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119节

织工们显然是早就开过会商量好的,于是上万人齐声应喏,其余人连反对的机会都没有!

“抄后门,不要让他们跑了!”葛成便一挥芭蕉扇!

织工们便嗷嗷叫着冲进了太监弄,果然将要逃走的一众太监堵了个正着。

这次太监们再想关门,却被织工们一起用力,硬生生撞断了门闩。

大门轰得敞开,将几个小太监和锦衣卫撞倒在地。织工们举着刀枪棍棒一拥而上,转眼毙之!

见血了的织工们彻底上了头,高喊着冲入了织造局占地超过五十亩的庞大的庭院中。

‘西湖功德主’常住的苏州园林,自然更不能含糊。非但占地广阔,而且妍巧甲于江南,厅堂、楼阁、庙宇、园池、花圃无不精益求精,美轮美奂。

冲进来的织工们就像进了画里一样,全都不由一呆。继而很自然就会想到,这里头得有多少好东西?

这就是为何葛成等人要提前打预防针,他们见状赶紧挥动手中芭蕉扇,大声号令道:“抓活人,不要动死物!海公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这句紧箍咒就是好使,织工们便再度集中注意力,到处寻找围堵孙隆一党。

但凡没长胡子的男人,都被活活打死。长了胡子的那些,平日为非作歹的,也一样难逃棒杀的命运……

整整两个时辰,起义百姓搜遍了织造府,共计打杀六十二人,捉拿一百余人。

可找来找去,都没找到孙隆。审问俘虏才知道,他早就翻墙逃了。

人们正扼腕叹息,没抓到首恶,总是遗憾。忽然远处响起一阵欢呼声,几条大汉抬着个五花大绑之人过来。

“葛兄弟,孙隆想雇我们的船逃去杭州,我们给你送来了!”为首的汉子说完,大汉们便将那人重重摔在地上。

正是白白胖胖的织造太监孙隆!

葛成见状大喜,忙抱拳道:“惭愧,多谢义士仗义出手!不知高姓大名!”

“叫啥不重要,咱们都是普通的劳动人民!”那汉子转身对众人抱拳高声道:“我们在外头都听说了诸位秋毫无犯的义举,都佩服的紧!果然这才是要做天下主人的样子!”

这高帽一戴,彻底打消了众织工打砸抢的念头,于是一拥而上,准备将孙隆打死。

葛成等人却拦住他们道:“留着他,我们将孙隆送去知府衙门,看看老公祖怎么说?!”

这是昨天计划好的下一步,其实就是逼苏州知府交投名状……

众人一听,都觉得大善。便随着芭蕉扇,押着孙隆、抬着阉狗和走狗的尸体,浩浩荡荡从正门离开了织造府衙门。

满街百姓响起欢呼声,纷纷朝着孙隆吐痰。

那几个抓获孙隆的汉子,也远远跟在后头。

为首的那个叫李家奇,就是当年李华家的米娃。

他和徐光启、王衡是玉峰学校的同班同学。米娃十分机灵,但坐不住,不是做学问的那块料。

赵昊却看中了他的出身和品性,依然收他为弟子,说要教他‘屠龙之术’。

之后,这可怜的娃便消失在人们视线中。

十几年后再出现时,米娃已是饱经风霜,受尽人间苦难。也不知这‘屠龙术’有何过人之处,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才能学到……

不过还好,他所学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这场苏州织工起义,就是他一手策划的!

目的当然是帮工农兄弟得到他们应有的成果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为石昆玉檄暴君文

苏州知府衙门。

新上任的府尊石昆玉,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织工暴动搞出那么大动静,他自然早就知道了。

期间孙隆也派了小太监来求援,但石知府没敢趟这浑水,只命人守好粮仓银库,当然还有自己的府衙。

又传令吴县知县温如璋,长洲知县黄如金各自维持好苏州城内治安,切莫酿成暴乱。

然后便招来自己的西席沈先生沈惟敬,紧急商议对策。

“开始了,果然是先从苏州开始的!”石昆玉背着手,焦躁的来回踱着步。“为什么就不能从金陵开始呢!”

