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2节

赵昊很理解赵守正的痛苦。

就连他这种,才享受了不到半个时辰富贵生活的人,都感到难以接受。何况这些玩意儿,都是赵守正一件件收集起来的。

父子俩就这样呆坐在花园中,就连那些人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

直到日头西沉,赵守正才被冷飕飕的小风激醒过来,看一眼依然沉默的赵昊,他猛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该死,怎么只顾着自己难过,却忘了儿子了!”

赵昊闻言也回过神,强笑道:“我没事的……”

“正所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儿子,看开点。”赵守正拍了拍赵昊的膀子,小声安慰道:“为父方才想到出路了。相信我,困难只是暂时的,咱们还有后手呢。”

“什么后手?”

赵昊闻言眼前一亮,听这意思,似乎天不绝人啊!

“你忘了?去岁,你爷爷帮你订了门亲事,你那未来岳丈乃寓居南京的苏州巨商,家资不下百万!”

“是吗?”赵昊不由倒吸口冷气。此百万可非四百年后的百万能比!这是百万两白银的意思,非要类比的话,那至少是后世的亿万富翁才能企及。

“那还有假?你没听过‘钻天洞庭遍地徽’吗?你那未来岳父便是苏州洞庭商会的副会长,那是能跟咱们徽商分庭抗礼的巨富啊!”

“啊……”赵昊不由惊叹起来,没想到自己岳父居然如此生猛!不过转念一想,自己祖父乃堂堂户部侍郎,而且手握重权,似乎门第还高于对方,也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了。

“回头为父催催亲家早日成婚,儿媳嫁妆必然丰厚,到时夫妻一体,我儿还有什么好愁的?”赵守正一脸认真的替儿子谋划着,似乎并不以让儿子吃软饭为耻。

“可是我们家遭了难,人家还能认这门亲么?”

赵昊居然已经思考起此事的可行性了。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当然得认了,红纸黑字订好的婚约,还能悔婚不成?”赵守正瞪大眼睛。

“万一呢?”赵昊却没那么盲目乐观,毕竟自己两辈子了,都还没走过大运。

“万一也不怕!”却听赵守正矜持的一笑,颇有些神秘道:“告诉你个秘密吧。你爷爷也给为父我定了门亲事!”说着他双手一拱拳,与有荣焉道:“我那未来岳丈,正是吾南京国子监祭酒!堂堂翰林清流,断不会无耻悔婚的。”

言毕,赵守正信心十足道:“所以儿子你放心,总不会两头都没着落的。”

“哦……”赵昊长长松了口气,这才放下对生计的担忧,关心起自己便宜爷爷的命运来。

“爷爷他,怎么下手如此之狠?竟然贪了十万两这么多?”

据赵昊前世所学,大明朝税收以实物为主,收的银子并不多。加之前些年倭寇横行,朝廷税收锐减,好像全国岁入只有两百多万两而已……

赵侍郎居然敢一人黑掉这么多,难道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唉,老爷子固然有些顾家,但绝非胆大妄为之人。”却见赵守正摇头道:“你看咱们家,二十年生聚,不也才攒了五万两而已?他上哪贪那么多去?”

“那是……”赵昊眉头微皱的问道。

“其实是部里账目,查出了十万两的窟窿。”赵守正一摊手道:“你祖父除了盐引,还管着部里的账目,自然难辞其咎了。”

“哦,原来老头子只是个管账的。上头还有更大的官,下头也有具体经手的人。”赵昊万分不解道:“怎么最后就成了他一个人的责任?”

“呃……”赵守正闻言先是一愣,旋即深以为然的重重点头道:“是啊!上头有尚书、左侍郎,下头还有一干郎官主事,这些人平日里‘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哪个少捞一文钱?现在却只让你祖父一个人受过,真是可恶!”

赵守正气不过,狠狠踢了旁边的假山一脚,疼得他抱着脚嘶嘶倒吸冷气。

“别告诉我,你这会儿才想到啊……”赵昊难以置信的看着赵守正,就连自己这个刚来的,都一听就觉着有问题。难道这位土生土长的官二代,竟一直没往这上头想?

