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269节

见副董事长动了真怒,冯保无奈叹口气,把他拉到一旁,小声幽幽说道:“公子不晓事,咱家哪是给令尊廷杖啊,咱家是给他授勋呢……”

“哦?”赵昊登时明白了。

所谓文死谏、武死战。在这大明朝,武将的荣光是战场上的刀疤;文官的荣光,就来自廷杖后的‘羊皮屁股’。

大明的国法是用来惩治坏人的。但法外之廷杖是用来杖打那些直言进谏的忠良之士的。

士大夫阶层非常注重文人雅节,都把廷杖看做是一种荣誉的象征,人人趋之若鹜,却又没几个能得到。

士大夫挨了廷杖,就等于被盖上了官方认证的忠良印章!

但凡被朝廷盖过章,还没死的话,那么恭喜你。日后出门就横着走了,哪怕碰上首辅,也不用下跪了。只消昂着头来一句:

‘莫挨老子,老子挨过廷杖的!’

保准首辅折节下交,先给你行礼……

所以冯公公才说,这不是在打赵守正,而是在给他授勋呢。

……

看到这里面好处的赵昊,不由怨气全消,笑容重现,小声问冯保道:

“大人,这廷杖伤人吗?”

“公子一百个放心。”冯保心说,你丫也太小心了,就一杖能伤什么人?

不过看在赵公子允诺的,卢沟桥煤场股权的份上,他还是耐心解释道:“廷杖的棍子有九种之多,这是最糊弄人的一种,别看挺宽挺粗的栗木板,可里头是空心的,光听响不伤人。”

“这样啊。”赵昊一听,便小声道:“那就再打九下吧。”

“为何?”冯保一愣,还没听说有谁要主动加码呢。难道四万九都掏了,舍不得这一千两?

“就打一下的话,将来说起来不体面……”赵昊看看天空,嗯,响晴薄日的,应该不会被雷劈吧?

“倒也是。”冯公公恍然笑道:“公子就是心细,咱家咋就没想到呢。”

是啊,虽说吃过廷杖就比没吃过的光荣。可江湖路远,难免‘羊皮屁股’碰见‘羊皮屁股’。

那时候大家难免要比一比,谁吃过多少廷杖?人家都是三十、四十、五十下,老爹却只有一下,岂不是让人家瞧不起?

呸,挨一下的也好意思跟我们羊屁股混在一起?!

“既然这样的话,咱家建议再加十下。”冯公公小声道:“一般廷杖都是二十起步,没听说有十下的。”

“这样啊……”赵昊一嘬牙花子,点头同意了。“成,二十就二十!”

大不了今年之内,老子下雨不出门了……

……

“留神打够二十!”

冯保将厚厚一摞会票收入袖中,沉声吩咐那大汉将军。

于是,本以为已经解脱的赵二爷,又被重新扯成了‘木’字型。

然后大汉将军挥舞着板子,一下接一下的,‘留神’打在赵二爷的腚上。

疼得赵二爷呲牙咧嘴……

呃,除了第一下之外,其实也还好,比老爹打得轻多了……

“爹啊!”见老爹那实在劲儿又犯了,赵昊赶忙趴在地上,朝他递个眼色,哭喊道:“疼你就喊出来啊,越大声越解疼!”

“啊呀,那我就不忍啦。呀啊,疼死我啦……”赵二爷虽然不明就里,但跟儿子的配合不会出错。

不明就里的还有李承恩,心疼的眼泪哗哗直流。要不是从五百下减到二十下,他都要扑上去替老前辈受着了。

……

据《旧明史列传第一百一三》记载:

赵守正,字大器,号公明,又号孙山居士,直隶徽州人。自幼老成、器宇凝重,为监生时五试不第,遂居寒庐、奋发图强。隆庆二年中状元,授翰林修撰。

时有太常卿徐者,假借父势,弄权乱国,欲为严世蕃第二,然志大才疏,天下人敢怒不敢言。守正当街愤而击之,令其血溅公生门。

,首辅子也,善结言路。遂群起而攻守正。帝令众卿廷议,守正慷慨陈词,怒斥尸位素餐,致石州之乱、流民之难。文武无不动容,遂议以免罚。

然彼时首揆徐阶方致仕,帝欲令权臣安心,遂重处守正,命廷杖,罚俸三年,贬官外放两千里。

守正于午门外受杖时谈笑自若,杖毕方昏厥。百官悲痛之余,皆以豪杰目之,‘铁骨状元’之名遂天下闻。

另据《旧明史选注》中记载:

廷杖或曰五百,或曰一百,或曰二十,众说纷纭,无以为证。另,‘铁骨状元’,亦有记作‘铁股状元’者,用前者而留后者,以为尊者讳也。

第二百九十九章 狗撵兔子

五凤楼上,隆庆皇帝一下下数着,落在赵守正腚上的板子。

每打一下,都像是在他心口剜一刀。

“十五,十六,十七……”隆庆耳边响起粉碎的声音,那是一整套《金瓶梅》厌胜瓷破碎的声音啊!

