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28节

“此事跟他有关?”吴时来神情凝重地问道:“他都死了快十年了吧?”

“但他在日本建立的庞大领地还在,纵横四海的舰队也没有被消灭。哪怕到如今,佛郎机人和日本人,依然只认他的金印。那些海商必须持有他的金印勘合,海船才会被准许入境通商。”

屋里虽然没旁人,曹三却依然下意识压低了声音道:“贤弟这些年在广西受苦,不知道后来的事情也情有可原。就这么跟你说吧,汪直被处斩后,陆家接手了他的海上生意,包括那枚金印。”

“啊!”吴时来打了个寒噤,但旋即又觉得理当如此。因为汪直活着的时候,官场就有流言说,陆炳和严世蕃是他的后台,不然抗倭总指挥胡宗宪,也不会一直与他眉来眼去,态度暧昧。

而且从已经公开的卷宗看,严世蕃的党羽罗龙文,既在胡宗宪的总督府担任幕僚,又常年来往于海上,本身就是汪直旗下的一名倭寇,或者说是海商。

同时,陆炳和严世蕃非但是儿女亲家,严世蕃败亡后,陆家还收留了他的独子严绍庭……这也是陆家如今被清算的一大罪状。

所以吴时来虽然悟不透这其中的玄机,但陆家既然很可能是汪直的后台。汪直被杀后,陆家派人接手了他的地盘,也是合情合理的。

毕竟,那是一个年贸易额达几千万两白银的走私帝国啊!

……

签押房中,曹三低声对吴时来道出秘辛。

“当然,那么大的买卖,也不是陆家一家能吃下去的,东南那些势家豪族几乎都有份。只是陆炳当时如日中天,所有人都得仰仗他的庇护,所以大伙尊陆家为新一任净海王,让他们独占了两成股份。”

吴时来微微点头。

他忽然想到,曹三是南直隶宜兴人,宜兴与平湖陆家隔着太湖遥遥相望,只怕曹家也不会错过这顿饕餮盛宴的。

不然他曹府尹,干嘛要管这闲事?

“但是陆家这个净海王,当的并不好,净想着多吃多占,却不愿将好处与旁人分享。但有陆炳在,谁也不敢吭声。后来陆炳死了,他儿子陆绎又接任了锦衣卫都指挥使,大伙儿还是只能忍气吞声。”

“然而今上登极后,一切都变了。陆炳当年的罪过被翻出来,陆绎、陆炜都下了狱,陆家也被抄家,三百多口全都被有司关押了起来。”曹三说着轻叹一声道:

“不过还是有漏网之鱼,陆炳小儿子陆纲逃到了日本,居然要以净海王的名义,号令全体舰队开拔,随他攻打杭州城,救出他全家。这怎么可能呢?”

“于是内讧中,陆纲被杀,陆家的股份也被剥夺。陆纲的儿子陆选恼羞成怒,居然莽撞进京,要将所有人都揭发出来,大家一起同归于尽。”只听曹三缓缓说道:

“他们手里有海商们进货和付账的账册,要是落到皇上手里,后果不堪设想。”说完,他沉默了良久,直到吴时来忍不住要开口搭茬时,才轻叹一声道:

“海商们得到消息,辗转求到本官这里,老夫便以接到报案,说陆家有人进京意图劫狱为由,派人在各入京道路设卡盘查……”

吴时来这下,终于明了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却依然震惊的难以言喻。

堂堂正三品顺天府尹,居然成了海商的帮凶,这件事就是传出去,怕都没人相信吧……

曹三自然知道吴时来在想些什么,他便缓缓站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那副‘大明山河图’前,转身坦然看着吴时来道:

“本官知道悟斋你在想什么。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我曹家世代务农,并未染指任何海上的生意,更没有在他们的团伙中,拿一丝一毫的干股,此言若有半点虚假,便叫天雷殛了我!”

见上司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吴时来赶忙起身道:“下官从没有怀疑过明府的清白。”

“不,本官不清白,我就是海商的同党。非但是我,东南的官绅百姓,也尽是海商的一党。”

却听府尹大人石破天惊的剖析道:

“悟斋你是浙江人,又在松江当过官。自然知道在咱们东南那一带,靠种粮为生的农民已经不多见了。大部分农民都在种桑养蚕、种棉纺纱、种茶炒茶……县城、府城里的市民更是靠纺纱、织布、织绸、制瓷、造纸为业,这么多东西源源不断的生产出来,靠内销根本卖不掉只有靠海商帮他们销往海外才行!”