“你知道的,为父一心只读圣贤书,素来是不管家的。”赵守正不禁有些羞赧,小声答道:“具体怎么回事,吾也不大清省……”

“那爷爷就应了?”赵昊心说,赵侍郎在官场上混了三十年,总不至于也看不透吧?

“唉,别提了……”却见赵守正满脸担忧道:“事发后,你爷爷就被关在都察院了。我和你大伯,到这会儿都没见着他一面……”

“哦?”赵昊不禁坐直身子,抱着手臂沉思起来。

赵守正果然十分溺爱赵昊,见他装模作样的思考开了,也不催促打断,就在旁边安静的守着。

忽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垂花门方向传来。

第三章 崽卖爷田不心疼

赵守正回头一看,只见自己的侄子,赵家的长房长孙赵显,一脸无精打采的走了过来。

“二叔,我父亲请你过去,有事商量。”赵显受到的打击,明显比赵守正更重,连说话都变得有气无力了。

“素来都是你爹当家的,用不着跟吾商量。”赵守正摇摇头道:“凡事由他做主便是。”

“父亲自有道理,二叔去了就知道。”

“唉,好吧。”赵守正担心的看一眼赵昊,小声道:“儿啊,你找个避风的地方待会儿,为父去去就回。”

这会儿,后宅各个房间都被买家上了锁,赵昊一时无处可去。何况他也不放心这位不通俗务的赵二爷。

怎么说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他便跟了上去,想给赵守正长个心眼。

……

赵府是个五进深的大院子,从前往后依次是门厅,前厅、正厅、内宅和下人居住的后院。

此时,那些接收财产的家伙,已经扫荡完了内宅和正厅,正在赵府前厅之中,清点各种摆设文玩。

府上的大爷赵守业,也在前厅之中,正强打精神陪着两名官员,一个富商打扮的人说话。

那两个官员都穿着青色的官袍,一个胸前补着五品的白鹇,另一个却补着獬豸,品级虽然低于前者,却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风宪官。

不过此刻,赵守业的目光,却落在那个穿着狐裘出锋锦袍,头戴同样内衬狐裘大帽的富商身上。

“张世兄,这利息也太高了点吧?”赵守业虽然穿着居家的便袍,但也是堂堂六品朝廷命官,此刻居然对一个商人低声下气。“你看府里的物件我也没跟你讲价,借款这头,是不是可以通融一点?”

“抱歉赵大人,不能为你一家坏了行规。”只见那富商腆着肚子,靠坐在官帽椅上,一边摸索着红木的扶手,一边漫不经心道:“再说你家里的东西虽然不少,但真正值点儿钱有几件?我们‘德恒当’看在郭部堂的面子上,才勉为其难,给你作价两万两的。怎么到你这里,就成赚你家便宜了?”

说着他双手一撑座椅扶手,作势起身道:

“现在南京城还有谁会放款给你家?赵大人若还嫌东嫌西,另请高明便是。”

“那得拖到什么时候?”那个五品的官员,闻言一脸不耐道:“我们部堂还等着回话呢!”

“季郎中莫急,下官只是说说,张世兄不愿意就算了。”赵守业忙对自己父亲昔日的下属陪着小心。这些天他独撑局面,已是心力交瘁,再不见丝毫侍郎公子的骄矜之气了。

“痛快点,赶紧完事儿。”那个一直黑着脸的御史也发话道:“本院五日一比,明天必须上报,到时候谁也兜不住!”

