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139节

上个月,潞王派贴身太监进京问安,给皇兄送来了一封密信。信上说,他们一帮藩王日子也很苦,不得不变卖祖产、出让土地换取一时苟安。但那些泥腿子却丝毫不知感恩,反而得寸进尺,要学江西湖广,把他们赶出王府!

如今已是忍无可忍,所以他们鲁豫山陕蜀的藩王已经串联好了,决定起兵勤王,重振朝纲。但因为之前历代先皇,对藩王限制削弱太狠,他们每人只有三千护卫,这点兵力不足以攻打重兵云集的京师。

所以潞王提议,大哥是否能寻机离开北京,巡行西安?据秦王说,关中民风淳朴,忠诚不阿。百姓思想尚未被江南集团玷污,皇兄振臂一呼,定然万众景从。

我们十几个藩王也都会誓死追随皇兄,到时前凭潼关之险,后靠天府之地,又是一番新局面!

而且大同总兵董一元,已经暗中表示,之前所谓‘起义’,不过是为了麻痹叛军。但他董家兄弟都是效忠皇兄的,所以只要皇兄能到紫荆关,他就可以把你安全送到西安!

起先万历觉得弟弟纯属胡闹,这不是让自己流亡吗?

但随着人心向背越发分明,他的安全越来越受威胁,万历终究还是决定让张鲸提前做好安排。

到了八月初,万历看《江南日报》说,赵昊离开了浦东,准备北上慰问征倭军!

在万历看来,这是赵逆在赤裸裸的提醒国人,征倭军是谁的军队?等到各个战场都取得胜利后,他也就积攒起足够的威望,可以干掉自己,直接称帝了!

万历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心中开始越来越倾向出逃了。

几天后,一件事让他彻底下定了决心有市民在东华门外,向宫里发射了数枚自制火箭,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

虽然没有伤到人,万历却受了惊吓,认为宫里已经不安全了,随时可能会有暴民冲进来,让北京皇宫重蹈南京皇宫的覆辙。

八月初十,万历正式命令张鲸,尽快设法安排自己离开京城去紫荆关!

皇帝身处危局已远非一日,张鲸早就做好了预案。在向皇帝禀报了所有细节,并根据圣意稍作调整后,‘万历西狩计划’便正式启动了。

因为是秘密出逃,所以人越少越好。绝大部分嫔妃宫人和净军都不能带了。

其实万历本来只想带着两个儿子一起走的……倒不是他舐犊情深,而是一旦他留下儿子出走,保皇派可能会立他儿子为帝。所以要把两个有继承权的都带走。

寻思了一阵子,他发现两宫太后也得一起走。这两位虽然没有继承权,却可以在藩王宗亲中选出新君,这又是万历无法承受的。

此外每人一个伺候的,再加上张宏、张鲸、张诚,这就十三个人了。

万历总觉得还少了谁?但一时也想不起来。心说算了,想不起来就代表不重要……

紧锣密鼓的准备中,出逃的日子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家家团圆的日子。万历认为人们都忙着过节,注意力肯定不在自己身上。选这天出逃也是煞费苦心。

