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293节

轿帘缓缓拉开,徐阁老目光阴沉的望向船上,须臾锁定了一身白袍的赵昊。

“徐,既然陛下旨意如此,你照办就是。”

“父亲……”徐不禁面色发青,可看到父亲阴沉的脸色,他一句废话也不敢多说。

“遵命!”

徐便一撩袍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挺挺跪在赵昊面前,一丝不苟的给他磕了个头,闷声道:

“赵博士,徐给你磕头赔礼了!”

赵昊却看都不看他,只目不转瞬与徐阶对视。

徐阁老却只瞥他一眼,便缓缓放下了轿帘,吩咐轿夫道:“走吧。”

这样凝滞的气氛下,官员们也不敢废话了,赶忙纷纷上轿,跟着徐阁老的大轿,朝着设宴的园子去了。

徐从地上站起来,脸上的怒容已经不见了,只面无表情对赵昊道:“这一局输了,我认罚。下一局咱们再来过!”

“再来一次你还是输。”赵昊不屑撇撇嘴,转身进了船舱。

……

虽然嘴上说的硬,但赵昊这怂货,高低是没敢在通州下船。

他一行这么多人,又把通州地面的官员得罪了个遍,这时候下船纯属自找麻烦。

‘哎,怎么一离开京城,胆子就小了这么多?’这才离开北京半天不到,赵昊已经涌起对干娘的思念之情。

好在沿途官员一路上高接远送徐阁老,两家的船距离越来越远,也就没有机会再发生冲突了。

不然非得把大运河沿岸的官员,得罪个遍不可。

等赵昊他们抵达扬州时,徐家的船才到济宁呢。

济宁方面的官员自然又毕恭毕敬,在城南驿码头上,恭候徐阁老返乡的大驾。

有五百多年历史的南城驿,是京杭大运河沿线最大的驿站之一。

驿站外,烟波浩渺的湖面上,数以百计的帆船撒落。

码头上却除了维持秩序的官差兵丁,前来迎接的官员轿夫之外,不见一个闲杂人等。

那些脏兮兮的船工、水工、青夫、白夫,统统被撵出了码头,以免污了徐阁老的视线。

待到徐阁老在徐的搀扶下,从船舱出来时,自济宁知府以下十几名官员,皆恭敬跪地相迎。

“诸位快请平身吧,老朽已是一介布衣,当不得的。”徐阶和气的请众官员起身。这一路上地方官们的轮番奉承,已经基本抚平了老首辅受伤的心。

“谢阁老。”众官员这才起身上前。

徐阶居然从这些人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不禁惊喜笑道:“凤洲,你怎么在这儿?”

那叫凤洲的中年人个子不高,身材消瘦,样貌儒雅、气度非凡,正是王武阳的叔叔、华叔阳的岳父,堂堂文坛盟主王世贞。

此时的王世贞虽然依旧一身文士打扮,但腰上系的素金带,却清晰表明他四品官员的身份。

王世贞便笑着上前,替徐扶住徐阶道:“侄儿正待去河南赴任,听闻元辅致仕返乡,行将经过山东。便在济宁住下来,等着送你老一程。”

太仓与华亭相距不过几十里,王家和徐家是世交又是姻亲。当年王世贞的父亲王,与徐阶相交莫逆。后来王因为忤逆严嵩被杀,王家多亏了徐阶庇护,才没有祸延子孙。

去年王能平反,也是徐阁老出了力。甚至连王世贞重获重用,升任河南按察副使,都是徐阶在暗中运作的。因此王世贞以徐阶子侄自居,并且专门在济宁等候送行。

“凤洲有心了。”徐阶欣慰的拍了拍他的手,又跟济宁知府客气的寒暄了几句。

便在众官员簇拥下,进去驿站里头下榻。

知府大人先将徐阁老引入,为他准备的院落中,请老人家先洗脸更衣,待休息好了便开宴。

待那济宁知府退下后,院子里便只留徐家父子和王世贞说话。

第三章 陈六事疏

城南驿。

院中庭荫匝地,厅堂中清风徐来、窗明几净。

徐阁老接过徐奉上的湿棉巾,一边擦拭脸和脖子,一边对王世贞笑道:“真是越往南走越热。”

