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32节

因此冯保虽然和陈洪很不对付,却也只能讪讪岔开话头道:“万岁爷现在梳头吗?”

“不急,等暖和过来再说。”隆庆将身体缩进被窝,只露个脑袋在外头。

“是。”冯保便挥挥手,斥退了端着水盆、面巾等物的小内侍。

然后他新冲了个汤婆子,换下了隆庆被窝里早就凉透的那个。

两脚蹬上热乎乎的汤婆子,隆庆舒服的眯起了眼,问他道:“那事儿有进展了吗?”

“正要禀报万岁,”冯保便搁下手头的活计,跪在床前低声道:“昨日顺天府的人,又抓了个应天府的举子,可没成想那举人威望太高,结果几百号举子一起去衙署前讨说法,吓得曹三赶紧放人了。”

“连朕的顺天府尹也掺合这事儿了?”隆庆倒吸口冷气,整个人登时清醒了。

“现在还不好说,小的们只盯着那推官倪大宏,”冯保摇摇头,慎重道:“但事情闹这么大,曹三肯定已经知情,就看他怎么办吧。”

“嗯。”隆庆点点头,一阵心惊道:“不管怎么着,不能用东南的人当顺天府尹了,开年就换成别处的,不然朕睡觉都不安生。”

“万岁英明,小心方能驶得万年船。”冯保轻赞一声。

倘若曹三知道,他堂堂正三品大员,因为赵昊招呼人那么一闹,冯太监在皇帝面前这么一说。就非但丢了顺天府尹的位子,还自此被隆庆皇帝打入另册,也不知会不会后悔,当初为何要那么浪,去抓什么赵守正?

……

寝室里暖和起来,隆庆皇帝终于坐起身来,一边让冯保帮着梳头,一边听他继续禀报。

“那倪大宏又和南边来的人碰了头,可惜两人是在行驶的马车上说话,孩儿们探听不到。不过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他就是南边安插在朝廷中的人了。”

顿一顿,冯保沉声请示道:“不如寻机把他抓起来,他一定能解开万岁不少的疑问。”

“不可打草惊蛇。”隆庆皇帝却断然道:“忘了高师傅临走前,是怎么说的了?”

“高少保说,咱们的敌人无处不在,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冯保赶忙肃容道:“不然非但会打草惊蛇,甚至还可能重演壬寅旧事……”

“嗯。”隆庆点点头,神情凝重道:“父皇临终前,也嘱咐过朕。为了海上的事,他和东南那些人斗了二十年,也没分出胜负,还险些连命都丢在那帮人手里。父皇睿智过人、善使权术,最后尚且只能妥协。朕不过中人之姿,又少谋寡断,靠自己是斗不过他们的。”

冯保嘴角直抽抽,陛下说的这样坦诚,让他都没法拍马屁了。

他既不能说,陛下太谦虚了,我觉得你行,你能跟他们斗;也不能说,陛下说的太对了,你就是个菜……那不找死吗?

他只能默默的将皇帝的发髻盘好,插上玉簪。然后听隆庆自顾自道:

“朕有自知之明,这件事只能仰赖高师傅,可惜他老人家才刚提出要开海禁,就被那帮人群起攻之,不得不黯然下野。”

“所幸高少保临走前,好歹还是打开了个月港这个缺口,这下福建那帮人,不会再和浙江、广东的海商一心了吧?”冯保忙钦佩道:“福建正好亘在浙江和广东中间,这下看他们还怎么连成一片、沆瀣一气?”

“是啊,高师傅这步棋,走得实在是太妙了。”隆庆按捺不住孺慕之情,站起身来,与有荣焉地笑道:“不愧是朕的高师父!如果有人赢得这场战役,替朝廷完成朱纨未竟的事业,非他老人家莫属!”

“那陛下,什么时候请高少保回来?”冯保忙恭声问道。

“呃……”隆庆一阵头大道:“怕是还得再等等。”

“是。”冯保点点头,就是想请回高拱,还得先看看徐阁老同不同意。

而徐阁老那边,肯定是不同意的……

“你一定要保护好朕的高师傅,绝不能让他有什么闪失!”这是隆庆不知第几次,对冯保反复强调了。

“陛下放心,高家庄内外都是东厂的人,谁也甭想碰高少保一根汗毛。”冯保赶忙不知第几次保证。

“嗯,我们先按照他留下的计策一步步做好准备即可,一切等他老人家回来发动。”隆庆皇帝看着镜子里那张还算年轻的面孔,信心十足道:

“好在朕还年轻,一定能等到成功的那天!”

