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3节

见朝奉收起当票,张员外便起身,客气的将赵守正送出门去。

赵昊赶忙面朝向里,避开了赵守正的目光。准备稍等一会儿再出去,以免被父亲撞见。

……

待送赵守正出去,那张员外和朝奉两人转回了客厅,终于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只见张员外爱惜的摩挲着那枚玉佩,得意洋洋的对朝奉道:“当今隆庆皇帝深爱陆子冈的作品,估计年内就会将他召去大内,这可是他技艺大成的真作,而且是罕见的于阗玉佩,现在二百两也拿不下来。”

赵昊转身刚要离开,听到这句话,登时就定住了身形!

原来这玉佩根本不是赝品!

这两人一唱一和,居然连他都被唬住了,遑论赵守正了……

“这漏捡的,过瘾!还是老板老辣,几句话就让赵二爷信了实,把真的当成了假的。”山羊胡朝奉竖起大拇指,马屁山响。说完又自得地笑道:“而且,这赵二爷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这活当居然可以变死当。”

“他个书呆子能看出来,我还开什么典当行?”张员外得意一笑,将那玉佩交给朝奉保管道:“没有这种不通俗务的落难公子,我们赚谁的钱呢?”

看着两人谈笑风生的进去里间,赵昊想要追上去理论,但开当铺的黑白通吃,吃亏的一定是他这个少年。

姓张的,你给我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赵昊咬牙切齿而去。

……

赵昊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赵守正正站在巷口向外张望。

看到赵昊进来,他才放下心来道:“儿啊,你这是去哪了?再不回来我就要报官了。”

赵昊心中暗叹一声,对赵守正少有的温柔道:“让父亲担心了,以后会早回来的。”

“那倒不必,只是出门前跟我说声就好。”赵守正倒有些不习惯他如此,忙给儿子端来洗脸水道:“快洗洗吃饭吧。这几天光凑合了,可委屈我儿了。”

“嗯。”赵昊点点头,洗好了手和脸,便在赵守正的催促下,来到方桌边坐下。

桌上三菜一汤,有荤有素。但比起之前那次算是节俭不少了。

赵昊的目光,却落在菜碟旁边的,那十枚小银锭上。

赵守正将筷子递给儿子,献宝似的一脸得意道:“怎样,为父不是吹牛吧?随随便便就筹到了。”

“我另一个同窗非但留我吃酒,还封了一百两给我,只是朱子云‘适可而止、无贪心也’,为父便没有再拿人家的银子。”

“不过放心,要是我儿觉着还不够,为父改日再去找他拿便是!”

赵守正唾沫横飞,连比划带说,险些连自己都信了。

赵昊却一阵阵鼻头发酸,默默的给赵守正一杯接一杯的斟酒,只希望他快点醉过去。不要强撑着演戏了……

好在赵守正酒量很差,没几下就被成功灌醉了。

……

堂屋中。

赵昊先将那二十两银子小心的收好,然后转身回来,吃力的扶起父亲,将他送进东间。

醉酒之后,赵守正嘴上再没了把门的,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往屋里走,一边吧嗒吧嗒掉泪开了。

“刘兄啊刘兄,当初你老父病重,是谁帮你延医问药?无钱下葬时,又是谁奉上了百两纹银?怎么轮到我背时了,你却连一两银子也不肯借?”

“冯老弟啊冯贤弟,你整日里吃我的喝我的,围着我转了七八年,怎么这一下,就连门都不让我进了?”

“呜呼哉,人情胜似吴江冷,世事更如蜀道难……”赵守正唱着不成调的曲子,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过去。

赵昊这才知道,父亲并未把玉佩之事放在心上,而是为白日里受尽白眼而难过。他之前阔绰时,一帮同窗称兄道弟,便宜占尽。现在见他败了,一个都不理他了。

此中冷暖,外人怕是难以体会万一。

赵昊叹息一声,弯腰帮赵守正脱下了靴子,又给他脱掉袍子。

那张德恒当的当票,便飘然落在地上。

赵昊捡起当票,定睛看着上头‘执帖人赵守正,今因急用将己物当现银贰拾两。奉今出入均用现银,每月行利玖分,期限壹月为满,过期任铺变卖,物主自甘,此帖为照。’的鬼画符似的字样。

乍看一眼,似乎没什么不妥。但赵昊听到了那张老板和朝奉的对话,知道这当票上定有玄机,便又一笔一划的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那‘期限壹月’的‘月’字,两条腿短的异常,说是‘日’字似乎更妥当。只是前一句中‘每月行利’的‘月’字十分正常。让人顺序读下来,当然不会往‘日’字上联想。

想必那当铺留存的当票上,这‘日’字会更加标准。

这就是朝奉口中‘活当’变‘死当’的诀窍了。如此简单粗暴,简直肆无忌惮!

但再一想,对方有南户部的背景,而父亲如今却只是个屡试不第的穷监生,似乎又是那样的顺理成章……

“唉……”赵昊摇摇头,小心的收起那张当票,又是一阵咬牙切齿道:“姓张的,你敢黑我老赵家的钱,本公子要让你千倍百倍还回来!”

第二十二章 稀罕的是你这个人吗?

