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112节

好么,光听响都不解恨了。

内侍便取来块毡子,垫在张鲸身下,按住他的手脚,又用湿麻布紧紧塞住他的嘴。

麻布里偷偷浸了麻药。万历整天杖责宫人,都不知打死多少太监宫女了。听声就知道这板子下了几分力。所以内侍们是不敢放水的,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减轻下厂公的痛苦。

然后脱掉他的棉裤,露出两片伤痕累累的腚来。

两个身强力壮的内侍,这才抡起削成槌状的栗木杖,开始五十、八十的抡起大锤……呃,打起板子。

没挨几下,张鲸就呜呜闷叫着扭成了麻花,腚上全是血印子。

万历背手立在陛上,目不转睛的亲自监刑,一直打了几十下,张鲸的腚上开了花。他才抬下手,啪啪声戛然而止。

“现在该说实话了吧?”万历冷冷问道。

“皇爷打死奴婢,奴婢呈上的也是实话……”张鲸勉强抬起眼皮,有气无力道:“东厂整整两年布局,安插无数暗桩到海外。然后派番子两人一组去收消息,就是怕他们回来糊弄。起先奴婢也是不信的,可回来了十几组番子,全都众口一词,一个个失魂落魄吓掉了魂儿。皇爷可以传唤他们来对质,就知道奴婢并无夸大之词了……”

说完,他便聪明的晕了过去。

内侍看着万历,意思是还打不打了?

万历烦躁的摆摆手,内侍们如蒙大赦,赶忙七手八脚抬起毡子,小心将史上最惨的厂公弄下去。

张宏便无声跪下,捡拾满地的纸张。

“你信吗?”便听万历幽幽问道。

“老奴乍一听,确实匪夷所思。”张宏低着头,一边收拾一边小心翼翼道:“想必那些番子为了表功,多有夸大其词之处。不过……”

说着他微微抬头,看向万历的脸色。

“铺垫完了,‘不过’才是重点。”皇帝哂笑一声,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目光涣散的看着层层帷幔外,被抬出去的张鲸。

“怎么,心疼干儿子了?”

“老奴不敢,只是愚以为外边人固然言之过甚,但是空穴来风,非是无因。老奴老家有句话,叫小心不怕多。”张宏匍匐在万历脚下,重重叩首道:

“所以老奴斗胆以为,防患未然总是不会错的,皇爷。”

万历哼一声,却没发作。道理很简单,就算东厂真夸大其词,但哪怕所报有一成是真的。他的江山都要有易主的危险了。

“如此相柳、烛龙般的庞然巨兽,断不是朝夕间生成的吧?那为什么之前就没人跟朕说呢?”

“之前都知道江南集团很强,富可敌国,而且四海之上都是他们的船队。”张宏苦笑道:“只是他们一直很狡猾,收于内而发于外,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强到这种地步。之前又有两任首辅做靠山,没有确凿证据前,谁敢贸然指控他们?”

“设立东厂不就是为了防微杜渐的吗?他们是干什么吃的,怎么到现在才来报?”其实万历这就不讲理了。他又不是不知道万历十五年东厂胡同那场大火,张鲸调查江南集团他也是知道的。

但皇帝要甩锅,张宏怎么能点破呢?只好都推到已成冢中枯骨的冯保身上,说之前东厂都是冯保把持,他给赵昊打掩护,宫里当然两眼一抹黑了。等张鲸接手东厂,不是在百废待兴之时,便着手全力调查江南集团了吗?

张宏说话慢慢悠悠,却句句在理,十分有说服力,不愧为‘内相’。

万历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沮丧的捂住脸,忽然哽咽道:“朕还是不愿相信……”

其实是不敢相信。所以说徐阁老的心学,才是王道啊!

张宏不敢再吭声了,伴君如伴虎,分寸把握不好,难免步张鲸后尘。

“你说,那么多的臣子,一个个不要命的争国本,口口声声的忠君爱国,怎么就不提醒朕呢?”

