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257节

“恭迎元辅归阁!”待徐阁老步上石桥,三位大学士便一起躬身施礼。

“恭迎元辅归阁!”司直郎、舍人们则齐刷刷跪地。

观此情状,徐阁老那颗受伤的心,这才重新活了过来。

“诸位请起,近日辛苦了。”徐阶伸手虚扶一下,微微一笑道:“今天开始,又要拜托诸位了。”

“愿为元辅效犬马之劳。”内阁众官员为徐阁老的回归,奉上响亮的马屁。

“哎,不能这么说,都是为陛下分忧。”徐阁老纠正一句,脸上却笑容不减。

然后他便在三位大学士的陪伴下,来到文渊阁正堂坐定。

中书舍人将这阵子攒下的奏章抱来,在四位大学士面前堆成了小山。

李春芳和张居正言简意赅的向徐阁老介绍,这段时间朝廷地方都发生了哪些大事。之前交办的事情,又完成到什么程度……

徐阁老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待中书舍人忙完出去,他便丢下手中的奏章,沉声道:

“三位,这些事情都先放一放,当务之急是恢复朝廷的正常运转。这也是早先面圣时,陛下最忧虑的事情。”

“请元辅训示。”李春芳马上一手拿起毛笔,一手捻住袖口,正襟危坐,凝神聆听。

“前番老夫听张相讲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徐阁老早有定计,便不紧不慢地说道:“有几个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供大家参详。”

“首先,老夫要自我批评。当初同意中官坐团营、守地方,以及将腾骧四卫归还御马监,确实考虑不周。没想到反弹会这么大啊……”徐阶先歉意的看看众人,一脸诚恳道:“老夫检讨。上年纪了,考虑问题没那么周全,往后还请三位多多指正,不要有什么顾忌。”

三人心里听得腻味,这是考虑不周的问题吗?明明就是你挖的坑好吧?

尤其是陈以勤性子直,压不住火。这阵子大家都被他折腾的快要散架,现在轻飘飘来两句,请多指正?

老子指正你个龟儿子啊!

他忍不住就想讥讽元辅两句,却被坐在对面的张居正用眼神制止住。

陈以勤这才忍气吞声,看着门外不回头。

徐阶也不以为意,他知道自己这次纯属以势压人,包括张居正在内,三位大学士肯定心里都不舒服。

但是谁在意呢?老夫这个年龄、这个阶段,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了。

“既然大家都没异议,那就先将此事无限期搁置。”徐阁老心中冷笑一声,然后接着道:

“再就是让六科赶紧回来上班,这是重中之重。”

“师相,六科这次太狂悖了,就算要他们回来,也必须先从重处罚几个科长,和带头闹事的。”

张居正恨极了那帮言官,不禁咬牙道:“不然日后动不动就集体撂挑子,朝廷非乱套不可!”

“哎,此事情况特殊嘛。”徐阶虽然也很不爽六科那帮疯狗,但他现在惹了皇帝、恶了中官、冷了同僚,只能更加紧密的倚靠六科言官,才能继续把控朝堂。

于是,徐阁老便替言官说话道:“毕竟中官袭击欧阳科长在先,改日又变本加厉,于会极门聚众埋伏六科全员,打伤朝廷谏臣无数。”

说着,他严厉的拍案道:“此等事件耸人听闻,情节万分恶劣,陛下处置确实有些避重就轻,只求息事宁人了。六科情绪有反弹,完全可以理解嘛。”

李春芳一直点头做记录,张居正做凝神倾听状,陈相公依然歪头看着门外。

忽然,他见司礼太监滕祥过了石桥,快步走过来。

第二百八十章 史上最短复出

文渊阁正厅中,徐阁老正在强力纠偏。

“因此在老夫看来,这次对六科当以关怀说服为主。散会后,诸位分头去找几位科长做做工作,要是实在说不通,就让他们来文渊阁找老夫,我亲自和他们说!”

说着,徐阶又看看张居正道:“张相,你再去劝劝陛下,一味袒护中官也不是办法。怎么说,也得处理一二名大太监,方可平息事态……”

张居正心说,这不是让不谷去对火吗?

他刚要开口,却听正堂门口传来阴恻恻的一声道:

“徐阁老,你这就不地道了吧?”

众位大学士齐刷刷望去,便见一身蟒衣、手持拂尘的滕祥,正面带怒容的望着徐阶。

徐阁老尴尬一笑道:“滕公公不要误会,老夫指的绝对不是你。”

“指的谁也不成!”滕祥迈过门槛进来,一边走向徐阁老,一边愤懑道:“陛下都已经审完的案子,你又要翻开重来,到底有没有把万岁放在眼里?”

“滕公公!”徐阶被抢白的脸色发紧,语气也变得不善道:“内阁正在议事,请休要随意闯入!”

“哼,议不成了。”滕祥却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章,丢到徐阶面前道:“好心好意给你送过来,还想安慰你几句,这下都免了。”

徐阁老还没见滕祥这么狂过呢,知道他必有依凭!

他压下心头的怒气,低头看那奏本封皮上。只见破开的火漆拼起来,是‘绳愆纠缪’四个字!

这是刑部的银章密奏……

徐阁老心里咯噔一声,忙从封皮中缓缓抽出奏章,看到上半部分的题目,乃‘臣南京刑部右侍郎徐陟……’

徐阁老不禁松了口气,原来是那不成器的弟弟。

也不知这浑厮,为何要动用密奏权,总不至于是弹劾老夫吧?