“悟斋啊,老百姓都是靠海商养活的呀。要是朝廷把海商都办了,东南的老百姓吃什么去?要是没有海商集团的雇佣和管束,那些跑船的水手,转身又会变成吃人的倭寇!才刚平息的十年倭乱,怕是转眼就要卷土重来!我们付出那么大牺牲,才换来的抗倭胜利,立时就会前功尽弃了啊……”

“所以本官只能帮他们这个忙,替他们设法来摆平这件事。”曹三沧桑一叹道:“老夫这样说,悟斋能体谅一二了吗?”

第七十四章 绝不放人曹府尹

“下官明白明府的苦心了。”吴时来艰难的点点头,暂时压下心中纷乱的念头,就事论事地问道:“那东西真的在赵孝廉身上吗?”

“不好说,所以才要查。”曹三坐回官帽椅上,端起茶盏想润润喉咙,却发现茶水已经凉了。“倪大宏说,那日有可能和陆选接触的人中,就只有他们一家和你的侄子没查了。”

吴时来忙起身,从暖炉上提起铜壶,给府尹换了茶水。闻言轻声道:“我会回去仔细找找的。”

“嗯,本官自然相信悟斋的。”曹三欣慰的看着吴时来,状若不经意的随口说道:“那账本上有个叫冯五的,是尚宝卿徐瑛的家仆……”

吴时来手一哆嗦,便将水洒在了桌子上。

徐瑛是徐阁老的第三子,在松江经营着徐家庞大的产业……

没想到,这里头居然还能牵扯到徐家?

但转念一想,怎么可能牵扯不到徐家呢?

他在松江当推官时,就知道徐家有田地二十万亩以上,织工上万人,在本地丝织、棉纺两大支柱产业中,都占据龙头地位。

而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这些数字,怕是要翻番都不止吧。

况且,徐阁老和严世蕃、和陆炳,也都是儿女亲家……这到底只是为了自保,还是另有什么不足道哉的勾当?

吴时来不敢去想,却也不敢不当回事儿。

……

赵昊父子在府丞衙中左等右等。

一直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吴时来才神情凝重的返回。

看他的脸色比天色还黑,赵昊就知道肯定没好事儿。

“你们都出去。”吴时来屏退左右,关上门之后,长叹一声道:“麻烦大了。”

“啊……”赵守正不由倒吸口冷气,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赵昊的脸色也很难看,耐着性子问道:“世叔还是把话说明白,就算要死,我们也得做个明白鬼。”

“正要与你分说。”吴时来走到两人跟前,字斟句酌道:

“这么说吧。还记得你们进京时,曾遇到有人被追捕吗?”

“嗯,有这事儿。”赵守正点点头,毕竟那样激烈的场面,平日不多见。

“那人是顺天府追捕的要犯,他身上携带一样关系许多人生死的东西。”吴时来说这话时,目不转瞬的看着赵昊父子。“但后来追上那人之后,没有从他身上搜到那东西。”

“经过审讯,他招认说,在与你们的马车擦身而过时,将那东西塞到了你们车上。”

说这话时,吴时来有些歉意,但事关重大,也只能不仗义一次了。

其用意,自然还是给赵家父子增添压力了。

“有这么回事儿?”赵守正吃惊问道:“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是两本账册。”吴时来也是当过推官的,自然懂一套察言观色之法,见赵守正神情不似作伪,不由心下微微一松道。“不妨回去找找看,有没有那玩意儿。”

“嗯,这账册我们见都没见过。”这下赵昊不能说直接没有了,那岂不成‘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为表清白,他还主动提议道:

“但世叔既然怀疑到我们头上,不如我看就这样吧,请你和那倪推官一起,这就到我家中寻找。要是找到了,也跟我们没关系。没找到的话,希望此事就此了结。”

“贤侄有这态度,事情就不难办。”

这话说的合情合理,吴时来点点头道:“我这就去请示一下明府。”

待吴时来出去,赵守正终于绷不住,哭丧着脸看向儿子道:“儿啊,咱们不会有麻烦吧?”