翌日天不亮,赵昊便爬起来,先去伙房将昨晚的剩饭热好。

然后给赵守正打好了洗脸水,准备好了牙具和胰子,这才喊他起床。

宿醉的赵守正,揉着发胀的脑袋,一点也记不起昨晚说过什么了。

“父亲以后还是少吃点酒吧。”赵昊一边给他盛饭,一边劝道:“你本来脑袋就不太灵光,喝坏了就更没法考举人了。”

“呃……”赵守正竟无言以对,半晌才点点头道:“好吧。”

父子俩吃完早饭,将碗筷往水盆里一丢,赵昊便迫不及待的拉着赵守正出门去了。

两人今日再没有闲庭信步的兴致,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半个多时辰便到了鼓楼外大街。

“这条街上,便有几家可买到红糖。”赵守正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

赵昊却摇摇头。“不能在这儿买,我们走远点再说。”

“谨慎。”赵守正大赞道:“行谨则能坚其志,言谨则能崇其德。吾儿必成大器。”

赵昊翻翻白眼,心说道理你全知道,一做事就全忘掉……

不过今天有大事要办,他不愿浪费时间吐槽,便拉着赵守正径直穿过鼓楼外大街,又过了鼓楼前广场,来到同样商业繁华,百货俱全的鱼市街上。

父子俩分头在四家铺子里,统共买了五十斤红糖。然后又挑着这些糖,转到北门桥,再次故技重施,在四家店里头,买了另外五十斤红糖。

赵昊再度将身上的钱,花的一干二净……

自然也没钱雇挑夫了,赵守正便挑着担,往十余里外的蔡家巷走去。

赵昊本想和他轮流挑担,可赵守正执意不许。

“我儿还要长身体,可不能压坏了。”

赵昊争不过他,只好从旁用斗笠替他扇着风,在精神上鼓励赵守正。

可赵守正实在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他摇摇晃晃、走走歇歇的怂样,一路上不知招来多少市民的哂笑。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两三百斤的担子劳动人民挑起来就走,便是妇孺也不会被这点份量压住的。

“不要理他们。”赵昊竖起双手大拇指,满脸崇拜给他打气道:“父亲大人是最棒的!加油加油哦!”

赵守正虽不知‘加油’为何物,却依然备受振奋。只见他大吼一声,挑着担子就冲了出去。

不料,没冲出十丈,他便两腿一软,委顿于地。若非赵昊一直防备着他这出,飞快接住了扁担,他非得把糖都洒地上不可。

“不行了不行了,为父有心杀贼,奈何力竭。”赵守正一屁股坐在树荫下,大口喘着粗气道:“待吾歇上一歇,再行披挂上阵。”

……

赵昊便赶紧去一旁的水井,打了瓢井水回来,又在水里加了红糖。

赵守正咕嘟咕嘟灌了一通,这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路漫漫其修远兮,继续赶路吧。”

赵守正扶着树干,强撑着要起身。

就在此事,忽听一声惊喜的呼唤凭空响起。

“咦,这不是兄长吗?”

父子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头戴黑纱网巾,身穿件半新不旧的蓝色皂缘衫的高个男子,满脸欢喜的从远处跑来。

“啊,兄长果然是你!”

待那人跑近了,赵昊看清他相貌还算不错,只是一双醒目的招风耳颇为搞笑。再看他眼圈发青,衣襟上还沾着些醒目的油渍,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颓丧劲儿,隔着几丈都能感觉到。

赵守正看到来人,登时也笑逐颜开,站起来朝着对方拱手连连道:“贤弟,我的好贤弟,真叫个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哇。”

“是吗?”那人惊喜的眨着眼,满脸期待道:“兄长有席面吃?”

“自然是有的。”赵守正说着一指那副担子,开心笑道:“不过你得先帮我,把这挑回家。”

“没问题,兄长一开口,小弟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那人看看捆在扁担两头的两个布袋,感觉也没多大,便把胸脯拍得山响。说完才注意到一旁的赵昊,便笑眯眯道:“这是贤侄吧?居然长这么大了。”

赵昊被这自来熟的家伙,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勉强笑笑,便算是见过礼。

“这孩子,不大爱说话啊。”来人也不以为意,弯腰挑起扁担就要挺身而起。

“哎呦,好重好重……”那人看着骨架颇大,竟只是银样枪头。他求助的看向赵守正道:“兄长帮我发一发。”

赵守正帮着他起了担子,便拉着儿子头前带路。

那人只好老实挑着担子,吭哧吭哧的跟在后头。

稍稍拉远点距离,赵昊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这是谁啊?”

“他是我在国子监的同窗,名唤范大同。之前那五两就是这小子借去的,之前三不五时的给了他多少钱,我也根本没数。”赵守正小声告诉赵昊。

赵昊恍然,心说这下可抓到苦力了……

可那范大同一样是个废柴,没挑几百步就在后头喊累。

“兄长,我们接力可好?”范大同巴望着赵守正,知道他素来心软。

“还钱!”赵昊却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心说这厮好不要脸,明知道我爹落魄了,居然还要找他借钱。

“贤侄,你是开玩笑的吧?”范大同眨巴着眼,看向面嫩心狠的赵昊。

“扁担落地,马上还钱。”赵昊朝他伸出手,不依不饶道:“先把前日的五两还来。”

“呃?”范大同一愣,看向赵守正。

赵守正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贤弟有所不知,现在我家是儿子当家,我这个当爹的说话不好使了。”

“我没说不挑啊。”范大同马上认清局面,抖擞精神道:“贤侄,你信不信,我能一口气挑到你家去!”

“信。”赵昊撇撇嘴,不愿搭理他。

范大同无奈继续负重前行,对赵守正哀叹道:“兄长,令公子脾气可不像你啊。”

“我儿自强我百倍。”赵守正闻言得意洋洋,说完才问起他的来意。

“前日竟忘记问兄长新址,正为不知如何见面发愁,不意今日碰上,可谓‘有缘自相会’。”范大同一本正经地答道。其实他这两天在城北到处转悠,就为了找到赵守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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