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229节

国朝常例,每年春秋两季气候温和时,见月逢二开经筵。

在初二、十二、廿二这三天,所有内阁大学士、大小九卿并有爵位的勋臣都要出席经筵。乃至翰林词臣、科道言官也要轮班列席听讲。

负责讲学的名曰‘日讲官’,从且只从翰林中选拔。

因此隆庆皇帝要让赵昊登台讲学,就得先给他个翰林的身份才行。

至于讲课内容也不拘于经史,会根据皇帝的个人兴趣,酌情增加一些特色课题。

比如武宗时讲过兵法和‘战马的产后护理’,先帝时长期开设过‘青词鉴赏’和‘怎样炼好丹’两门兴趣课。

所以隆庆皇帝临时提出,要让人讲一讲最近京中大热的科学,比起两位先帝来,可谓一点都不过分。

嗯,至少在开讲前,大家是这样认为的。

……

这天赵昊起了个大早,和徒弟们在屋里将教具重新检查一遍,然后预讲了课程的内容,分析了可能被攻击的地方,并为如何反击做好了预案。

如临大敌的样子前所未见。

因为这次讲学干系太大了。

赵昊不准备像灵济宫讲学那样避重就轻、泛泛而谈了。

他要拿出真东西来,以科学之名,重新订立宇宙的规制了!

这既是干爆小阁老的现实需要,也是科学发展的必经之路。

科学就是勇于进取,岂能一直畏缩于安全区,总要走出这一步的!

至于后果嘛……应该不会太严重吧?

‘毕竟,大明对学术领域的异端,还是很开明的。’赵公子对着镜子,自我安慰道:“我又不是在欧洲,宗教裁判所管不着本公子……”

“公子看看还满意吗?”马湘兰为他穿好了草绿色的圆领官袍,系上乌角带,然后稳稳戴上乌纱官帽。

“唔,不太适合我呢。”赵昊端详着身上的国防绿官袍,还有胸前那对颇为寒碜的鹌鹑补子,不见了前几天的喜悦。

“公子有点紧张呢。”马湘兰用纤细的手指,将他雪白的中单衣领捋顺。

“有可能会砍头呢。”赵昊开玩笑道。

“那就少说几句吧。”马湘兰心一紧。

“总要有人说的。”赵昊淡淡道:“打望远镜问世起,很多事情就瞒不住了。”

说着,他臭屁的扬起嘴角道:“本公子怎能把这份荣誉让给别人?”

“嗯,公子真的好像不一样了。”马湘兰妙目迷醉的看着他,旋即目光坚定道:“我为公子弹一曲吧。”

“知我者,湘兰姐。”赵昊笑着点点头道:“我还想听那首《定风波》。”

“好。”马湘兰深深看他一眼,上次弹奏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但公子已经从一个酒楼小老板,一跃成为大明朝最璀璨的新星了呢。

“湘兰会永远陪在公子身边的。”红着脸说完这一句,她便在琴台坐好,深吸口气,拨动了琴弦,轻启朱唇唱道: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洒脱不羁的琴曲声中,赵昊走出门去。

七名弟子和赵士祯早就等在那里,一齐向他致以最崇高的敬礼。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马湘兰的歌声中,赵昊向爷爷和父亲深施一礼,待起身后便朗声道:“出发吧。”

众人跟在他的身后,鱼贯出了府。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师徒父子分乘数辆马车,朝东华门而去。

直到再也听不到,那天籁般的‘也无风雨也无晴’……

……

通常经筵都是在上午,但也有例外的情况。

好比今日,直到申时,隆庆皇帝才在二十名大汉将军,并司礼监众大的扈从下,率先驾临了文华殿。

在这文雅无比的场合中,大汉将军们也免除甲胄穿上大红飞鱼服,只配了绣春刀,并没有带金瓜金锏那样夸张的家什。

待皇帝在龙椅面南坐定,滕祥才高声传谕百官入内,向陛下行礼如仪。

然后,鸿胪寺官员将一张书案摆在御座之前,专供圣鉴;另设一张于数步之外,便是讲官的讲台了。

待布置结束,参加听讲的众官员便依班次鱼贯而入,分列书案左右,然后跟随赞礼官的指示,进行一系列繁琐的仪式。

……

赵昊并不在其列,作为今日讲官之一,他要在偏殿等候。

除他之外,偏殿中还有两名日讲官,且都是熟人一个是王锡爵,一个是申时行。

王大厨磊落洒脱,这种场合他的嘴也闲不住。

王锡爵凑到赵昊身边小声道:“你可当心了,徐阁老前天就发下话来,让翰林院、钦天监都做好准备,要狠狠的批驳你每一句话呢。”

申时行无奈的看大厨一眼,心说,叛徒。

“只要你们二位不出马,我就谁都不怕。”赵昊这会儿已经调整好情绪。

“厉害!”见他还有心思说笑,王大厨竖起大拇指道:“我俩尽量缩短点,给你多留点时间。”

申时行暗叹交友不慎,只好也笑着点点头。

这时,经筵官传两人进讲。

申时行便向赵昊拱拱手,出了偏殿,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这家伙,太谨慎了。”王锡爵呲牙笑笑,也跟着出去了。

赵昊心说,人家寄人篱下长大的孩子,能跟你个爹疼娘爱的狗大户一样吗?