赵昊翻翻白眼,心说这是当爹的该说的话吗?

却也只好轻声安慰道:“爹你放心,咱们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再说,有我呢。”

“嗯。”赵守正这才稳下心神,又不放心的小声对儿子道:“你可得打起精神来,要是见事不好,别管我,赶紧逃命要紧。”

赵昊心说,我上哪跑去?就是潜逃出境,也还得搭他们的船。

……

吴时来便再次来到府尹的签押房,对他说了赵昊的建议。

曹府尹却缓缓摇头道:“让他父亲先留在你那儿,你和倪大宏跟他去找。”

“这……”吴时来不由为难道:“那父子情深似海,这样怕会再生事端。”

“人放了再抓回来,不更难看?”曹府尹的下巴很大,有着刀削一般的线条,显得刚毅强硬的。

“等到彻底排除嫌疑再说吧……”

“这……”吴时来一阵头大,不知待会儿怎么跟赵昊说。

这时,外头响起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倪推官惶急的声音道:

“明府,可以放人了吗?”

曹府尹把脸一沉,呵斥满头大汗跑进来的倪推官。“这是什么混账话?!”

“明府,外头的举人越来越多,已经聚了两三百了啊!”

谁知倪推官的下一句话,却把强硬派的曹府尹,吓得老脸一下就变白了。

“什么?”吴时来也震惊问道:“不是让你拦住他们吗?”

“拦了,可是举子越聚越多,已经拦不住了啊!”倪推官哑着喉咙道:“又不能动粗,只能跟他们讲道理,可谁能讲的过他们啊?”

“明府,必须马上放人了!”吴时来顾不上细问,赶紧对曹府尹抱拳道:“趁着事情还没闹大,赶紧亡羊补牢吧。”

“是啊明府,他们说要是一炷香内不见人,就要去敲登闻鼓呢!”

倪推官也从旁惶急道。

曹府尹要吃人一样瞪着倪推官,心中大骂道:‘说抓人也是你,说放人也是你,拿本座当猴耍呢?!’

正在他犹豫不决,是该坚持顺天府的尊严,还是该退一步,风平浪静时,又听外头门子急忙忙进来禀报道:

“老爷,长公主府的小爵爷要见您。”

“他来添什么乱?”曹府尹堂堂三品大员,自然不会把个,连正式爵位都还没有李承恩放在眼里。

“他拿着长公主的玉牌……”门子又补充道。

“赶紧开中门!”曹府尹登时变了脸色,也不管吴时来和倪大宏了,忙快步出去相迎。

长公主和陛下亲兄热妹,府尹大人也万万得罪不起哇。

倪推官和吴时来还等着他拿主意呢,也赶紧跟了出去。

三人刚到了府尹衙门口,便见小公爷李承恩,穿一身蜀锦棉袍,外罩雪白色的狐皮披风,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了进来。

第七十五章 专背黑锅倪大宏

“见过小爵爷,问长公主殿下万福钧安……”

曹三先施一礼。

“见过曹大人。”李承恩抱拳还礼,笑嘻嘻问道:“我看外头挺热闹啊。”

“一点误会,解释清楚了就好。”曹府尹尬笑道:“不知小爵爷前来,有何贵干?”

“不就是为了你那点误会吗?”李承恩一脸无奈的把玩着母亲的玉牌,对曹府尹撇撇嘴道:“害我大冷天跑一趟。”

“哦?”曹府尹看这孩子手里不断抛起的玉牌,真担心他摔个粉碎。闻言不由大惑不解道:“怎么,小爵爷也认识那赵孝廉?”

“是啊,上回在妙峰山滑雪,正好赶上地震。”李承恩便解释道:

“他儿子救了我妹妹一命,我娘一直记在心里,想找机会报答人家。这不一听说他家出事儿,就让我来问问。”

李承恩可不是赵士禧那种乡下长大的混小子,他纨绔归纨绔,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拎的清清楚楚。

反正我说是这么说,你肯定并不会当我只是来问问。回头还没法说我长公主府干政,因为本爵爷只是来问问而已……

也确实让他歪打正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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