“这是明摆着的。”沈惟敬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吐出个烟圈道:

“苏州影响力够大,是江南集团的发迹之地,其高层也大都来自苏州。他们在这里经营日久,基础最好,可以确保开个好头……至于南京,衙门太多,还有十多万军队,变数太多了。”

“唉,也是。”石昆玉郁闷的点点头。

不说别处,就说苏州的官场吧。

他的上司,应天巡抚金学曾,赵昊的亲传弟子,从步入仕途那天,就跟江南集团搅在一起,早已不分彼此!

他下面的两个附郭知县,长洲知县温如璋是广东潮州人,吴县知县黄如金是福建莆田人。两人都是凤凰书院的毕业生,还是万历十七年的同榜进士。这种背景的年轻人,都是狂热的赵昊崇拜者。

事实上,就连他府衙的佐贰官,也都是江南集团的人了。吏部已经被江南帮把持多年。裤衩不够红,也是不可能被派来苏州做官的。

但石昆玉不一样,他是皇帝特简任命的。因为他为官有清誉,以清廉刚正著称天下,号称‘小海瑞’。

而且他还是立场鲜明的保皇派,前番争国本时,百官众口一词逼万历早立太子。他却上本替万历辩护,说什么‘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更无不是的君王’,我们做臣子的不要逼太紧云云。

把万历感动的眼泪哗哗的,这石爱卿说的太对了,文官们就是逼太紧了。

不用想,这下石昆玉肯定在京里混不下去了。但万历特简他外放苏州知府,避避风头,好出政绩,再帮自己收拾一下江南集团。

石府台到任这半年,最大的发现就是苏州完全成了江南集团的地盘。就连府里的弓手队,县里的枪手队,都是江南集团顶着官府的名义在搞,自己完全插不上手。

不过石昆玉可不是容易服输的性格。半年来,他一直着力收回权力,跟江南集团暗中较量了好几回。尤其是万历重新海禁之后,别的府都在敷衍,他却当了真。

石昆玉还去了崇明县,准备关停江南造船厂……结果门儿都没捞着进,就被愤怒的船厂工人撵出了崇明岛。

搞得石府台颜面尽失。他也彻底撕破了脸,向皇帝上本告状,说江南集团藐视海禁,煽动工人对抗官府。还弹劾他的上司应天巡抚金学曾包庇江南集团云云。

可想而知,双方关系有多紧张。孙隆忽然大肆增税,就是看准了石府台现在只能靠皇帝支持,不敢开罪织造衙门。

孙隆所料一点不错。石昆玉虽然也很不喜欢太监,但眼下,也顾不上挑肥拣瘦了。织造太监好歹是通了天的钦差,知府衙门和织造衙门暂时同声相应,才勉强不算是孤立无援。所以对孙隆敛财的行径,他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了。

谁成想这世界变化太快,转眼间皇帝杀了自己最崇拜的海瑞,这让以‘小海瑞’自居的石府台情何以堪?

虽然碍于身份,他没有去娄江畔致祭,却也在府衙中摆了香案。还没来得及好好收拾情绪,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结果孙隆老巢就给暴动的织工端了……

……

打马骡子惊,石知府也庙里长草慌了神。

“先生你说,本府现在该如何是好啊?”他巴望着自己重金请来的幕僚。

“吾有三策,走为上策。”沈惟敬便摇头晃脑道。

“知府有守土之责,焉能临阵脱逃?”石昆玉没好气道:“中策呢?”