张宏心说,于谦张居正之后,很难要求文官忠君了。至于争国本,争的是谁说了算,争的是将来别万历之后又一个万历……

自然这些话,他更不敢说了。

“还有那些个武将,他们真的都被赵昊收买了吗?”万历这下终于想起来,自己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远方的边帅了。

“这个老奴可真不知道。”张宏摇头叹气。

“难道朕真成了孤家寡人么?”万历神情人的咯咯一笑,直勾勾看着张宏道:“不会你也不可靠了吧?”

“皇爷啊,可不能脏水孩子一起倒啊!”张宏愣一下,忙俯身磕头,哭道:“我们这些无根之人的根在皇爷身上,离了皇爷便狗都不如。皇爷是绝对不用怀疑奴婢们的忠心啊!”

万历盯着张宏那张满是泪水的老脸,半晌方仰头一叹道:“是啊,也就你们这些家奴,跟朕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是,奴婢们是皇爷的家奴,所以生死都在皇爷一念间。”张宏使劲点头道:“当然也有那心术不正者,比如正德朝的刘瑾,可任他如何嚣张,皇上一个条子就能把他凌迟了。而且老奴斗胆说一句,刘瑾也是忠于武宗皇帝的。”

老太监说着把心一横道:“要是刘瑾在,武宗就不会落水了!”

“住口!”万历刚要出言呵斥,这种事也是你个死太监可以妄言的吗?

但转念一想,这都刀架脖子上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便凄然一笑道:“给朕开瓶汽水。”

张宏便赶紧打开个木匣子,从厚厚的锦被中摸出一瓶冰镇的快乐水,啵得一声拔掉木塞,给皇帝倒在玻璃杯里。

“你继续说下去。”万历喝一口快乐水,刺激下味蕾和精神道。

“那老奴就冒死进言了之所以造成今日之局面,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先帝太亲近文臣,什么都听那高拱的。结果被那帮文臣哄着,撤回了在各地的镇守太监、监军太监,就连三大营的坐营太监也取消了!把我们这些天子家臣,统统撵回宫里,防贼一样防着我们,一旦离京就被参奏!我们怎么给皇上看家啊?!”

张宏身为太监头子,不管什么时候,总是要替三万太监谋福利的。他最瞧不上冯保那种,为了虚名讨好外臣,丝毫不给内廷争前途的做派。

不得不说,他这个时机把握的太准了。正好是万历皇帝别无选择,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的时候。

果然,万历对他的话深以为然道:“都撤回来确实太失策了。”

他自然知道,宣宗宣德皇帝,为了制衡文官集团,才打破了‘宦官不得读书识字’的祖制,设立内书堂,教习宦官读书识字,还将批红权授予司礼监,栽培他们成为皇帝的羽翼爪牙,好制衡以内阁为首的文官集团。

此外,宣德皇帝沿袭了成祖爷委派宦官担纲出使、专征、监军、分镇、情报等重要任务,还在九边十三省、钞关市舶司等重要地方,都设有镇守、监军太监坐镇,代表皇帝监视文臣武将的一举一动。

要是这些镇守、监军太监都在,他又怎么会因为一个冯保吃里扒外,就对江南集团的膨胀毫无察觉呢?

那样冯保也不敢蒙蔽天听!

“唉,真是坑爹啊!”万历恨得又灌一口快乐水,想到这也是江南集团出产,便狠狠丢向了暖笼,杯子喀嚓摔个粉碎,汽水刺啦刺啦变成了焦糖。

“幸好,朕前些年还力排众议,恢复了内操,现在有三千净军宿卫左右,不然睡觉都不安生了!”万历又感到庆幸,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不只有净军,三万名内侍都会誓死保卫皇爷的!”张宏忙沉声道。

“嗯。现在当务之急,是必须赶紧恢复镇守和监军太监,看住那些文武官员,不让他们跟江南集团勾三搭四!”万历说着一咬牙道:“不,要把军政大权抓过来,这样朕才好把他们通通收拾掉!”

