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121节

这令人心碎的一幕画面,让本就损失惨重的市民们彻底失去了理智。他们像潮水般涌入内宫诸监、南京守备府和南京东厂,将所有太监拖出来殴打,然后捆绑起来,驱赶上皇城墙,从11米高的城墙上,下饺子似的一个个推下去摔死。

守卫皇城的羽林军眼看大势已去,能逃得掉的早就从东安门和玄武门四散逃跑了。逃不掉的纷纷跪地缴械投降。

要不是工人护卫队吆喝着‘投降不杀、太监除外’,他们都得被愤怒的南京市民揍成二胡卵子……

市民们又冲入诏狱,释放了幸存的集团干部和工会骨干,最后将日月七星旗插在了承天门上。

然后按照惯例,将抓到的张贵送到了应天府尹耿定力面前,请他交投名状,哦不,宣布起义。

耿定力是著名的理学家,三纲五常的卫道士,一开始自是坚决不肯屈从。说守备太监不归我管,要杀要剐你们请便,但不要想用我的名义。

于是他被当场摘掉了乌纱,夺去了大印。搞得耿定力好生错愕,心说怎么这么暴躁,三辞三让懂不懂?

你们再求求我啊……

二府钱少尹心说自己的机会来了……便高兴的谦虚说,我哪有那个资格?

谁知人家一听,觉得有道理。咱们可是首都,不能那么跌份。便有民众提议说:“吊干嘛非要官宣,我们自宣起义它不香得一比吗?”

众人轰然叫好,这下可以稳压苏松常镇一头了。

他们大都是在赵昊办的学校里读过书的,之乎者也不行,但写大白话的文章,还是提笔就来。

于是彻底抛开了官样文章,开始在应天府的大堂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写起檄文来。

然后由一个书法最漂亮的,在府尹大人的案台上,过滤掉连篇的脏话,最后写出了一篇《南京众义民公启》来:

‘南京众义民飞报各处捷音全城市民及众位苏联父老,今天咱们南京汉子攻下了皇宫,将日月七星旗插上了承天门,牛的一比吧!恁不要太羡慕,谁让俺们是国都,还是六朝古都呢?所以说不要总围着吊苏州转,苏州有什么好的,垮的一比,偶看早晚要让浦东抢了风头去。’

‘这文书各家见了呵。为啥要攻打皇城?还要跟各家说明。那南京守备太监陈贵,捕杀集团干部和我们工会的兄弟,将他们头颅悬在皇宫中!似这等恶贯满盈阉狗,和他的主子朱翊钧,以及伪都燕京就该统统拉清单。所以说,这大明皇帝离了南京,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

‘我等又请那应天府尹耿定力宣布起义,谁知那竟吓得尿了裤子,好生让人鄙夷。似这等懦夫,有何资格代表我们南京爷们?便索性由我等这般直直地说,我们以人民的名义宣布南京起义了!’

‘另,我等系义举,不可趁机作恶,各府工会当暂时维持市面,但求安静,不要图功,务须合力同心,共请集团早日进京接管大局,我等方能享太平之福。金陵父老日夜苦盼圣人还乡,特此告白。’

……

甭管这份《南京众义民公启》让江南各府有多不爽,它都宣告了整个江浙地全部起义。

而此时,万历任命的江南总兵官陈,才刚刚走到南昌……

陈在江西巡抚熊夏生处,通过报纸得知这一消息后,登时气得暴跳如雷。

“丢雷老母!南京十几万大军,还有十营新军,五万选锋,怎么能这么快就投降呢!”

“谁让你不早点儿动身的?”老熊也是一大把年纪了,捋着花白的胡须,幸灾乐祸地笑道:“这下好了,老百姓自己把南京打下来了。”

“你老兄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是一刻都没耽误。”陈郁闷道:“唉,没法子,谁让咱韶关小地方,消息闭塞呢。活该我捞不着这份功劳……”

说着他对熊夏生作揖道:“老兄,看在咱们共事多年的份上,大老板那里你可要多多美言几句。咱老陈不是不想起义,实在是没赶上啊……”

“哈哈,你出发前不都给牛部堂和林提督写了信了吗?放心,你是大老板那里挂了号的名将,肯定会前途似锦的。”熊夏生现在是声粗气壮,他可是最早投靠赵昊的朝廷命官……虽然那时他只是个不入流的典史来着。

“唉,说是说,可手里没兵,身上没功,反倒还一屁股屎,搁谁身上都慌啊。”陈郁闷的叹口气道。

他是广东韶州人,不是军户。但少年时正逢倭寇作乱,因此立志从军,刻苦习武,锻炼的身材魁梧,膂力过人,武艺高强,文韬武略都很过硬。

后来总督招募勇士,组建精锐营兵,他便报名参军。但他这种没有祖荫没有的背景大头兵,混起行伍来自然百般艰难。像戚继光四品起步,李成梁一上来就当参将这种好事儿,他是羡慕不来的。