……

入夜,一轮暗红如血的圆月自东方升起。

数辆毫不起眼的杂色马车,间隔一里左右,陆续从玄武门出了宫城,又从北安门出了皇城。

然后这几辆马车沿着鼓楼下大街北行,到了钟鼓楼前时,正好有晚钟声敲响。

一辆马车的车帘掀开一角,做员外打扮的朱翊钧,深深看一眼京师的钟鼓楼。

他从小听这声音长大,却还是头一次亲眼看到它们。

也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听这钟鼓声了……

万历忍不住潸然泪下,觉得自己堪称年度悲情人物了。

马车里,两宫太后各搂着一个皇子。见他掉泪,都忍不住哭起来。

“我要母妃……”三皇子朱常洵在陈太后怀里闹将起来。

“别哭了,再哭他们就把你煮了!”陈太后赶紧捂住他的嘴,吓唬他以免暴露。

万历这才一拍脑袋,想起来,原来把郑贵妃忘了。

但这会儿也不能再回去。算了,下次再说吧……

马车过去钟鼓楼后,沿着鼓楼西斜街走到头,就是德胜门了。

按说这个时间,宫门早已落锁了。

但宫门早就被御马监接管半年多了。

张宏露了露脸,守门太监点点头,让人将虚掩的城门悄悄开了条缝,放这几辆马车出去。

万历皇帝颇具讽刺意义的从德胜门逃出了京城。但能平安逃出来就好,所有人松了口气。

马车行出不久便停下,有东厂番子等在这里,引着皇帝一家上了辆小船。马车径直朝着西山去了,小船则沿着护城河绕到了阜成门南码头。

那里也停着几辆马车,皇帝一家又下船上马。

‘张鲸靠谱!长进不少……’见此番行动如此专业,万历不禁暗赞一声,决定以后不再拿他当出气筒了。

……

随着车队渐渐远离京城,皇帝一家的也放松下来,甚至有些莫名的兴奋。

也许这就是逃出樊笼的感觉吧。

然而两个小时后,血月上中天时,马车到卢沟桥前,忽然停了下来。

万历奇怪的拉开车帘往外一看,他的心就沉到谷底了。

只见桥上桥下密密麻麻全是跳动的火把,得有好几千人拦在了前面。

赶车的锦衣卫着急想调转车头,人群却呼啦围上来。

“都走开!”锦衣卫大声呵斥着:“北镇抚司办差,不想活了吗?”

“都什么时候了,还敢耍威风?!”老百姓纷纷破口大骂,捡起石块朝几辆马车丢来。

车厢壁被打得砰砰作响,还不时有土块石头从车窗飞进来,两位太后两个皇子吓得鹌鹑一般。万历觉得自己有必要出去喝止他们,却一动都动不了。

为了保密,车夫护卫本来就很少,被老百姓一冲,便全都不知去了哪里。

百姓开始一辆车一辆车的找昏君,终于在中间一辆车上,发现了皇帝一家。

之前万历求雨时,京城百姓都见过他,所以一眼就认出他来,便把要把万历拖出来揍一顿再说!

幸好这时有人站出来,喝止了老百姓。

“不能用私刑,要把他送去接受人民公审!”说话的正是去年组织苏州织工暴动的李家奇,没想到他又组织了一次卢沟桥围堵。显然过去一年一直没闲着!

他说话极具威望,老百姓便放开了万历的领子,万历忙狼狈的缩进车里,引得百姓哄堂大笑。

皇帝离开了金銮殿,没了狗腿子,也是个胆小的狗屁!

李家奇正要再说什么,忽然官道上响起纷乱的马蹄声。

有大队骑兵打着火把追了上来。

李家奇微微皱眉,别看皇帝这鬼样子,依然是大家的心头肉啊。

那队人马到了近前,是定国公徐文璧和英国公张元功,两人身后带来了西山集团的安保大队。

老百姓搞不清楚西山集团和江南集团的关系,认为他们就是一伙的。所以看到安保大队,就像看到原先看到官军一样……

“感谢爷们儿把皇上追回来,没看好他是我们的失误。”徐文璧朝众人客气的拱拱手道:“大半夜的先散了吧,改日我请大家吃酒。”

老百姓刚要动弹,却听李家奇沉声道:“且慢!”

“不知公爷是要把皇帝带到哪去啊?”

“这话问的,皇帝当然是回皇宫了。”徐文璧上下看看这人,感觉不是善类。

“那不行,皇帝好容易出来一趟,我们不能让他再回去了。”李家奇张开手臂大声道:“我们要把他送到江南去受审!不能让他再回宫了!”

“对!”老百姓也纷纷跟着大声道:“回去又不知拖到猴年马月!我们要让他去江南受审!”

“你们!”徐文璧登时鼻子都气歪了。这帮泥腿子,真是蹬鼻子上脸。自己想装成普通人跟他们说话,却如此不识抬举!

他为何能及时追来,是因为得到了文官们的通知。

现在保皇党有严重的危机感。因为一个可怕的事实摆在他们面前京师不重要了,不再是帝国的心脏了。国家同时在打三场,不,四场战争,居然完全用不着他们!