“奴婢也坚信如此,愿为陛下的大计粉身碎骨。”冯保忙跪地表态,这可是增加亲密度和信任值的好机会,精明的冯公公焉能错过?

“你不错。”隆庆果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原本以为你只会带孩子,没想到干这行也是把好手。”

“奴婢愚鲁,唯恐有负陛下重托,只能竭尽全力尔。”冯保赶紧唱起高调,目光却瞥在了龙床上,隆庆皇帝刚刚看过的那本《如意君传》上。

冯保一直以司礼监掌印为目标,多年来刻苦学习、博览群书,不然也不会在潜邸时,充当皇长孙的启蒙老师。

他自然知道那是本什么样的书……

见他目光所及,皇帝略显尴尬的用被子盖住那本书,讪讪道:“此乃孟冲所献,无聊翻看,批判一下。”

“陛下只管批判,奴婢什么都没看见。”冯保不禁暗叹,自己终究不能像李芳前辈那张直言敢谏。

最多只能不随滕祥、陈洪、孟冲之流,竞相以房中之物迎合陛下而已。

“不要告诉贵妃。”皇帝又嘱咐一句。

“那是自然,奴婢绝不会泄露陛下的任何事情。”冯保赶紧表态。

“嗯。”隆庆这才彻底放心,指着神情严肃的冯保笑道:“你呀你,就是太一本正经,整的跟翰林清流似的,让人没法亲近。”

“奴婢一定改。”冯保赶忙谄笑起来。

“呃……”看着他扭曲的笑容,隆庆摆摆手道:“别笑了,太难看了。”

“是。”冯保委屈的恢复了原本的神情。他也不是故意要板着脸,无奈爹生娘养了这么一副,谁都欠他八百吊的样子。

徒之奈何?

第八十一章 现任小阁老

吴时来还真是说到做到。

今日在衙署应卯之后,连他的府丞衙都没回,便直接换了身便服,乘轿来到西长安街上,毗邻着西苑的一处并不显眼府邸。

那四进的宅子门楣上悬着‘徐府’的牌匾,门外有四名穿着大红棉甲的锦衣卫把守,正是内阁首辅徐阶的宅邸。

吴时来是府上常客,下轿后无需通禀,便直接进去府上。

此时,徐阁老已经去了内阁,但他的长子徐在家。

吴时来就是来找徐的。

徐年仅四十,生得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只是眼窝略深,鼻子略带鹰钩,一看就是城府很深之人。

他是徐阶的长子,两岁时母亲去世,父亲因为忤逆首辅张璁被贬福建延平。他虽自幼在孤苦中长大,却意志坚强、聪明好学,喜读书而尤熟于本朝典故,所以徐阶在内阁,所具密揭及所答谕札,凡有关社稷大计者,必与徐合计。

是以严世蕃败后,‘小阁老’的名号,仿佛便落在了他的头上。

如今徐挂着个正三品的太常卿闲职,大部分时间都随父亲入值内阁,以备顾问。

不过年前这段时间,府上的客人多,需要处理的杂事也多,徐便一直留在了家里。

此时,徐正在检查徐元春的功课,他对这个儿子给予厚望,希望其能弥补自己未曾进学的遗憾,延续徐家世代簪缨的传统。

只是此子从妙峰山回来,便一直情绪不高,写出的文章也是荒腔走板,惹得他大发了一顿雷霆。

气急了还给了倒霉孩子几板子。

听说吴时来来了,徐才放过儿子,气冲冲到书房见面。

等到父亲出去,徐元春才揉着被打肿的手心,默默地想道,也不知县主妹妹的伤,可好些了?

……

进了书房,徐已经恢复了的平静,满面春风地笑道:“师兄来的正好,咱们手谈一局。”

“哎,今天有事,没有兴致。”吴时来摆摆手。

“家父总是称赞师兄,临危不惧,可托付大事,什么事把你愁成这样?”