陈纯靠功勋累累,万历十四年好容易才入了朝廷法眼,当上了湖广副总兵,结果又被弹劾贪污,只能回家躺平了。之后虽然朝廷中很多人爱惜他的才干,却不敢举荐他。就眼下这个衰样,谁也想不到万历三大征中的两个,是在他手中赢下的。

“要不这样吧,你干脆别北上了。”熊夏生对陈建议道:“我跟江南集团江西分公司的干部聊过了,也准备响应江南起义了。留在江西帮我吧。”

“江西藩王势力根深蒂固,起义可不容易啊。”陈寻思片刻道:“江南集团才过来两三年,还没扎下根呢。”

“正因为藩王根深蒂固,才有起义的基础。”熊夏生沉声道:“就拿饶州淮王一系来说吧,他们占据了整个鄱阳湖,但凡在湖上营生的,都要向他们缴纳重税。百姓不光被盘剥,还被他们当成玩物奴役。为了寻欢作乐,凡谁家娶亲嫁女,都要先给王府管事过目。一旦被相中,新娘子得要先送到府里陪王爷住上三天三夜,方可回去成亲。如有不从,他便命令护卫上门抢亲,让你家破人亡!”

“上行下效,整个淮王一系乌烟瘴气,百姓不时奋起反抗,怒火早就压不住了。”熊夏生重重一挥手道:

“这时只要我们一举义旗,肯定万民响应!到时候,你对付那帮子藩王,还不是手到擒来?”

“成!”陈寻思片刻,心说反正上杆子去了南京,也不一定能得到重用。还是在江西,抱上老熊大腿再说吧。

便重重点头,单膝跪地道:“那末将就全凭中丞差遣了。”

“好说好说,都是为了集团。”熊夏生笑逐颜开,赶紧扶他起身。

……

万历十八年冬月下旬,福建巡抚张位,广东巡抚于慎思也相继宣布,全省响应起义,不再效忠于朱明皇室。

冬月的最后一天,赵昊终于回到了浦东。

当江南号缓缓驶入黄浦江时,他看到两岸密密匝匝,皆是迎接的人群。到处都是迎风招展的日月七星旗,忘情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真快啊……”赵昊站在艉楼甲板上,一边挥着手,一边对跟他同船返沪的林润道:“咱们在海上走了一个月,江浙闽粤居然就天翻地覆了。”

林润虽然已经六十岁了,却依然帅得一塌糊涂,和赵昊站在一起,完全不像两代人。

“说实话,真的很让人失望。”他沉声道。

“谁?”赵昊问道。

“从皇帝到大臣到军民,无一不让人失望。”林润黑着脸道:“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场神州陆沉的梦魇,并不是荒诞不经的梦,而是无比精准的预言。”

“当皇帝的,丝毫不知珍惜自己的江山。当文官的,只知道争名夺利。当武将的,贪财畏死。普通军民百姓也没人在意国家的死活。从上到下,人人只想着自己的利益,丝毫没有公心,才会让你这么轻松的变了天。”

“林公说到点上去了。”赵昊点点头,正色道:“这正是我们真正要改变的东西。”

“你也别高兴太早,这江山得来太容易,也未必是好事。”林润接着面无表情道:“百川归海,难免泥沙俱下。”

“是,林公说的一点都没错。”赵昊又点头道:“我们的队伍中,混入了大量的旧官僚、野心家和投机分子,但现在不是清除他们的时候。要尽快结束内战,就必须团结大多数!”

顿一下,他压低声音道:“分而化之,各个击破,总比把敌人搞得多多强得多。”

“只怕在你面前都是忠肝义胆。”林润黑着脸道。

“这不就请你老出山了么。”赵昊攥着烟斗,叹气道:“海公不在了,降妖除魔只能靠林公了。”

“你放心。”林润就等他这句话了,杀气腾腾道:“海刚峰还得管我叫一声前辈!”

“那你也当不了门神。”赵昊揶揄一句,林润登时脸拉得老长,却听他又补充道:“你那么帅……”

“哼……”林润这才没发作。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浦东码头上,除了集团全体在江南的高层外,原南京兵部尚书兼应天巡抚金学曾、浙江巡抚唐鹤征也已经率石昆玉等起义官员恭候多时了。

赵昊下船后,金学曾便代表众起义官员和起义市民,向他上《万众力请江南集团接管江浙闽粤再造中华表》。

经典的三辞三让之后,赵昊收下了这份‘再造中华表’,然后在浦东码头发表了著名的‘码头演讲’。

纸盆喇叭将他铿锵有力的声音传遍整个码头。

“诸位同胞,感谢你们给我这样的欢迎,也感谢你们对集团的信任。但今天不是一个适合庆祝的日子,海公离开我们还不到一个月,我们依然大仇未报,朱翊钧还好端端的坐在金銮殿上,疯狂的迫害着我们北方的同志和百姓。”

“按说这时候,是应该先把一切搁到一边,集中全力结束内战的。但有些话,我觉得说比不说好,早说比晚说好,就当是丑话说在前头吧!”