“十八,十九,二十!”皇帝心疼的扶住箭垛,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下来了。

“冯保这杀材,这哪是打板子啊,这是把朕的秘戏瓷,往护城河里扔啊……”

……

午门下,二十杖打完收工,锦衣卫们给赵二爷解开束缚衣,然后赠送门板一块。

赵昊和小爵爷忙上前,七手八脚抓起赵守正身下的毡子,要把他抬上门板。

“我自己能行……”赵守正心说,其实先帮我把裤子提上是正办。

“不,父亲,你不行。”赵昊却按住他的肩膀,微微用力道:“你已经重伤了,闭上眼睡一觉吧,天塌下来都跟你没关系了。”

“……”赵守正咂咂嘴,心说这是弄啥嘞?但听儿子的话总没错,便乖乖闭上了眼。

只是他若知道,自己从第二下到二十下,整整十九下都是拜儿子所赐,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

“啊,这就完了?”

一旁的徐和董传策等人,却有些索然无味。

“怎么感觉还不如我揍元春来的得劲儿?”徐咂着嘴,感觉有些手痒。

“嘿。”董传策身为大理寺卿,自然对打板子的门道并不陌生。毕竟大理寺也有一帮同样吃这碗饭的专业人才。

他便小声对徐道:“这不是打板子,这是做样子。信不信现在找条狗撵赵守正,他下地就能跑?”

“哦?”徐登时像吃了苍蝇一样。

这可是廷杖啊,多神圣的事情呀,居然也能弄虚作假?

简直是玷污了行业的声誉!

徐刚要出声抗议,董传策拉他一把,苦笑道:“这种事儿上哪验真假去?信不信人家拿同样的板子,两下就能把你腚上的肉,给抽下来?”

徐是不在朝廷混了,可他董大人还得混呢。山高水长、马高镫短,指不定哪天板子就打在自己屁股上了,可不敢胡乱开罪专业人士。

说话功夫,赵昊等人已经抬着赵守正朝承天门去了。

“咱们也走吧。”徐恹恹说道,他现在感觉十分不爽。就像花大价钱请来戏班子演出,结果台上的角儿却假唱一样。

“走吧。”董传策的劲头儿,也明显泄了不少。

从方才继续廷杖开始,他心里就不踏实,总感觉自己从知恩图报、仗义执言的正面角色,一下子变成以势压人、残害忠良的大奸臣一般。

两人和朱文科几个御史,便也朝承天门走去。

……

承天门外,两百多新科进士在那里翘首以待。

参加廷议的大人们早就回衙去了,可他们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老大哥出来。

眼见着日头已经偏西了,众人心中未免焦躁。

“兄长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年轻官员们本来就欠缺定力,这下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别瞎说,刚才忠伯不是问过了吗?”张位、沈一贯等老成之辈稳住众人情绪道:“廷议的结果,是不处分兄长。”

‘忠伯’并非谁的管家,而是王家屏的字,他跟张四维一样,都是晋党的希望之星。方才杨博、霍冀、王国光等一干晋党大佬出来时,便上前问过结果了。

“那怎么还不出来?”

“也许陛下留着说话了吧。”赵志皋便笑道:“不过估计一通臭骂少不了。”

“哈哈,骂就骂吧,一顿拳脚把小阁老打致仕,值了。”

众人正说笑间,忽见赵昊一行,用门板抬着赵守正,悲悲戚戚从承天门中出来。

虽然才当官一个多月,可众人对这一幕并不陌生。

半个月前,吏科给事中石星,就是被这样抬出来的……

“兄长!”惊呼声响成一片,众同年潮水般涌上来,把赵守正围了个水泄不通。

“兄长,你怎么了?你快醒醒啊,兄长!”

“兄长……”

听到那一声声悲如杜鹃泣血的呼唤,赵守正便想睁开眼,跟他们说自己没事儿……除了腚,火辣辣的疼之外。

却被赵昊毡子下的手拧了一把。

他赶紧闭上眼,不敢吭声。

“诸位莫慌,家父只是晕过去了。”便听赵昊对众人大声道:“还请让出条道来,我们赶紧找大夫,为他医治棒伤!”

“哎,好好。”同年们忙不迭应声,旋即反应过来,齐刷刷问道:

“什么?棒伤,难道兄长被廷杖了?!”

“嗯。”赵昊强忍着悲伤点点头。

“为什么?!”震惊不解之声,登时响彻承天门。“廷议的结果不是免于处罚吗?”

“唉,这是徐阁老致仕的条件啊,小阁老和董廷尉还在那盯着呢。”王武阳便愤懑的指着身后道:“陛下要是不处置师祖,他们就赖着不走了。”

“什么?!”一众年轻官员跳脚问候起,徐和董传策的八辈祖宗来。

恰巧这时,那二位带人从承天门里出来。

看到这边群情激愤,徐等人直觉不妙,赶紧想溜。

“站住!”看到两个奸人做贼心虚要开溜,暴躁老哥们立马撒开步子追上去。

“奸贼,哪里走,爷爷要捏出你们的脑花来!”

“给老哥哥报仇啊!”

可把徐和董传策吓坏了,这要是被这群疯子逮住,还不得给打成菜瓜?

“拦住他们!”两人吩咐朱文科几个御史一声,然后撒丫子就朝右安门跑去!

“不要追了,大家好好说……哦……”几个妄想螳臂当车的御史,转眼就被淹没在人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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