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133节

“一个臣子,死了就死了,何况还是自杀的。难道还要朕给他披麻戴孝?”万历哼一声。他觉得自己开恩,允许他们分享权力,他们就应该谢天谢地,赶紧来磕头谢恩了。

“陛下还没搞清状况。这些条件海公是自己去谈,换了别人根本没戏。”申时行正色道:“而且江南集团和赵昊起兵,打的就是给海公报仇的旗号。要是不先报仇,却跟陛下大谈权力划分,让天下人怎么看他们?”

“都说了,海瑞是自杀的,报什么仇……”万历纠正道。

“晚了。”申时行白他一眼道:“当初要是第一时间,下诏罪己,承认海瑞尸谏,并宣布都听他的,事情尚可收拾。但陛下已经亲口宣布,海公是你所杀了,现在人家已经起兵,九省传檄而定,难道会因为陛下改口而罢兵吗?”

“那朕现在,该怎么办呢?”万历巴望着申时行道。

“还是要先公布海公真正的死因,这样至少能暂时止损,同时立即开启和谈。”申时行叹口气道:“至于谈成什么样,先不要预设立场了,谈谈看再说吧。”

“那就有劳元辅跟赵昊和江南集团接触一下了。”万历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不是跟赵昊和江南集团接触。”申时行连连叹气道:“陛下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还不是朕被蒙蔽太久了。”万历嘟囔一声,眼里却放光道:“先生有何锦囊妙计?”

“没有什么锦囊妙计,也不是有什么瞒着皇上的秘密,只是对人之常情的一点正常判断。”申时行面无表情道:“以臣愚见,跟西山集团的几位勋贵谈,再由他们向赵昊争取,情况应该会好很多。”

“这个……”万历寻思一下,恍然击掌道:“先生高,实在是高啊!”

……

朱翊钧马上命人,将定国公徐文璧和成国公朱时懋从诏狱中提来。再把闭门思过的英国公张元功召来翊坤宫。

然后跟他们大打悲情牌,细数他们祖上与皇家的血脉羁绊,世代不衰之荣宠。

不过皇帝也没夸张,这三大国公确实世受皇恩最重的三家。

第一代定国公徐增寿乃徐达幺子,朱棣的小舅子。朱棣起兵前,建文接到线报,曾向徐增寿发问。徐增寿道:‘燕王和孝康皇帝同气连枝,富贵已极,怎么可能还造反呢?’

