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259节

他本来就打算弹劾徐阶,这下当然更要与之划清界限了。

……

了解了徐陟上书的来龙去脉,赵昊终于满足了好奇心。

却见老爷子神情严肃道:“千万不要大意。对我们来说,真正的挑战才刚开始呢。”

“大人何出此言?”叶氏不解问道:“徐阁老应该没脸赖在朝廷了吧?”

尽管徐阶还没上本请辞,按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但倒徐一方,也还有一招‘弟子背刺’没出手呢!

一招之下,绝无生还之理……

所以三人已经把徐阁老,当成退休老干部了。

“正是因为徐阁老这次真要走了,皇帝对他的心态,一定会发生微妙转变的。”赵立本愁眉苦脸的看赵昊一眼道:

“你,老夫倒不担心。我担心的是你那憨憨爹他把人家小阁老打成那样式儿,就算人家不提,陛下也会在他走之前,给徐阁老个交代的。”

“有道理。”赵昊点点头,是啊,致仕的首辅都是好首辅。

之前皇帝看徐阁老百般不顺眼,根本原因还是老头子碍手碍脚又碍眼。

一旦徐阁老真的决定离开了,那就什么都不碍着皇帝了。

以隆庆皇帝的软心肠,脑子里估计就只剩下徐阁老的好,和对他的愧疚了……

怎么能忍心,让两朝首辅就这么灰头土脸的回去呢?

怎么也得收拾个便宜妹夫,给老首辅送行吧?

“这样看来,二爷岂不是难逃一劫了?”叶氏不禁忧虑道。

“唔,正常来说。廷杖、罢官,一样都不能少,就是那女人也护不了他。”

老爷子叹息一声,瞥一眼赵昊道:“除非这小子,能让事情变得不正常。”

“爷爷,你又知道了。”赵昊无奈叹息,自己在老爷子面前,毫无秘密可言。

“这两天,你跟那个小黑胖子嘀嘀咕咕,爷爷可都听到了。”赵立本竖起大拇指道:“老夫行走江湖几十年,还没见过这玩法!”

“玩得不好,瞎玩。”赵昊谦虚的笑笑道:“也不知能不能有效果。”

“……”叶氏听得一头雾水,心说怎么听着听着,就听不懂了呢?

……

第二天,三位大学士再度领衔百官,上疏挽留徐阁老。

皇帝也派中使前去首相府邸慰问,做足了场面功夫。

但朝野一片挽留之声中,又有不和谐音出现。

一个叫张齐的御史,忽然也蹦出来弹劾徐阁老。

他说徐阁老曾经侍奉先帝十八年,对先帝修仙之事无不竭力奉承;但先帝一驾崩,他就捏造《遗诏》指责先帝修仙误国,将所有过错都推先帝身上。

又说徐阶曾巴结严嵩十五年,一直曲意阿附,甚至将孙女送给严世蕃的儿子当妾。在大事小情上,更是从来没有反对过严嵩一次;然而当严嵩失去圣眷后,他又断然落井下石,赶尽杀绝。

所以此人为臣不忠、为友不信,大节有亏,小节亦有失!

而且这些年边患频仍,京师甚至要戒严数月。徐阁老却毫不放在心上,只顾着靠讲学拉关系、巩固自己的地位,不思国事而擅作威福。

最后,张齐还来了句杀伤力极大的结束语‘天下人只知有徐阁老,不知有陛下久矣’!

当然这非其独创,而是讨伐权奸时,屡试不爽的杀器。

第二百八十三章 吾爱吾师,吾更爱大明

隆庆皇帝果然不爽了,把弹章丢到一旁,就躺床上看书去了。

学习使人快乐,读书可以解忧!

很快,张齐的弹章便被司礼监传到了徐阁老家中。

嗯,太监们的心眼儿,就是针鼻儿大小。

这让本就意气消沉的徐阁老,彻底灰心丧气。

但首相的尊严不容小人冒犯,张齐的奏章更是对他半生功业的全盘否定。徐阁老焉能忍气吞声?

他便连夜又写了一道长长的辞呈,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一做出了辩解。

他说自己当初并无谏止先帝的能力,而且曲事先帝者也绝非自己一人。

至于《遗诏》,更绝无诋毁之意,而是在为先帝挽回天下人心,同时为当今隆庆皇帝建立恩德。

关于和严嵩的问题,他解释说,当初严嵩官职比我高、年龄比我大,我不表面顺从,如何保护那些弹劾他的官员?

当年不知多少人经我调停劝谕而保全,只是这种事,下臣无从得知罢了。

至于严嵩事败,那是御史弹劾、法司公审、先帝圣断的结果,怎么成了我攻击所致?再者,我确实与他是亲家,但与先帝更是君臣,难道不该大义灭亲吗?