御史说完,那户部的郎官向张员外递了个眼神。

张员外中指按在桌上,将一张早放在那里的借据,推到赵守业面前。

“那赵大人就赶紧签字吧,这么大笔银子,咱们‘德恒当’也得有时间准备才行。”

“好好,我签字,签字。”

赵守业关心则乱,一心只想着赶紧把老爷子捞出来,让生活回到正轨。现在又让三人这轮番拿捏下来,终于彻底乱了方寸。

看着他红着眼圈、攥着笔,微微颤抖的在借据上签字画押,三人皆暗松了口气。

墨迹未干,张员外便要收起借据,却被赵守业拦住了。

“稍等,这么大的事,总要让舍弟也一并签押才是。”

“好吧……”三人交换个眼神,知道他这是防着将来兄弟不肯认账,让他自己背这笔巨债。

‘这时候却又不糊涂了。’三人笑而不语。

……

没等多会儿,赵守正父子便跟着赵显进了前厅。

“弟弟快来,把字签了。”待兄弟向两位官员见礼后,赵守业便招呼他过来签字画押。

“好的,大哥。”赵守正便接过笔,直接就要在兄长的落款旁签押。

赵昊本来顾忌着自己的身份,不想太招人注目。但这下实在忍不住了,悄悄扯一把赵守正的衣袖,小声提醒道:

“先看看是什么再说啊!”

“哦。”赵守正一拍额头,这才悬着笔,定睛去看那文书。不禁倒吸口冷气道:“借款五万两,九出十三归!这么高的利息,这怎么还的起啊?”

赵昊闻言,暗暗狂叫道:‘是利息的问题吗?根本就是不能借这五万两好吗?!’

却听大伯叹口气道:“管不了那么多了,救父亲要紧。你快签押吧,签了字父亲就平安无事了,还能官复原职。”

“真的?”赵守正登时喜上眉梢,求证般看向两位官员。

两名官员点点头,没说话。

“太好了,父亲没事就好!”赵守正高兴的像个孩子,便要下笔。

却看到赵昊仍摇头不已。

赵守正对儿子十分着紧,见状便再次停住了动作,小声问道:“怎么了,儿子?”

在两位官员看来,他这番拖拖拉拉,显然是不欲在借据上联署,想要借故逃脱过去。

唯恐事情有变,那季郎中便抢在赵昊前头开腔道:

“赵老弟,你向来不理俗务,可能还不知道,令尊的麻烦有多严重!”

“有多严重?”赵守正的目光,果然被他吸引回来。

“咱们实话实说吧,令尊恶了高相爷!”只听季郎中一字一顿道。

“高相爷,哪个高相爷?难道是高拱高新郑?”赵守正惊恐问道。

“还能有哪位高相爷?”季郎中朝着北面一拱手,肃容道:“可不就是那当今帝师,太子太保、内阁次辅高新郑!”

“这次京察就是他在一手操持!”一旁的御史也帮腔道。

“俱休矣……”赵守正两腿一软,一屁股朝地上坐去。

幸亏赵昊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赵守正才没摔个屁股堆儿。

“令尊恶了高新郑,没错都要脱层皮。何况这次还查出了这么大篓子!”见他果然被吓住了,季郎中便趁热打铁道:“幸亏我们部堂,念在同僚之谊代为斡旋,这才为令尊争得了一线生机。”

顿顿,季郎中冷冷一扫赵家众人,阴森森道:“可要是填不上窟窿,那就神仙难救了。到那时,非但令尊,你全家都要遭殃的!”

“弟弟,你就签字吧,别磨蹭了。”赵守业也催促起来。“再耽误,姓高的就要对父亲下死手了!”

赵守正本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此情此景之下,哪还有什么主意?

他终于落笔纸上,准备签下自己的大名。

赵昊却突然一推他的右肘,那毛笔便在借据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迹。

第四章 少年郎小试锋芒

让赵昊推这一把,整张借据纵贯一道粗粗的墨痕,已然是废掉了。

“赵昊,你胡闹什么?!”大伯见状勃然大怒。

赵守正虽然也愣了一下,但见大哥要吃人的样子,忙摆手连连,想揽过责任道:“不干我儿事,是吾自个手抖了。”

赵昊却没法领这个情。因为比倾家荡产更可怕的,是倾家荡产之后,还要背负巨债!况且还是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高利贷!

为了自己的将来,他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这兄弟俩往火坑里跳。只好硬着头皮对上了双目喷火的赵守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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