这让保皇派感到十分恐惧,人因为被需要而重要。不被需要的人,是可以随时被舍弃掉的……

所以他们必须要把皇帝接回宫里。那样至少皇帝会需要他们!

但这帮刁民居然敢唱反调!

要是让他们把皇帝送去江南接受审判,不管朱翊钧最后能不能保住小命,帝制都会被终结掉,这是保皇党万万不能接受的!

“你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张元功没在西山集团混过,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用马鞭指着李家奇,冷声道:“你有何企图?!”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叫李家奇。你不知道我很正常,因为你们这些公卿大臣,何时把草民放在眼里过?”李家奇朗声道:“没有人派我来,我们人民的眼睛无处不在!我们的目的当然是消灭吃尽我们血肉的毒蛇猛兽了!”

他说话极具煽动力,让老百姓忍不住的想追随他。

“你不要搞错,在谈判结束前,皇上还是你们的皇帝!”张元功大声呵斥道:“都散了吧!不要太没规矩了!”

“去你娘的!”有老百姓忍不住大骂张元功道:“皇帝都跟一条狗一样了,你还搁这儿装什么大尾巴狼?!”

哄堂大笑声中,张元功有些恼羞成怒地吼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呸!”殊不知,老百姓早就被赵昊解了笼头,还想靠老一套唬住他们,只会适得其反。

百姓纷纷朝两个国公投掷火把,安保队员赶紧把两人护在后头。

“我数三个数,再不让开我就要抓人了!”张元功铁青着脸吼道。

三个数数完,依然没人理他,老百姓反而开始拉着马车往码头去。

卢沟桥煤场可是赵昊真正的发迹地。桥下的永定河如今四通八达,即可以通过北运河上大运河。也可以直接去天津,还能经潮白河到唐山……

“不能让他们把皇上弄上船!”两个国公对视一眼,都是满目焦急。

“抓人!”徐文璧咬牙喝一声。

“公爷,这不合适吧?”安保队员们不禁犯了难,虽然他们不是子弟兵,但也知道集团的口号是‘为了人民’。

“顾不了那么多了,先把皇帝弄回宫里再说!”徐文璧切齿道:“没看出来吗?那个姓李的,还有他旁边那几个,肯定不是普通老百姓,是别有用心的奸细!”

安保队员看看大队长,见他点下头,只好策马上前,擒下了挡在人群前的李家奇和他身边几个同伙。

“不要管我们,把皇帝送去江南!终结帝制!”李家奇等人被反剪双手,还大喊大叫,不让百姓救他们。

他很清楚,现在没有人敢真对老百姓群体公然施暴。‘一切为了人民’的口号喊多了,必然会改变一些规则。

“让他们把人送回来!”徐文璧怒喝道,但怎么可能有用呢。

还是张元功没包袱,指着李家奇等人,幽幽对百姓道:“五分钟之内,把人送回来,不然我枪毙他们!”

“行刑队准备!”徐文璧也豁出去了,他不敢对老百姓开枪。但为了救驾,杀几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实在算不得什么。

“计时开始。”张元功说着,掏出了自己的怀表。

百姓当时就僵住了,怎么可能不管李先生他们?他们可是穷苦百姓的领头人啊!

“绝对不可以放回来!”李家奇见老百姓要让开去路,登时急了,干脆高声唱起了起义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神州大地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作一最后的战争!”

“旧世界打他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莫要说我们一钱不值,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老百姓竟都会唱这歌了,跟着合唱起来,让两位国公头皮发麻。

忽然他们看到一个海军将军策马疾驰而来,正是集团谈判副使,蔡一林海军少将。

歌声停下时,蔡一林翻身下马,立在了李家奇几人身前,冷冷的看着对面的行刑队。

他忽然发现站在自己对面的那位四五十岁的安保大队长,正是那个遥远的春天,将自己带到耽罗岛海警学校的人。

蔡一林向褚六响敬了个礼,沉声道:“教官,好久不见。”

曾经的海警炮王笑着还礼道:“是啊,我退伍都十年了。”

说着他看一眼蔡一林的肩章,露出欣慰的笑容道:“请问海军少将阁下有何贵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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