最后,针对张齐指控他‘寝置边事’的问题,徐阁老的辩解尤为精彩

他说,只有前朝的宰相才有总理国家大事的权力。宋朝的政事堂相公们,就已经不得与闻军机了。

国朝更是废除宰相,将军事全权委托与兵部。而内阁职责仅限于票拟,就如科道官员的职责只是建议一般,不能越权行事。

如果为臣过问了边事,可能张齐又要弹劾我越俎代庖了……

至于‘天下人只知有阶、不知有陛下’之说,更是可笑至极。随便找个孩子问问,大明之主是谁?会有一个人不认为是陛下吗?

元辅这番避重就轻、避实就虚的推卸责任,看的隆庆皇帝击节叫好,心说今天终于学会该怎么甩锅了。

但徐阁老如此惫懒的态度,也彻底凉了隆庆皇帝的心。

他准备以元辅已经多次上书请辞为由,恩准徐阁老的辞呈。

……

然后,隆庆皇帝又失眠了。

这次真不是因为看书,而是琢磨了一晚上,到底该不该答应。

就像整天吵着要离婚的两口子,真到了要签协议的那一刻,又开始各种瞻前顾后起来了。

离了他,日子还怎么过?

孩子怎么办?

谁给我洗衣做饭?

一个普通小家尚且如此,遑论堂堂大明的皇帝,要和他的首辅分开了。

实在拿不定主意,他只好请三位大学士来共商此事。

“徐陟的弹章,朕就不给你们看了。”隆庆替徐阁老不值道:“有这样的弟弟,真是家门不幸。”

“是啊。”三位大学士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看徐阁老的反应,他们已经能脑补出,那是怎样的一篇精彩文章了。

“朕肯定要继续下旨慰留的。”隆庆叹口气道:“三位觉得,徐阁老这次,有可能留下来吗?”

李春芳不吭声,对他来说,这是道送命题。

陈以勤倒是想说几句,但他是个厚道的长者。良好的修养不容许他,对上司落井下石。

众人的目光,便落在张相公身上。

……

见皇帝和两位大学士,都将目光汇聚到自己身上。

张居正却陷入了回忆的漩涡。

毫无疑问,师相是他仕途的贵人,和人生的导师。

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师相就对他另眼相看。

在庶常馆时,师相每每于课外传授他理政治国的道理。

京都米贵,当时他日子过得清贫,师相便时常接济他家。

严嵩当国,横行无忌,他也想像同年杨继盛那样,上本弹劾严党,却被师相一次次的劝住。

他不理解、告假回乡,师相便在书信中,苦口婆心教育他,保全己身的重要性。教他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

师相又在合适的时机,把他送入裕王府,让他成为储君的班底,这才造就了他在隆庆朝的异军突起……

更不要说共拟先帝遗诏之恩,连升八级之情了。

可以说,没有师相就没有今日的不谷。

师相对不谷,恩深似海啊……

……

一滴眼泪顺着张居正的面颊淌下。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得那泪滴闪闪发光。

看到张师傅居然哭了,隆庆皇帝不禁感动于这份师徒情深,抽抽发酸的鼻头道:

“张师傅不要难过,朕会尽全力留下元辅的。”

却见张居正摇摇头,掏出帕子擦掉泪珠,然后嘶声道:

“师相这次是真的累了。不被旁人理解也就罢了,连亲生兄弟都要捅他一刀,让师相如何再立于朝堂之上?”

李春芳和陈以勤闻声,暗挑大拇指。不愧是张相公,哭着也能捅刀子。

有人起了头,二位也不客气了。

李春芳便也叹气道:“是啊,元辅本来身体就不好,今春以来时常卧床不起,都是在直庐中票拟奏章的。老人家眼睛也看不清了,全靠小阁老口述。再遭此番重击,怕是很难撑得住了。”

“是啊。”陈以勤点点头道:“与严党周旋二十年,透支了元辅太多心力。如今国无奸臣、政治清明,陛下就遂了老首辅的愿吧。”

“嗯……”隆庆皇帝让三位大学士,你一言我一语,说动了心思。

颔首寻思片刻,他又想起那个最现实的问题,问张居正道:“张师傅不是说,只有元辅复出,朝廷才能恢复正常运转?”

“为臣确实说过这话。”张居正毫不讳言,话锋一转道:“但师相不在,也有师相不在的办法,只要陛下下定决心,办法总比困难多。”

“什么办法?”隆庆追问道。

“之所以六科一请辞,朝廷就停转。是因为无人‘科抄’,六部各衙门收不到抄送的题本。”

便听张相公不紧不慢的分析道:

“然而,最初抄送奏章,并非六科之职,而是由中书省履行这项责任。”

“不错。”李春芳颔首接过话头道:“后来太祖皇帝因胡惟庸案废宰相,撤中书省,才将上传下达的差事一分为二,一半给了六科,一半给了新设的通政司。”

“原来如此。”隆庆皇帝有些明白过来。“那暂时将‘科抄’之权,交由通政司代掌,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

第二百八十四章 什么,我也要致仕?

乾清宫,西暖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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