“皇爷圣明,这是治本的法子。”张宏点点头道:“只是赵昊和江南集团还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真实情况,以为皇爷还蒙在鼓里呢。这时候打草惊蛇的话,会不会让他们提前狗急跳墙?”

“嗯,你说的有道理。”万历微微颔首,寻思片刻,一拍大腿道:“有了,户部不是不总哭穷吗?那朕派内监到各地核查税务、督查矿场,看看到底为什么商税矿税总是收不上来几个,这合情合理吧?!”

“以矿监税使之名,行镇守监军之实么?”张宏眼前一亮,大赞道:“皇爷真是圣睿绝顶啊,果然什么事都难不倒皇爷!”

“哈哈哈,那当然了!”万历觉得自己仿佛又行了,得意道:“而且最关键的是,朕派中官充当矿监税使,无需经过外廷,他们只能干看着!”

第一百一十五章 击鼓

于是万历十八年十月下旬,万历遣内臣责问内阁,‘屡有人疏请开矿,为何不见户部奏复?’

首辅申时行等不明所以,便老生常谈的回奏说什么‘开矿必当聚众,聚众必当防乱’、‘怕差官扰害地方军民’、‘着实无大矿可开’云云,总之诸多不便,想要糊弄过去。

然而万历在沉默几天后,宫中忽然有中旨传出,说‘连年大旱,国帑内帑空虚,大工浩费不赀,难以为继。但皇上仁爱,不忍加派小民,所以决定遣矿监税使赴全国各地,开矿以采征天地自然之利,通衢抽税以征取商贾之羡余。’

因为下的是中旨,派出的是中官,所以外廷百官只能干看着阉人们群魔乱舞。

不只是三万在编宦官拼命行贿当权,想得个出京作威作福的美差。还有十多万自己阉割、却入宫无门者,也全都从犄角旮旯冒出来,纷纷投入矿监税使门下,求为爪牙,好跟着去鱼肉地方。

万历这一手确实将大多数官员蒙在了鼓里,但这世上从不缺聪明人,已经有人见微知著,明白他要干什么了。

十月的最后一天,太子太傅、刑部尚书海瑞来到会极门,通禀求见万历皇帝!

“谁?”听了张诚的禀报,躺在床上看两个披头散发的宫女互相掌嘴的万历皇帝,好一会儿才有了反应。

“是海瑞海宫傅。”张诚只好又说一遍道:“他说有关乎社稷安危的天大事体,今天一定要见到皇爷。”

“怎么,又要给朕来一本《直言天下第一事疏》吗?”万历没好气翻翻白眼,他现在觉得文官都不可信,哪怕海瑞也不例外。

这种与众为敌的感觉实在很糟糕,万历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只有不断折磨宫人来发泄。便呵斥两个宫女道:“谁让你们停的,都想进墩锁吗?!”

这是他发明的小游戏,让两个如花似玉的宫女一人一下,互相扇耳光,哪个先支撑不住昏过去,醒来时就会被装进墩锁中,一锁就是数日。

所谓‘墩锁’,就是个一尺见方的木箱子,上开有四个洞,分别锁住手脚。因为进去这种刑具后,宫女只能狗一样蹲着而得名。时间一长头晕目眩、痛苦至极,很多人因此而死去,不死的人也会落下终身残疾。

两个已经鼻青脸肿的宫女吓坏了,赶紧毫不留情的使劲扇对方耳光。

听到那啪啪脆响声,万历才感觉没那么堵得慌了,摆下手对张诚道:“不见,让他有什么事具本吧。”

……

会极门收本处,不断有咳嗽声传出。

那是海瑞发出的。

北方的寒冬是老年人的天敌,他年事已高,又不注意保暖,入冬后便病倒了。

海中平赶紧请西山医院的大夫来给父亲诊治,一番打针吃药才见好转,但大夫嘱咐他仍需卧床静养些时日。

但海瑞得知了万历要派矿监税使四出的消息,哪里还躺得住?于是强撑着病体来求见万历。

太监们自然不敢怠慢这位活着的神仙,赶忙一面入内通禀,一面请海宫傅到值房中坐等。

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替他通禀的收本处管事太监陈矩方鼻头通红回来,一面在炉前烤火,一面对海瑞歉意道:“皇爷身上不爽利,就不召见了,请海宫傅有事具本。”

“上本?老夫今年连上五本了,全都石沉大海,八成他看都没看!”海瑞一阵剧烈咳嗽道:“你没通禀上去,是宗庙存亡的关天大事?!”