“也是到时候了。”王世贞轻声道:“咱们那儿都快入梅,滋味比山东这儿还难受。”

“入梅……”徐阁老略一愣怔道:“好些年没体会过那种滋味了,都忘记这个词儿了。”

“哎,世事难料。”王世贞叹气道:“我们都万万没想到,元辅居然能突然致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后一句,却是问徐的。

“我也想知道到底怎么了!”徐一阵面容扭曲道:“自打那姓赵的小子进京后,我家就跟中了邪一样。连亲叔叔都蹦出来弹劾我爹,你说还有没有天理?!”

“我们都骂过二老爷了。”王世贞便苦笑道:“他听说元辅居然因此致仕,也终于知道自己错了,说不该受人蛊惑……”

“谁?!”徐冷声问道。

“这他倒没说。”

听徐如此憎恨赵昊,王世贞不想再谈这个话头,他侄子和女婿可是科学门的大弟子和二弟子啊。

说起来,赵昊也差不多这时候返乡,而且也是走大运河。要是王盟主有心想见,自然也能见他一面。

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王世贞没有刻意去打听赵昊和女婿的行踪,自然也就错过了。

王世贞便换个话头奉承道:“好在公道自在人心,大明两京十三省的官员,都是感念元辅的。”

“倒也是。”徐这才神色稍霁,面带得色道:“这一路上南下,沿途州县的官员,无不亲至码头相迎,高接远送,诚挚招待……”

“你当他们那是冲着我么?”却听徐阁老哂笑一声道:“一个致仕的首辅,有必要这样奉承吗?”

“那他们?”二人忙轻声问道。

“是李春芳和陈以勤命令他们这么干的。”徐阶淡淡道:“他们想用这种方式,来延缓高新郑复出而已。”

“原来如此。”王世贞恍然大悟。

如果皇帝发现,天下官员都心向着徐阁老,自然会担心高拱回来后,朝局将再次出现动荡就算官员们不找高拱麻烦,以高胡子睚眦必报的性子,也会找他们麻烦的。

为了稳定起见,隆庆很可能会暂缓召回高拱的念头,先让目前的首辅和次辅干干看。

要是两位能干得好,自然也就不用再劳烦高师傅了……

“这俩货平时看着木木呆呆,如意算盘打得还挺精明!”徐也哼一声。虽然不爽这两个憨货,但若他们能挡一挡高拱,徐家自然也是乐见其成的。

王世贞看一眼徐。心说能当上首辅、次辅的人,怎么也不至于木木呆呆吧?

“只是为了让陛下难堪,就把老夫架在火上烤。”徐阶自嘲的一笑道:“他们也是要彻底堵死老夫复出的道儿啊。”

“小人!”徐啐一口。

“好在还有张相公在,也不怕他们进什么谗言。”王世贞心说,小阁老的戾气怎么如此之重了?莫非让那赵守正打得性情大变了?

“别提他!”徐气得鼻孔朝天道:“我爹险些让这个好徒弟给活活气死。”

“不要胡说。”徐阶瞪一眼徐,闷声道:“叔大自有他的考虑。”

“父亲,当初你说没有证据,不相信他背叛你也就罢了。可你老前脚离京,他后脚就上了本欺师灭祖的《陈六事疏》,你怎么还偏袒他?”徐怒声道:“他干的好事,当着凤洲的面都不能说吗?”

“《陈六事疏》?”王世贞轻声重复一遍,显然是没看过这道奏章。

“对,我们五月初四离京,张居正五月初五上了《陈六事疏》!”

便听徐怒火中烧道:

“家父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请他务必照看好言路。可他《陈六事疏》里说的头一件事,便是‘省议论’!说什么‘多指乱视,多言乱听!’此最当今大患也!恨不得把言官的嘴都扎起来才好哩!”