徐便与他在墙边一溜太师椅就坐,他们是南方人,来了北方也不习惯上炕。

“哎,是这么回事儿……”

吴时来便将昨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徐。

“什么?!”徐一听,不由勃然变色道:

“曹三是刚中进士的毛头小子吗?不知道顺天府尹就是一个‘稳’字吗?怎么就浪催的,招惹三百举人去围观衙署?”

吴时来心说,不愧是徐党的谋主,果然会用词,‘围观’一词用的好哇。

面上却要替上司说句公道话道:“谁知道一个小小的举人,居然有那么大能量?非但能招引来两三百举子,连长公主都为他保驾护航?”

“这世上料不到的事儿多了,阴沟里头还能翻了船呢!”徐恼怒拍案道:

“我看他个蠢货,是当官当昏了头了,以为自己堂堂顺天府尹、三品大员就什么都罩得住是吧?”

“当官,不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吗?”徐恨得好一阵子顺不过气来。“这件事,他从头压根就不该管!”

“他说,这件事牵扯太广,也包括……”吴时来咽口唾沫,小声道:“三爷。”

“徐瑛?”徐错愕之余,满腔怒气变成了尴尬的恼火。

“我反复嘱咐他,要本本分分做生意,宁肯让中间商赚点差价呢,也不要直接去跟海商打交道。”

“小阁老这是老成之言,三爷毕竟还年青了,不知道有些钱是不能赚的。”吴时来深以为然道:“那些人又迫不及地想拉他下水,许以重利、吹而捧之,三爷很难抵御得住的。”

“他就是私欲熏心!”徐冷哼一声道:“此事从前并未与我通气,可见他是在谋划自己的买卖。”

“这都是人之常情……”吴时来还能怎么说?

待到徐冷静下来,寻思片刻后,便沉声吩咐道:

“首先,你回去让曹三警告那些人,十二个时辰内,必须一个不留,全都给我撤出北京城。”

吴时来忙点头应下。在徐党内部,徐的话就代表徐阁老的意志。

然后徐神情一片肃杀道:“今晚我将建议父亲,命顺天府在年前对京城治安进行一次大整肃,配合五城兵马司驱逐城内所有游民,并搜查客栈、寺庙、妓院、会馆等藏污纳垢之所,逮治窜居京城之奸民,让京师干干净净迎接陛下,登极之后的第一个春节!”

“明白了。”吴时来听得心惊胆战,其实驱逐那些迁入京师的海商手下,根本用不着大动干戈。

小阁老如此小题大做,无非是做给隆庆皇帝看的。好让陛下相信,徐家和海商集团不是一伙的……

同时也是狠狠教训一下东南那些家伙,让他们别昏了头,把爪子伸到京城来。

皇帝整天安安静静不说话,还真以为他泥塑的菩萨不成?

另外,还有个不足为外人道哉的原因。

就是国库实在没钱了,太仓里的粮食还得留着明年渡春荒呢。

哪还有余力,白白替地方上养活那么多流民?

……

书房中。

徐喝一口茶水平复下情绪,然后又冷声道:

“我今晚会建议父亲,安排科道弹劾曹三行事无状、为官不谨,不适合继续担任顺天府尹,要求将其外放。”

“啊,不至于吧?”吴时来终于忍不住问道:“昨晚所幸处置及时,并未酿成事端,真要这么严厉吗?”

“师兄,不是我想严厉。”徐喟叹一声道:“顺天府衙门就在皇城根下,风吹草动都逃不过陛下的耳目。咱们不先自己动手,等到陛下出手时,会更被动的。”

“陛下不一定往那处想吧?”吴时来脸色一白。

“但愿吧。”徐仰头看着房顶道:“可凡事得往坏处打算,不能让陛下无限制的联想下去,所以只好对不起曹大人。”

“还有那些流民,他们要怨就怨操大人吧……”徐说完,闭上眼睛喃喃道:

“陛下前番派那个海瑞南下,让我感到有些不安……”

“海瑞?师相可对他有再造之恩啊。”吴时来张大嘴巴,他感觉今天脑子都不够用了。

“家父也是这样想的,不然也不会同意这道任命。”徐缓缓摇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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