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四十二岁入阁,是内阁中最年轻,也是排名最后的一位大学士。
而且内阁中,徐阶是他的老师,次辅李春芳是他同科的状元,陈以勤则是他的房师。三人地位都在他之上。但张居正却能快速树立了自己的权威,让那些年资远在他之上的大小九卿,还有桀骜不驯的科道言官们,全都服服帖帖,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对他的畏惧甚至超过了徐阁老。
史书上说,张居正靠的是三板斧独引相体、无所延纳、一语中肯。
说白了,就是在一团和气的内阁中,单单他摆出丞相的架子,威严地接见九卿。并且不听取任何人的意见……因为他太年轻,很容易不知不觉便被老油条下属牵着鼻子走,索性便谁的意见也不听。
当然他有不听的本钱,因为他要么不说话,要么便会一语中的,从来不会说错话、办错事。
这样一来,下面人就摸不清他的心思,便会觉得他深不可测,对他心存恐惧。
而权威,就是建立在恐惧基础上的……
是的,赵昊对待身边人,正是模仿了张居正的套路,来建立自己的威严。
只是他年纪还太小,模样又太俊,弟子和奴仆们会分不清,对公子到底是畏惧还是爱护?
所以也就可以理解,赵昊为何看到海瑞尚能保持淡定,见到张居正却会激动坏了。
要是见到第三位呢?嗯,一定要狠狠踢他的屁股。
……
不过今天,张居正并不是主角,他甚至不会发言,今天的主角是徐阁老和王学七派。
等待三位大学士就坐后,担任今日司仪的赵贞吉便出现在场中,沉声道:“诸位请肃静!”
也不知是利用了什么声学原理,他的声音居然能传遍全场。
场中登时鸦雀无声。
“诸位,我心学时隔一年,再度于灵济宫共襄盛会,今日五千贤士云集于此,实乃国朝一大盛事!”
……
与此同时,与灵济宫相隔二里的西华门城楼上。
隆庆皇帝正趴在高高的城门楼上,手持一根黄铜筒,眺望着西苑以西的地方。
那居然是赵昊送给李承恩的那个望远镜。
随侍的司礼监掌印滕祥,将一件鹤氅披在隆庆的肩上,小声道:“万岁爷,高处风大,咱还是回去吧……”
“不要急,看完好戏再说。”
隆庆皇帝随口应一声,然后感慨笑道:“这叫望远镜的玩意儿真神,隔着个西苑看灵济宫都清清楚楚,就像朕也在里头一样。”
“要不小爵爷能整天随身带着?”滕祥笑道。
“他居然还想爬到午门上,看看大学士们都在家里干什么,真是瞎胡闹……”提起那淘气的外甥,隆庆皇帝不由失笑道:
“不过朕也差不多,抢了他的玩具……回头早点给他封爵吧。”
“可惜这玩意儿,只能看见影儿,却听不见声。”滕祥不无遗憾道。
“听不见无所谓,朕又不信什么劳什子心学……”隆庆皇帝说着忽然一抬手,示意滕祥不要聒噪道:“出来了。”
透过望远镜的镜片,隆庆皇帝看到一位身材矮小的老者,被个中年人扶着出了灵济殿。
……
灵济宫中。
赵贞吉性情严肃,并不习惯长篇大论,略作开场白后,便又高声道:“恭请徐阁老!”
众人拊掌声中,徐阁老在徐的搀扶下,步履沉稳的走上了讲台。
五千多人同时俯身低头,齐声向元辅问安!
他们本就是跪坐在蒲团上,身子往前一倾,双手扶地便可成礼。
赵昊偷眼见张居正也一丝不苟的俯身行礼,那漂亮的胡须都扫到地上了……
讲台上,身材短小,白面银须的内阁首辅徐阶,缓缓扫视场中。
他一双不大的眼睛炯炯有神,浑没有同龄老人的浑浊。
也许这就是权力带来青春吧。
“诸位请平身吧。”少顷,徐阁老方心满意足的缓缓道。
“谢元辅。”五千人轰然应声。
第一百二十四章 有人抢我台词啦
待到众人起身,徐阁老便在儿子的搀扶下,一手按在小机上,缓缓坐上了讲坛中央的杏黄色蒲团。
徐给父亲点上香,便躬身退下台去。
线香青烟袅袅,散发着沉香的气味。除了装逼醒神之外,也有计时的作用。
不然以那些话痨的本事,一个人就能给你口若悬河唠到天黑。
当然,徐阁老说话是没有时间限制的。
只见他扶着小几,慢条斯理的回忆着自己年轻时,跟随聂双江学习心学的经历。
又说到自己初入官场,秉承‘良知’仗义执言,得罪当朝首辅张骢,以堂堂探花之尊,被发配福建延平当个小小的推官。
但有心学支撑自己的内心,他没有绝望。而是以阳明公在龙场的经历自励,认真审理冤狱、创乡社学、捣毁淫祠,抓捕为害乡间的盗贼。一点点干出成绩,慢慢升迁为黄州同知、浙江按察佥事、江西学政……这才重回京师。
最后更是靠心学的妙用,与奸臣严嵩父子周旋,最终战而胜之,为大明拨乱反正的辉煌事迹。
徐阁老讲话声音不高,略带吴音,但条理清晰,十分引人入胜。
至少赵昊就听得津津有味,有种听当事者亲口讲述历史的快感。
但第四排的王锡爵却暗暗苦笑,对一旁的申时行道:“听说元辅自扳倒严嵩以来,每年都会从头讲一遍……”
申时行却目不斜视,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好一阵子才低声道:“慎言。”
王锡爵撇撇嘴,徐阁老这番追忆似水年华,他都听了四遍,甚至可以一字不差的背过了。
……
等到徐阶讲古完了,他这才开始阐发自己对心学的理解。而那线香早不知灭了多久了……
“古昔圣人具是道于心而以时出之,或为文章,或为勋业。至其所谓文者,或施之朝廷,或用之邦国,或形诸家庭,或见诸师弟子之问答,与其日用应酬之常,虽制以事殊,语因人异,然莫非道之用也。故在言道者必该体用之全,斯谓之善言;在学道者亦必得体用之全,斯谓之善学……”
徐阁老虽然出身江右学派,但如今他身为王学共主,身份超脱,自然也不好太深入讲自己那一支的学问。便就着心学与修齐治平的关系泛泛而谈,倒也让存心来找茬的赵昊挑不出毛病来。
讲了大半个时辰徐阁老才下去,赵贞吉便邀请庐山先生胡直,代表江右学派上台讲学。
王学比较玄奥,所以王阳明的弟子各有理解,便分别创立了七派后学。
因为徐阁老不遗余力的推广,如今最有影响力的就是这一支。其门人皆自诩‘王学正宗’,只是另外六家都不服气罢了。
赵昊仔细听那胡直的讲学。这位老先生为求顿悟,近年学禅静坐,在本门‘理在心,不在天地万物’的学说基础上,又悟到了‘心造天地万物’这一牛逼道理!