朱棣造反后,徐增寿依然最效勤诚,与其暗通款曲,频频传递消息。被人告发后,建文遂囚禁了他。朱棣兵入金川门,建文帝便将徐增寿杀死在右顺门庑下,然后举火自焚。

朱棣对徐增寿之死十分痛惜,永乐二年加授其为世袭罔替定国公。传到徐文璧时,已经是第七代定国公了。皆显爵厚禄,委以重任,位列朝班之首。

第一代英国公张辅,是朱棣靖难时的先锋大将张玉之子。张玉在东昌之战为救朱棣,闯入敌军阵中,力竭战死。

张辅继承父亲的职位随朱棣南征北战,是永乐后期直至宣德朝的头号大将,因为平定交趾之功进封国公,世袭罔替。后来死在土木堡……父子两代为老朱家献出了生命。

传到张元功时是第五代,虽然混得稍微差那么一丢丢,但那都是自己败的,皇室并没有亏待过他们。张元功之前总督京营戎政,还不是一样被委以重任。

第一代成国公朱能,是与张玉齐名的靖难大将。朱棣造反成功,大封群臣时,位列功臣第二,后来病逝于南征途中。

传到朱时懋时,已经是第十代了……本来爵位轮不到他的,但他哥朱时泰万历二年袭爵后,同年去世。他侄子朱应祯袭爵后,又因为丑闻在万历十四年自杀了。

他侄孙朱鼎臣才四岁,远不到袭爵的年龄。反正爵位空着也是空着,朱时懋稍微一运作,就也当了个国公过过瘾。

他家里这些年老出事儿,但之前可是勋贵之首啊。比方他爹点赞狂魔朱希忠……

言而总之,老朱家确实对他三家恩重如山,三家怎么还都还不上……

那就只能不还咯。

当然话不能那么说,三人在万历面前还是做个人的。

尤其徐文璧和朱时懋,在诏狱里关了这么久,又是集团高层,自然不会像申时行一样得到优待。

虽然张鲸没有严刑拷打他们,却也免不了要反复提审,恣意折辱。而且食宿条件又差,还有虱子跳蚤老鼠,早就把这俩养尊处优的货,折磨的神经脆弱了。

两人便指天发誓,自己绝无背叛皇上的意思。跟着赵昊只是想为国为民做点事情,顺便改善下生活云云。

现在外头闹成这个样子,他们也很痛心。若蒙不弃,愿意亲去江南说服赵昊罢兵,结束南北暌隔,彼此相持的局面。

张元功也表示,自己虽然跟西山集团素无往来,也没收过他们一分钱,但依然愿意为皇上奔走效劳。

三个国公软弱的表现,让万历饱受摧残的自尊心,恢复了那么一丢丢,觉得自己好像又行了。

“那就劳烦三位了。”万历矜持道。

“只是也不能空口白牙的就去谈啊。”不过三人也不是白给的,在集团混了这么多年,总是有些长进的。朱时懋歪着脖子道:

“还需拿出些诚意来,这样我们才好替皇上说话。”

“是啊是啊,到了今天这步,有些事也确实得变变了……”

万历一阵膈应,好么,原来也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你们先跟申先生磋商一下吧,有个大概再跟朕讲。”万历便让张宏将三位国公和申时行,好生安排在相邻长春宫中,以便随时沟通。

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内外大防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抢戏的猴子

长春宫中的磋商还是很融洽的。

能不融洽吗?他们本来就是一路人。

申首辅是苏州籍大佬,与赵昊二十多年的交情了,还跟他爹搭档了十多年。申时行的两个儿子都是玉峰书院的学生,老二还是集团马六甲特别行政区槟城市长。

而且申时行和勋贵们的诉求也差不多都是希望以‘虚君实相’之类的形式继续保有皇帝,可以笼统称之为保皇派。

对申时行而言,他所受的教育,他的人生经历,以及现在帝师首辅的身份,让他别无选择,必须替皇帝着想。不然日后史书如何评价他?

所以赵守正生病致仕,还真不是坏事,至少不用被架在火上烤了。

此外,申时行还是文官集团的首领。将皇权关进自家的笼子里,是文官集团二百年来孜孜以求,薪火相传的集体意识。

眼下正是将皇权打翻在地,使其永远不能翻身,却又不至于断气的大好机会。而且还能让皇帝成为文官集团防止自身被干部体系边缘化的护身符。

这是科举出身的文官集团,让自己留在历史舞台的最后机会!

虽然都让子弟上了新式学校,加入集团当干部,可若能保住自己的公卿之位,又有谁会放弃治疗呢?

按照申时行的阴阳理论。可以正大光明说出口的理由,与不足为外人道哉的念头在此刻达成了一致,当然就要干了!

至于三位国公,虽然也不傻,但跟赵状元比比智力还差不多,和申时行这种正牌状元的差距就大了去了。没多久便把申先生当成了自己人,对他言听计随起来。

申时行说服他们很简单,还是那套阴阳理论。

阳面,你们世受皇恩,一辈辈钟鸣鼎食,一点活路不给皇帝留,实在说不过去。

阴面,你们家的铁券是谁给的?没了皇帝,你们祖传的国公爵位也就没了。所以既然赵昊又不打算当皇帝,我们还是要尽量想办法保住皇帝的。哪怕皇帝只当个摆设呢,对我们两边都有无穷的好处。

保住了皇帝,就能保住祖传的爵位。这个简单的道理,三国公还是能想清楚的。他们自然强烈支持文官提出的‘政由赵氏,祭则皇室’方案了。

双方一拍即合,很快就达成了初步协议。

首先,皇帝要立即下诏罪己,说明海瑞之死的真相,承认‘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一切都是我的错。并承认江南集团的合法地位。立即释放所有关押的集团员工及相关人员,给予死者抚恤。

