再一头雾水,至少知道该怎么去做一个知县了。

……

返程的路上,赵守正拿着铅和小本,回忆着张知县的话,认真做着笔记。

他的记性本来就不好,而且一喝酒就断片,所以必须记下来。不然下次喝酒,指不定这轱辘记忆就哦豁了。

单从记性上看,赵昊确定自己是亲生的。

赵二爷一边抄,还一边兴奋道:“本来以为就是个掉进钱眼里的四川佬,没想到还是个高手哩。”

“能在京县干上瘾的知县,那一定是最善做官的。”赵昊淡淡一笑。

“嗯,为父也这么认为!”赵二爷重重点头,拍着自己的笔记,如释重负道:“为父终于有一丢丢信心,能当好这个知县了。”

见父亲大有将张东官的为官之道奉为圭臬之意,赵昊不禁有些无奈道:

“别急。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父亲听了最会做官的人的说法,还得再听听最不会做官的那位怎么说。”

“呃,你是说……”赵二爷看看赵昊,半晌也没想出是谁来。

“呵呵……”赵昊无奈的笑笑,转头看向桨声灯影中脂粉气更重的秦淮河。

还以为老爹中进士后,自己的家长使命就结束了呢。

谁知道还得为教他当官操心。

哎,真是可怜天下家长心,蜡炬成灰泪始干呐……

操不完的心啊!

……

第二天,雨依然下个不停。

秦淮河、玄武湖的水位都高了不少,水面跟湖边的青石路面几乎要齐平。

一个身材瘦小、须发花白,腰杆却笔挺的小老头。手里打着伞,脚下踏着一双木屐,肩上挂着一双粉底黛面的靴子,步履沉稳的走在雨中青石街上。

不是赵昊的老邻居,海瑞海刚峰又是哪位?

他身后还有个须发全白的老老头,自然是海瑞唯一指定、全能全天候老仆海安了。

海安也打着伞,背个覆着油纸的竹筐,默默跟在后头。

竹筐里头装着海瑞的官袍、乌纱帽和素金带。

若是平时,连海大人的官靴都会装进筐中。许是今天下雨,他自己背在了肩上。

千万别误会,海公虽然阳气顶天,但绝无裸奔的癖好。

他只是在离开衙门前,会换下自己的官服,穿上葛袍布鞋,然后走八里地回家而已。

为何要这么麻烦?

海大人也不想这样啊,他起先也想像在北京那样,穿着官袍直接回家。

无奈四品官的绯袍实在太扎眼,走到哪里都会引来围观。

尤其是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海瑞后,老百姓专门在白虎桥等他下班,然后一路尾随他回家。

粉丝们倒也不是为了骚扰爱豆,就是单纯的想看他啊……

海公虽然无惧他人目光,但也怕打破家里人来之不易的宁静生活。

打那起他就改穿便服,换了回家的路线……

什么,可以坐轿子?大胆,僭越了知道不?!

《大明会典》规定,除了府州县正印官,因为代表皇权在地方的威严,由官府提供轿夫、仪仗、护卫之外。只有三品文官有资格坐轿,三品以下是不可以坐轿的。

是以官场才有‘抬轿谢恩、骑马到任’之语……说的是官员由光禄、太仆卿升任佥都御史时,虽然实际上是升迁,但官职会从三品降为正四品。

这时,他便失去了坐轿的资格,只能骑马到都察院报道去了。

当然到了这年月,什么规矩都废弛了。自费坐着轿子上下班的七品京官不要太多,御史都从来不管……因为他们就是其中之一啊。

遑论海瑞如今已是四品官员,正经的朝廷高官了。南京通政司想给他配上轿子来着,而且是公费。

可惜被海瑞一通臭骂,再没人敢提这茬了。

“本官有腿,不拿人当牲口使唤!”老理学家海公如是道。

……

海瑞跟海安各打各的伞,走到青石街的尽头。

那里是一座紧闭门扉的两进小院,淅淅沥沥的雨声也挡不住里头纺车转动的声音。

推开虚掩的院门,便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夫人,带着一个中年妇女和另一个年轻些的女子,正坐在堂中的矮凳上纺纱。

两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蹲在纺车旁,一边给大人帮忙,一边不时偷眼去看门口。

“阿爹回来了!”

看到门开了,两个小女孩便欢呼一声,丢下活计,朝着父亲飞奔过去。

“慢慢……”海瑞忙喝止道:“打着伞呢!”

但小孩子哪管这些,跳着脚扑向他怀里。

海瑞无奈,赶忙丢掉伞,一手接住一个,苦笑道:“哎呦,阿爹的老腰啊……”

说着他赶紧抱着孩子快步走到檐下,脱掉木屐,然后进去毕恭毕敬的叩首行礼。

“阿母,儿子回来了。”

那纺纱的老夫人有高高的颧骨、深刻的皱纹,一看年轻时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但八十多的老人,又好容易才重新全家团聚,还能剩什么脾气?她便淡淡道:“回来这么早?”

“回阿母,今晚有客人。”海瑞忙恭声答道。

第十九章 来,叔叔给你糖吃

海瑞四岁死了父亲,是被母亲谢氏一手拉扯大的。

谢氏是个刚硬强势、正直善良的女人,海瑞继承了她的性格,成就了今日之海瑞。

却也受其性格所累,接连休了两任妻子……

琼州远在天涯海角。那里汉黎杂居,汉女的性格多少受到彪悍黎族女人的影响,不像中原女人那样低眉顺目、忍气吞声,她们是吃不得屈的。

而海家世代读书,是有规矩的人家。

尽管丈夫早亡,谢氏也不肯含糊,依然执行那一套古板到让人透不过气的家规。

海瑞的发妻许氏,就是受不了海家的规矩,跟婆婆谢氏不睦,结果被休的。

后来又娶了潘氏,进门一个月,又爆发了婆媳大战,又被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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