“立刻与江南集团沟通,表达全力配合之意。”沈惟敬吸一口烟道:“以东翁身份和声望,就算千金买马骨,他们也会既往不咎,甚至送东翁个首义之功的。”

“事成则卿,不成则烹么?”石昆玉倒吸冷气道。

“不至于。江南集团的实力远超朝廷,至不济也能划江而治,回到南北朝。朝廷想打过长江?先保住黄河以北再说吧。”沈惟敬轻轻摇头道:“当然,东翁得敢为天下先才行。”

“唉,难啊。”石昆玉使劲摇头,成为大明第一个公开造反的官员,心理压力太大了。

他使劲拍下胸膛道:“石某深受皇恩……”

“那就什么都别干,称病吧。”沈惟敬翻翻白眼道:“反正只要东翁不去镇压暴动,江南集团是不会动你的。等江南传檄而定,他们组建好政府,瓜分完权力,谁还管东翁是哪根葱?”

“石某既为一府之尊,怎能如此消极……”石府台又不甘心道。

正纠结间,门子慌慌张张进来禀报说,那些暴动的织工来了府前街,押着孙隆要交给府台处置。

“哦!”石昆玉先是吓一跳,旋即居然还有些高兴。这说明,他们没有把他这个老公祖当空气。

“这还像话。”石府台恢复矜持道:“看来他们也不是完全目无王法。”

“这是要东翁交投名状呢。”沈惟敬淡淡道:“要是你不杀孙隆,恐怕他们就要抓你去找巡抚了。”

“啊……”石昆玉一下子瘫坐下来。孙隆是钦差,杀了他,不就是造反么?

可要是真如沈先生所言,不杀孙隆,自己就要跟他共赴黄泉了。

舍生取义,可乎?可乎!

石知府正回想着伯夷舒淇等一位位忠臣典范,想要鼓起勇气,追随他们的脚步。

“那人家千金买马骨,可就便宜了周二府了。”却听沈先生幽幽说道。

“凭什么便宜他?!”石知府登时不乐意了。“个老举人的!他配么?配几把?”

完全忘记了他的偶像,也是举人出身来着……

……

于是石知府下令撤去栅门,大开府门,穿戴整齐,亲自到衙门口迎接暴动的织工……

石知府一口一个‘诸位义士’,让织工们悬着的心彻底放下,也让他们彻底肥了胆儿。

满身浓痰的孙隆,被第二次狠狠摔在地上。

“伪帝朱翊钧残暴不仁、倒行逆施、残害忠良!阉竖孙隆,仗势行凶,鱼肉百姓!已是天怒人怨,无以复加!果然‘乱天下者惟君也’!今我等举义,非为一家之私,实为天下之无君!”然后葛成高声道:

“请老公祖上体天心、下顺民意,处斩此獠,解黎民之倒悬,稍慰海公在天之灵!”

“杀阉狗!杀阉狗!杀阉狗!”织工们便跟着振臂高呼起来,震得石知府耳膜生疼。

他看明白了,沈先生说得一点错没有,面对暴动的民众,但凡自己敢说个‘不’字,就得跟孙隆躺在一起了。

他别过头去,不看孙隆那乞求的眼神,无力的挥下手道:“就依你们吧……”

“嗷嗷嗷!”欢呼声中,织工们一拥而上,将孙隆打死当场。

然后葛成等人又拿出早写好的《为石昆玉檄暴君文》,请石知府署名。

石知府打眼一看,全文通俗易懂,基本上不离孟子范畴。

开篇先按照惯例,给伪帝朱翊钧列了十大罪:

其一,残害忠良,无故杀害海瑞!

其二,穷奢极欲,搜刮民脂民膏!

其三,荒淫怠政,三年不上朝!

其四,不顾万民生计,重行海禁!

其五,偏宠郑氏,欲废长立幼!

其六,忘恩负义,清算师相张居正!

其七,执迷不悟,不听言官交章劝谏!

其八,倒行逆施,逮捕朝廷百官!

其九,不敬祖先,已经多年不祭祀。

其十,暴虐,廷杖文官,打死无数宫人……

客观的说,每条罪状都是实打实的,万历皇帝能在三年半,一千天里,就达成这么多成就。也真是没谁了。

悉数罪状后,檄文就定调曰:‘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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