然后,在得到保证皇室地位和利益的相关承诺后,可以圣天子垂拱而治,将行政司法权力永久授予臣子。

至于具体措施,譬如将内阁扩大,除了专职内阁大臣外,再将九卿纳入内阁,效仿‘周召共和’施行共和行政。由内阁大臣们共同决定国家大事。

当然,还要立即邀请赵昊赴京担任首任内阁总理。

万历看到这份草案,自然是拒绝的。当场一万头神兽朝四位大臣奔腾而去。

但形势比人强,他也知道,要是不答应,自己就彻底成孤家寡人了。说不定叛军明天就会炮轰京师……

申时行又为皇帝进行了一番心理按摩,给足了他台阶,万历终于不得不点头同意了。

申首辅唯恐夜长梦多,当场起草了圣旨,请皇帝用印之后,立即颁布天下。

并让万历给赵昊亲笔写信解释一番,消除误会,诚挚邀请他进京担任内阁总理。

信当然是申时行早写好的,万历抄一遍即可。

但他依然觉得万分屈辱,难以提笔。

“光署个名吧……”

“不,必须亲笔写!”申时行却强硬道:“陛下现在除了诚意,还能拿出什么?不把诚意做足,谁会同情你呢?”

“朕不需要!”万历一阵咬牙切齿,但能过去这一关,继续当皇帝才是最重要的。“好吧……”

只好忍辱含垢抄下来,署了名,又盖上自己的私章。

申时行将其装进信封,递给朱时懋道:“拜托了,一定要亲手交给赵公。”

朱时懋歪着脖子没法点头,只好点了个赞。

……

让朱时懋亲自送信是为了表示诚意,其实当天赵昊就收到了电报。

“哈哈哈哈哈!”

张家浜,子弟兵司令部。徐渭看过电报,放声大笑道:

“革命还没成功,有人就迫不及待跳出来摘桃子了!”

赵昊站在二层总司令小楼的阳台上,左手抱着右肘,右手握着烟斗,平静的看着楼前百花齐放的优美景色。

穿着华丽制服,装备火帽短枪的内卫士兵,在楼前警惕的游弋着。

非常时期,哪怕是在自己的总司令部里,赵昊也不敢有丝毫大意。

因为他知道,天下有太多人想要刺杀自己,好回到从前了……

徐渭发完飙,才挤兑赵昊道:“怎么样?难受不?像吃了苍蝇乎?”

“然而并没有。”赵昊淡淡一笑,轻吸一口烟斗道:

“这都是题中之意,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

“那个姑子生的厉害呀,这几条一出,这就把文官集团争取过去了。”徐渭压低声音道:

“而文官集团和缙绅地主又是一体的。除了在江浙闽粤,老百姓又是听缙绅地主的。再加上武将和勋贵的立场大体一致,更别说藩王们了……”

“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手段啊,一下子就把人全都拉到他那边去了。”说着他猛地一翻手道:

“这就是中庸之道的牛逼啊!”

徐渭的话一贯夸张,这次也不例外。但赵昊深知,几千年的帝制早已深入人心,很多人就觉得应该有个皇帝才安稳。更别说那些依附于皇权的特权阶层了。

自己要推翻帝制,就是废他们的特权,断他们的念想,他们能不想办法往回拉吗?

“没那么夸张。”赵昊失笑道:“比方王盟主那伙人,难道不算文官集团的吗?我看他们未必支持这套‘虚君实相’……”

“那是他们之前用力过猛,收不回来了。”徐渭淡淡道:“但他们这些人,也就在江浙闽粤有市场。”

“嗯。”赵昊点点头道:“我们在外省下的功夫太少了。”

“你打算怎么办?捏着鼻子认了?”徐渭看着赵昊问道。

“呵呵呵。”赵昊失笑,用烟斗把指了指徐渭道:“我看最紧张的就是你。”

“那可不。”徐渭也不否认道:“要是你妥协了,老子这些年的三反工作岂不白做了?”

“放心吧。之前怎么说的来着?”赵昊笑道。

“革命不彻底,不如彻底不革命。”徐渭道。

“不错。”赵昊毫不犹豫的点点头道:“革命就必须彻底,不要给后人开倒车的机会。”

说着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志同者方能道合。有些人只能一起走一段,注定要分道扬镳的。”

“好,你有这个态度就好!”徐渭这才放心笑道:“老子真怕你犯幼稚病。”

“拜托,咱都是不惑的人了。”赵昊笑着伸个懒腰道:

“你牢骚也发完了,我也表完态了,现在可以问一句,计将安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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