“天者,吾心为之高而覆也;地者,吾心为之厚而载者;日月,吾心为之明而照也;星辰,吾心为之列而灿也。”只听那庐山先生卖力的宣讲道:
“雨露者吾心之润,雷风者吾心之薄,四时者吾心之行,鬼神者吾心之幽者也……是故吾心者,所以造日月与天地万物者也。其唯察乎,匪是则亦黝墨荒忽,而日月天地万物熄矣。日月天地万物熄,又恶睹夫所谓理哉?”
简单说来就是,只要我不看不听不察觉,这世界就不存在,所以这世界其实都是我自己的意识造出来的……
这番睁着眼瞎扯淡的言论,把赵昊听得目瞪口呆。耳边尽是阿杜那首‘闭上眼睛就是天黑’。
喂喂,你师公阳明公没这么说啊?他老人家说的是‘我与天地万物一气流通,无有碍隔,故人心之理既天地万物之理’,人家王圣人的意思是‘我与世界一体相通’啊,你怎么直接把世界的存在都否定了呢?
“莫非你死了,本公子就不存在了吗?”
可就是这种破玩意儿,庐山先生还大言不惭的宣称,自己已经将王学‘一口说破’,‘道尽了此学尽头究竟,不敢为先儒顾借门面’!
老先生的意思是,我爱我师祖,但我更爱真理。所以我要大声宣布,我已经超越王阳明了……
喂喂,谁给你这非一般的自信?王大锤吗?你师祖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然而台下听众却听得如痴如醉,用热烈的抚掌声欢送庐山先生下台。
“讲的太棒了!”
“不愧是庐山先生!”
“下头可以不听了,因为我有一颗心就足够了!”
赵昊感觉自己嘴角都快抽筋了,要是能发本章说,他估计已经吐槽九十九条了……
百忙中,他余光瞥见张偶像。
忽见张居正的嘴角,也在微微的抽动,只是被胡子的飘动掩盖,不仔细观察看不见罢了。
……
然而让赵昊没想到的是,更扯淡的还在后头呢。
接下来登台的,是代表南中学派的查铎,他居然比胡直还要激进,竟认为‘天地万象,乃吾心之糟粕也’,‘心外无理、心外无物’!
好吗,除了自己的心,整个世界都是垃圾,都不存在了!
然后是闽粤王学的周坦老先生,老爷子七十好几,牙齿都不剩几颗,说话嗖嗖漏风,可一样语不惊人死不休。
他说‘天由心明,地由心察,物由心造’,对对,每个人都是造物主!
来来,老爷子,变个棒槌出来给瞧瞧啊……
接着是北方王学门派、楚中王学门派、浙中王学门派相继粉墨登场。亦是家家皆有惊人之语。有人说,我们不需要学习,也不用写文章,只需要坚持入定禅修,就可以‘千言万语皆从心上说来,中和位育之功皆自心上做出’!
最牛逼的一位,甚至提出了‘心亦不用,不思善、不思恶,但看本来面目’!
喂,你是心学啊,连心都不用了,还叫什么心学啊?
还有,‘不思善、不思恶’是人家禅宗的口号,你给人家版权费了吗?
赵昊的吐槽功能就从没像今天这样疯狂运转过……
……
过午时,七大派最后一个泰州学派的代表上台。
此人一亮相便不同凡响,别人都是沿着台阶走上去的,他却从台下飞跃而起,潇洒飘逸的落在台上。
只见他头戴斗笠、身穿麻衣、脚踏草鞋,背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就像走错了片场一样,与满院子锦袍貂裘的士大夫格格不入。
“在下江西何心隐,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方才所有人讲的东西,都是垃圾!”
这是我的台词好不好?台下的赵公子哀鸣起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炮声隆隆,大侠威武!
灵济宫人山人海,听众们正为台上的大家之言如痴如醉。
忽然就跳上来这么一位背着剑的老农,对大家说,我不是针对说,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这下谁受得了?还不跟他拼了?
好吧,人家说的是方才所有人讲的东西,都是垃圾。
但那也够呛啊,感情我们大冬天的在地上坐了大半天,嗓子都喊哑了,巴掌都拍中了,叫好一万遍的东西都是垃圾?
不把你怼成垃圾,我们就真成垃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