心念电转间,徐阁老哑然失笑,这才将奏章整体抽出了封皮。

然后便见最后还有几个字‘弹劾内阁首辅徐阶不法事疏’……

徐阁老石化当场。

内阁中针落可闻……

李春芳坐得离徐阁老最近。他微微抻直了脖子,瞄向徐阁老手里的奏本,默念道:

‘臣南京刑部右侍郎徐陟,弹劾内阁首辅徐阶不法事疏……’

这是什么鬼?徐阁老的亲弟弟弹劾他?

莫非本相花眼了?

李春芳再也顾不上规矩,瞪大眼睛凑近又看了一遍。

还是原先的二十二个字,一个都没变!

坑爹呢这是?哦不,坑哥呢这是?

李次辅震惊的无以复加,下巴都快掉到桌上了……

陈以勤也想靠近了瞧瞧,无奈离得太远,他又不是长颈鹿。

只有张相公脸上写满了疑问和担忧,却依然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良久,徐阁老方低着头嘶声道:“都出去……”

“元辅不要着急……”李春芳忙劝慰道。

“出去!”徐阶却毫不领情,重重拍着桌案道。

“师相。”张居正站起来。

“你也出去……”徐阶此刻只想静静。

“是。”无奈,张居正只好随着两位相公并司礼太监出去。

厅堂中,只剩下侍立一旁的徐元春,同样呆若木鸡。

看着那奏疏上,叔爷的名字,各种家庭狗血伦理剧,在徐公子脑海中轮番上演,根本停不下来。

“关上门……”徐阶有气无力瘫坐在官帽椅上。

“呃,是。”好一会儿,徐元春才回过神来,赶紧跑去关门。

可他两腿发软,全身无力,不小心便被桌腿绊倒,狠狠摔在地砖上。

疼得徐元春眼泪登时就下来了。他却不敢吭声,赶紧爬起来,一瘸一拐到门口,把沉重的厅门一扇扇合上。

当最后一缕阳光被门扇隔断,徐元春仿佛听到了绝望的二胡声,感觉自己被关入死牢一般。

简直太可怕了,我要回家……

可怜的小徐公子,才刚跟着祖父来内阁头一天,就遇上如此崩坏的场面。这极大的影响到了他日后的人生规划……

……

三位大学士不敢走远,便到李春芳值房暂候,从这里可以看到正堂门口。

滕祥那厮也没走,跟着一起看热闹。

“滕公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陈以勤低声问道。

“还能怎么回事儿?方才文书房接收通政司送来的奏章,见有银章密奏,就赶紧递到咱家面前。”滕祥颇有些幸灾乐祸道:“咱家还以为怎么了呢,拆开一看,才知道居然是徐阁老的弟弟弹劾他。”

说着,滕公公的脸皱成包子,兴奋道:“都是些不为外人知晓的隐私,所言之事皆不堪入目……”

“滕公公,慎言!”张居正忽然低喝一声。

滕祥素来畏惧张居正,马上乖乖闭嘴,讪笑道:“放心,咱家嘴巴严着呢。”

“这弹章,呈给皇上了吗?”李春芳忽然问道。

“不经万岁圣裁,能拿过来给徐阁老看吗?”滕祥就不怕李春芳,白他一眼道:“这会儿,正本还在万岁手里呢。”

“那陛下怎么说?”陈以勤沉声问道。

“只说拿来给徐阁老看看,便没再说别的。”滕祥轻声道。

“哎,真是造化弄人啊。”陈以勤叹了口气,心说苍天有眼。

“是啊,徐阁老这才刚复出,怎么又遇上这么一档子事儿?”李春芳暗道,我当上首辅以后,要先把直庐翻建一下,本相喜欢通透。

“诸位,越是艰难时刻,我们越要坚定站在元辅身边。”张居正正色看着三人,心中难免忐忑,不会用力过度,把师相活活气死吧?

不谷不想当戴孝弟子啊……

……

文渊阁正堂中,‘率尊祖宪’的匾额下。

徐阁老正戴着眼镜,双手发抖的读那份来自亲弟弟的弹章。

只见那孽障以一种大义灭亲的语调,把他过去大半辈子,那点见不得人的阴私,全都抖搂了个干净。

徐陟揭发说,兄长在嘉靖初年丁父忧期间与夫人频繁行房,并私纳两名姬妾。其长子徐,就是那时候出生的。自己嫂子没两年就去世,乃是徐阶不敬先人的报应。

还说徐阶想强纳寄妹为妾,逼其遁入空门……

又说徐家在苏松一带放印子钱,每年都要逼得不少人家破人亡,然后趁机将其田产吞并。

有小民告于官府,但地方官非但不为民伸冤,还将原告抓进监狱,这些人很少有能重见天日的。

又说徐家疯狂接受土地投献明知许多地痞无赖,以别人家的土地冒投,徐家却仍欣然笑纳,并将其收为家丁。

有原主持地契来申辩,徐家便以极低价强行赎买。一旦对方不从,其家丁便以绑架殴打等方式要挟,直至其屈服为止。

若有人将其告上官府,请参见上一条……

这般罪状共有十几条,所言之事皆不堪入目,且描述极为具体细致,让人很难不信。

更要命的是,揭发人可是徐阁老的亲弟弟啊,让人怎能不信?

“不如死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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