听到赵昊如雷贯耳的声音,原本十分兴奋的万众,不由齐齐紧张起来,会场下鸦雀无声。让电喇叭的滋滋电流声都变得十分明显。

“说老实话,这一个月来的变化,让我很意外。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江浙闽粤都起义成功了,而且听说已经平息了骚乱,恢复了民生。除了抛弃了已经跪拜两百多年皇帝之外,仿佛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赵昊这番话,让众人不禁汗颜,尤其是那些还戴着乌纱帽,穿着圆领官袍的前大明官员们更是脸上发烧。

“我说这些,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请诸位思考一个问题。遥想二百多年前,洪武皇帝那是何等的一呼百应,天下归心?为何现在的大明,却到了这种人心尽失、一盘散沙的地步?”

“依我之见,原因并不复杂。因为洪武皇帝还不是洪武皇帝的时候,他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为己任,这符合我们全华夏民族的福祉。是他让百姓从牲口变回了人,所以我们的祖先把他抬得高高的,将他奉若神明!”

“但他当了皇帝之后,就又走上了家天下的路数。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则无所谓天下也,无所谓国也,皆家而已!一姓之兴则亿兆为之奴婢也!”

“所以后世皇帝只感谢自己的血脉,感谢祖宗留下的产业。不会去想是谁把祖宗抬上去的。他们骑在臣民的头上,觉得一切理所应当,自己天生就该享受这份产业。”

“这就是皇帝为何倒行逆施,自毁长城,愚蠢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原因。吾糟蹋自家产业,虐待自家奴婢,吾自乐意,与尔何干?”

“这也是为何文武、军民,全都不在乎大明兴亡的原因。其兴也,此一家之兴也,其亡也,此一家之亡也!与你我这些奴婢有何干系?凭什么要求奴婢与主人‘万众一心’?只要是人,就没有那么贱!”

“今天吾民之患在一独夫君主。我们不只要革朱翊钧一人的命,还要革大明皇帝的命,革未来皇帝的命!大道汤汤顺昌逆亡,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但更重要的是,诸君,我们要永远抛弃父死子继的帝王思想,建立一个全新的民族国家!”

“什么是民族国家?通俗说,就是我们全华夏民族的国家。这样的国家不属于一个人或一小部分人,而是属于我们全体华夏人民,所有人都是国家的主人!这样才会‘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万众一心,保卫国家!”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百姓激动了,山呼海啸起来。“万众一心,保家卫国!”

“这样我们的反帝革命才算成功!这样我们才可以俯仰无愧,为万世开太平!为我华夏缔造远迈汉唐的盛世!”

“今日,吾与众君立誓,有妄想复辟家天下者,天下共击之!”

“妄想复辟家天下者,天下共击之!”山呼海啸的声音再度响起,甚至压住了滔滔黄浦汇入长江的轰鸣声。

石昆玉等旧官僚被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们都清楚的意识到,时代真的变了。

听,旧时代崩溃的声音有多响亮,新时代呼啸而来的气势就有多磅礴!

不管赵昊的反帝革命最后结局如何,他都成功敲响了帝制的丧钟……

……

“铛铛铛……”北京城的景阳钟也再度敲响了。

午门外却冷冷清清,不见一个大臣的影子。

这让在五凤楼上吹冷风的万历,愈发感到透心凉。

月初将百官下了诏狱后,他不是没想过缓和。至少得先把申时行等大学士拉过来,让他们再去帮着劝下面人。

可他派太监数次传谕,甚至将申时行招到宫里亲自劝说,从前一直很好说话的申首辅却修起了闭口禅,一句话都没说过。

还能说什么呢?他可是地道的苏州人,全家老小都在苏州城他次子申用嘉甚至在江南集团干到了槟城市长,行政七级……

现在不说话,就是对皇帝最大的忠诚了。

万历何其偏执?见他们如此不识抬举,便决定让百官在诏狱常住,等吃够了牢饭就好沟通了。

但朝堂也不能空空如也,那样太不体面,让人笑话。

而且现在万历也特别需要文官集团的帮助。他冷静下来就意识到,指望一群太监,自己是不可能收复南京城的。

一想到自己居然丢了南京,他就难过的彻夜难眠,觉得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所以他又出了批中旨,任命坐牢官员的下属接替他们的位置,好尽快让朝堂恢复运转。

在万历看来,这可是天上掉馅饼,谁会放过连升数级的机会?还不颠颠儿来上任?

然而月中他敲响景阳钟,想接见一下自己的新朝班,却他么人毛都没见到一根。

气得万历派太监挨家警告,下次再这样,就把你们统统抓起来!

结果,今天,腊月初一朝会,万历再次被放了鸽子……

此时,他终于能体会到,过去几年大臣被自己放鸽子时的心情了。

那真是可以骂一个时辰脏话都不带重样的。

“皇爷,抓不抓?!”张鲸厉声问道,这阵子他是爽爆了。东厂自开厂一来,买卖就没这么火爆过。

“把他们统统抓起来!”万历咬牙切齿道:“再任命他们的下属!这次,再不识抬举的,统统砍头!”

“喏!”张鲸应一声,快步下去了。

“一群白眼狼!”万历恨恨骂一声,气抖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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