“这确实有点过分了。”王世贞和张居正虽然是同年,但关系也一言难尽。

王盟主就这么个脾气,他喜欢跟不如自己的人一起玩,对他们折节下交,多有指教,相处的十分融洽。

但他不愿意跟比自己强的人玩儿……尤其是这些年,他自己命运多舛,张某人却飞黄腾达,王盟主就更加不愿与其来往了。

“过分的还在后头呢!”徐又愤然道:

“他提的第二条‘振纲纪’里说,‘近年以来,纪纲不肃,法度不行,上下务为姑息,百事悉从委徇,以模棱两可谓之调停,以委屈迁就谓之善处……为下者越理犯分、恬不知畏,陵替之风渐成,指臂之势难使。然人情习玩已久,骤一振之,必将曰:‘此拂人之情者也。’又将曰:‘此务为操切者也。’!”

“这是指着我爹的鼻子在骂呀!”徐气急败坏道:“你说我爹对他掏心掏肺,就养出这么一头白眼狼吗?!”

徐阶默然闭上眼,这次没有再呵斥徐。

他离京前还对张居正抱有幻想,直到看到这封奏疏,才彻底的失望。

徐阁老还从来不知道,这位弟子对自己的怨念,居然已经到了如鲠在喉地步!

自己才刚一离开,他就不吐不快!让自己这个一手提拔他上去的老师,最后一点颜面也丢尽了……

“总之我爹半生清誉,这次要让姓张的败坏掉一半。”便听徐沉声吩咐王世贞道:“这时候就得仰仗你王盟主,为我老爹把名声往回拉一拉了。”

“没问题。”王世贞忙点头道:“这两天,侄儿构思了一首长诗,待会儿酒席上送给元辅。”

“有劳了。”徐阁老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

“还是自己人靠谱。”徐也有了笑模样,说着又啐一口道:“可笑当初瞎了眼,居然还想让姓赵的小子跟家父唱和!”

“赵昊的诗还是不错的,就是人狂了点。”王世贞轻声道。

“狂了点?”徐哑然失笑道:“这天底下,还有比他狂的人吗?我看他已经狂的不是人了,是狂犬!”

王世贞闻言,心中略略不快。心说那我侄子和女婿拜了条狗当老师啊?

只是他这些年学会了忍耐,这才没有表现出来。

第四章 王盟主仍未知道,他那天是如何得罪了徐阁老

半个时辰后,午宴开始。

城南驿因为常年接待高官显贵,正厅装修的十分豪华。

厅里头雕梁画栋,宫灯高悬,一水儿的红木装饰,摆开六张大圆桌都不嫌挤。

除了官员之外,作陪的还有济宁地方的士绅富商,闹哄哄挤满了六张大桌。

桌上大盘大碗、大鱼大肉堆得小山一样,还有吱吱呀呀弹琴唱戏佐酒的,这样俗气的场面让徐阁老实在没有胃口。

但为了等王世贞的诗,老元辅还是强忍着不适,坚持了下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那扇红木山水屏风护着的主宾席上,便有官员提议,请王盟主留下墨宝或者做首诗,给济宁增光添彩。

此言一出,马上满堂鼓噪应和。好容易逮到活的王盟主。不让他吐点东西出来,哪能轻易放他离开?

王世贞早就等着这一刻了,便欣然应道:“没问题!”

说着他端起酒杯,装模作样寻思片刻,然后转身朝着徐阶拱拱手道:

“那就将这首《途次投赠少师徐相公南归七言近体六十句》送给元辅。”

“哇,六十句!这下可过瘾了!”济宁官员们马上兴奋喝彩,然后所有人安静下来,听王盟主沉声吟道:

“台阁频年秉化钧,俱将谟训比丝纶。鸿逵夙表仪端羽,骊海偏婴颔下鳞。”

“好!”才刚两句,官员们马上没口子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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