他便留神去瞧两人讲学,以免待会儿礼仪上出现疏漏。

只见申时行行礼之后,站在了讲台前开始演讲。等他讲完后,便盖上自己那本《大学衍义》,退到另一边,由王锡爵接着讲另一本《资治通鉴》。

讲学时,讲官可以口讲指划,滔滔不绝,其他全部人员都要凝神静听,即使皇帝亦不能例外。

赵昊不禁奇怪,这要怎么反驳我呢?

直到他看见王锡爵讲完之后,担任经筵官的徐阁老要求听讲者抒发见解时,才知道原来是这么个顺序。

那悬着的心,便彻底放回了肚子。

最担心的就是不让我把话说完。等本公子讲完之后,咱们尽情嘴炮就是!

让本公子也来个舌战群儒过过瘾。

“传翰林待诏赵昊进讲。”

便听徐阁老高唱一声,赵昊赶紧出了偏殿,来到御前叩首。

待叫起身后,他站在了讲台前,迎着那些或是好奇、或是敌视、或是担心的目光,沉声说道:

“今日,从荀子《天论篇》讲起。”

“荀子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为天地立法!

文华殿中。

皇帝和一众文武大臣,皆静静注视着赵昊。

张相公也在其列,听到赵昊以《荀子天论篇》破题的瞬间,他那古井不波的双眼便绽出激赏的目光。

不谷的本体那柔顺如瀑的长须,也因为心情的缘故,高兴的无风自动起来。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妙啊妙啊,以后圣之言破题,既安全又巧妙,却足以表达自己的观点,又让人不好轻易反驳!

且让不谷听下去。

待赵昊将《天论篇》抑扬顿背诵一遍,便朗声讲解道:

“后圣的意思是,天地运行的规律亘古不变,不以君王的贤明昏庸为转移。用同样的天象去解释治世就是所谓吉兆,解释乱世就是所谓的凶兆!”

“社会的太平和动乱,是由天决定的吗?答案是,不!夏禹和夏桀时面临的日月星辰运转并无不同。但在同样的天象下,禹将国家大治,桀却让国家大乱而亡。所以太平和动乱不是天象决定的!”

“日食月食的发生,刮风下雨不合时节,怪星偶然出现,大地震撼开裂。国人惊恐的问,这是怎么回事?答案是,没什么事。只是正常但比较少见的自然现象而已。君子可以对其感到奇怪,但害怕它就不对了。”

“这些现象在任何时代都会出现。君主贤明、施以仁政时,就算这些现象同时出现,也没有什么危害。君主昏庸、施政暴虐时,就算这些异象无一出现,国家也依然会乱成一团。”

“举行求雨的仪式,天便下雨,这是为什么?答案是没什么。因为你不举行求雨,天也一样会下雨。出现日食月食就敲锣打鼓举行救护,不过是一种妆点朝廷的仪式,真认为是神灵在降罪便可笑了……”

赵昊本要说,‘不是蠢就是坏的’。但弟子们认为这样就是挑衅了,便劝他换成了温和的说法。

然后,赵昊锐利的目光扫过文华殿中的百官,还特意在小阁老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这才提高声调道:

“所以,与其盲目的畏惧天变,哪里比得上去积极探索天道的规律?与其用编造各种说法去附会天变,哪里比的上掌握自然规律的变化而利用它?与其以天变来限制吓唬君王,哪里比得上就事论事,以历史和道理来堂堂正正、致君尧舜?!”

隆庆皇帝强忍住热烈鼓掌的冲动,但看那上翘的嘴角,已经暴露他为什么非要赵昊登上经筵讲台了。

因为科学是保皇党啊……

嗯,科学门里各个是人才,说话又好听,朕超喜欢科学的。

小阁老的脸色愈发阴沉,他还以为赵昊会独发异见呢,没想到这孽畜却全以后圣之言,来阐发己见。

既把他的观点清晰表达出来,又让人无法直接斥为异端。

毕竟孔圣之下,便是孟荀了。后学晚辈如何能指责荀子在胡说八道?

滑头的小子,永远都是这么狡猾!

……

徐阁老却神色淡定,嘴角挂起一抹轻蔑的笑。

就这?老调常谈而已。

就算你说的再清楚,那也是后圣之言,与你何干,与科学何干?

仿佛察觉到首相的蔑视,赵昊转过头来,微笑看着徐阶道:

“千百年来,荀子这番高论因为缺乏有力的证据,所以只被当做一家之言。但今天,小子不才,便要以科学来为大家证明,荀子的话是对的!”

大殿中,群臣皆露出兴致盎然的神情。

毕竟赵昊已经不是寂寂无名之辈,这小子曾在灵济宫登坛讲学,曾教出五位同科进士,曾坐着热气球飞上天空……还差点把元辅扣在里头。

以上种种,足以让所有人放下傲慢,好好听听他的科学,能不能证明天道有常了!

“首先,我们从天地的结构讲起。”

赵昊招招手,两个弟子王鼎爵和于慎行便抬进来,一方盖着不同颜色绸布的大木板。

待两人将床面大小的木板搁在桌上,赵昊掀开了红色的绸布,一个火红色的硕大球体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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