“小的当然有说了。”陈矩叹了一声,太监也不都是贱人,比如他就不太贱。便压低声音道:“你老还是别干上火了,皇上决计是谁也不会见的。”

“好吧,老夫不让你为难了。”海瑞点点头,在海中平的搀扶下起身。缓缓走出了收本处。

……

午门外的天空铅云低垂,零星的雪花飘落在海瑞父子的脸上,就像苍天落下的晶莹泪水。

“父亲,咱们回去?”海中平看着白发苍苍的老父亲,那从来都笔挺笔挺的腰杆,也因为衰老和病痛佝偻了。

海瑞点点头,便在儿子的搀扶下,缓缓走过长长的千步廊。

路上,他用罕见的温柔语气,对海中平道:“儿啊,过了年你就二十一了。你岳父那边也催了几次,收拾收拾回去成亲吧。”

“儿子不放心父亲啊。”海中平低声道。

“你就不用操心为父了。”海瑞笑笑,叮嘱道:“成婚后,要照顾好姨娘和弟弟妹妹,好好和媳妇过日子。这件不要学爹,我对你奶奶又敬又怕,对你娘一直很冷淡。现在想来,那样是不对的,可惜她已经不在了。那就对你韩姨娘好一点吧,她这辈子也很不容易……”

“父亲怎么忽然说起这些来了?”海中平有些不安的问道,因为海瑞平时从不跟他来儿女情长那一套。

“没办法,可能人上了年纪就爱婆婆妈妈吧。”海瑞笑笑,接着对儿子道:“对了,明天,你送六钱银子到部里,结一下他们垫付的柴火钱。”

“是,父亲。”海中平应道。

“剩下的一点钱,就做回去的路费吧。”海瑞说完站住脚。

海中平抬头一看,父子说话间,已经出了承天门和长安右门。

右手边一个小小鼓楼,就是大名鼎鼎的登闻鼓院了。

这面可以直达天子的鸣冤之鼓,大明自然也是有的,但也不能让你随随便便敲响。

首先,这面鼓是在有锦衣卫把守的院子里的。同时,还有御史在值班。凡民间词讼,必须自下而上,一级级上诉,只有省里该管不管,或者有重大的冤屈申诉,才允许敲登闻鼓。值班的监察御史马上带着上殿面君,谁要是敢阻拦,就是死罪。至于家庭婚姻纠纷、土地等小事,是不允许敲登闻鼓的。

本朝登闻鼓制度虽专在开辟鸣冤申诉之路,但借之行言谏之事者依然不绝于史,甚至出现过极为暴烈的‘尸谏’!

洪武时,青文胜为民请命,击登闻鼓以进,遂自经于鼓下。

正德时,许天赐弹劾刘瑾,夜具登闻鼓状,之后亦自经,震动天下!

还有天顺时,万古人渣朱祁镇复辟后,为他阉爹王振正名立像、设旌忠祠;还为他鞑爹也先在京城立庙供奉,却要杀被蒙古人俘虏后,唯一对他寸步不离、百般保护的袁彬。

百官都知道袁彬是冤枉的,都在为堡宗如此忘恩负义而不平,可惜‘内外咸冤之,莫或敢发也’!

这时,是一个和袁彬素不相识的油漆工杨埙,愤而不平,击登闻鼓为其诉冤,以性命质问堡宗可还记得袁彬当日‘保护圣躬,备尝艰苦’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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