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098节

“见倒无妨。”万历无可无不可的翻页道:“只怕热脸贴人家冷屁股,正眼不瞧他一眼。”

“不至于吧……”张诚讪讪道。

“瞧就是了。”万历撇撇嘴,继续看漫画。过一会儿忽又心血来潮道:“几位先生来都来了,把张鲸叫来给他们训一下吧。”

“啊,呃,喏。”张诚实在跟不上万历的脑回路。

……

五个大学士又等了良久,也没等到皇帝召见,却见张宏和张诚两个司礼太监,领着张鲸出来了。

客气的道了过年好。张宏便瞥一眼垂头丧气的张鲸,对赵守正道:“上谕,张鲸不知改过,负朕恩,几位先生可替朕戒谕这厮。”

“呃……”赵守正也呆了,这是什么神操作啊。

他赶紧看向自己的小铃铛,申时行便轻声道:“这时皇上为了证明,他并未因接受张鲸贿赂而维护他。也为了表明自己政出独断,不受任何人左右。”

赵守正恍然,便忙推辞道:“张鲸乃左右近臣,皇上既已责训,何须臣等多嘴?臣等也无权管束内臣。”

因他坚持不肯,张诚复又入内奏禀,少顷出来传谕:“此朕命,不可不遵!先生乃朕师,何人训不得?”

那也只能勉为其难了。

便命张鲸向西而跪,五人立在他面前,以示代替天训话。

奉旨骂人这种事,几位大学士还是头回干呢,未免有些生疏。

再说谁又愿意得罪一个特务头子呢?便由赵守正不咸不淡的说了他几句,诸如‘圣恩深重,尔宜小心谨慎,奉公守法,不可负恩。’之类。

张鲸大过年的正在吃酒,却被叫来训斥觉得好生晦气。心里有些窝火,又觉得不能在皇上跟前认栽。竟然顶撞道:“小人无罪,只因多口,亦是为皇上圣躬!”

本来是不痛不痒认个错,走走过场就算了的事儿,见这厮居然还要杠,让大学士们的脸往哪搁?

敬酒不吃吃罚酒!几位大学士交换下眼神,麻痹,弄他!

于是便开启了吹风机模式,你一言我一语,一二三四五,细数起这厮的诸多劣迹来。把张鲸喷得体无完肤,胆战心惊,追悔莫及。你说咱家顶嘴干啥来着?只好夹起尾巴来,顿首谢罪,三呼万岁,然后灰溜溜地退出。

张宏进去禀报,万历淡淡道:“张鲸这厮就是不晓事,被说两句又不会少块肉,朕都忍了,他有什么不能忍的。”

说着又哼一声道:“若不是为了那件事,朕早就办了他了!”

张宏知道,皇帝说的是东厂调查江南集团的事情,从万历十六年到现在,已经快两年了,也该有个结果了吧?

……

赵守正五人等到日近中午,皇帝才宣进,遂被重新引入西室。

便见万历榻前立着两个男孩,一个八九岁,另一个三四岁,还得靠奶妈跪在身后扶着。

五人心中一阵腻味,不是说见皇长子吗?怎么还买一送一啊?不带个拖油瓶就不行啊……

万历已经收起他的漫画书,脸上已经看不出一丝波澜。他先指着大的那个道:

“这就是长哥儿。”

赵守正等人赶忙跪地给朱常洛磕头,然后起身端详皇长子,狂赞曰:“皇长子龙姿龙目,仪表非凡!可见皇上昌后之仁,齐天之福啊!”

“呵呵……”万历干笑一声道:“朕还真没看出来,我瞧这孩子平庸的很,唯唯诺诺的一点不像朕。”

其实这话倒也不假,九岁的朱常洛身材矮小若六七岁,长得也很普通,且不敢与人对视。畏畏缩缩的样子,确实很不讨喜。

但万历也不想想,这是谁害的……你整天叫他都人子,从来不正眼看他一眼,他在你面前能正常才怪。

说着万历又一指胖乎乎的皇三子,目露慈爱道:“太后都说,这孩子跟朕小时候一模一样。朕不知道自己小时候什么样,不过他倒是聪明的紧,识字比他大哥还多哩,可见天资有差,半分不由人。”

赵守正等人焉能听不出万历厚此薄彼之意?忙奏道:“这正说明皇长子春秋渐长,当立即读书进学,刻不容缓啊!”

万历本以为大学士们见了皇长子,就会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喜欢他了。没想到人与人的好恶并不相通。大臣们在乎只是皇长子这个身份,根本不在乎他本人是什么德性。

便意兴阑珊的敷衍道:“朕已经让太监教他读书识字了……”

“皇上正位东宫,时方六岁,即已读书,皇长子此刻读书,已经太晚了。”赵守正忙力争道。

“朕五岁就能读书!”万历强调一句,又指着皇三子道:“此子真的跟朕很像。”

“所以皇长子需得立即出阁读书,指派饱学宿儒朝夕教导,方可后来居上!只靠内侍是万万不行的!”赵守正却看都不看皇三子一眼。

几位大学士也都明白,知道过了这村没这点了,今天必须把这事儿敲死。

申时行几个未经请示,便上前几步,跪下端详朱常洛半晌,就像在鉴宝一般。

然后他们用最郑重的语气对万历道:“大皇子内秀天成,若璞中之玉,陛下何不早加琢磨,使之成器?方不负祖宗宗社!”

这话已经说的很重了,你不立皇长子,也不让他出阁读书,没法跟祖宗交代!

面对大学士们如此坚决的态度,万历大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已是骑虎难下,没法不给个明确的态度道:“好吧,等过完年了朕就安排……”

‘妥了!’见皇帝终于松口,几位大学士满心激动,纷纷跪地叩首,感谢皇帝终于不让他儿子当失学儿童了。

一直到告退出来,返回文渊阁,几位老成持重的大学才终于忍不住额手相庆,互道辛苦。

“今儿到我那去,好好喝一个。”赵守正开心的看着自己的八个手下道:“今天大吉大利、马到成功,一定要不醉不休!”

“哈哈哈,一定一定。”就连平素最谨慎的申时行也露出欣慰的笑容,说着向赵守正拱手致歉道:“愚弟不胜酒力,待会儿也得先自罚三杯。方才在御前说那番话,实在是迫不得已,绝无半分影射公明哥哥的意思……”

“哈哈,你也知道啊!”刘东星和赵志皋不禁莞尔道:“汝默兄刚才一说,我们就想到,当年我们抬着元辅穿街过巷的光景,那是何等的风光!”

“哦?”赵守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有个‘铁尻状元’的诨号,记得还有个老太太,说自己真白呢……

他不禁苦笑道:“这一说,甚痒。”

“哈哈哈哈哈!”大学士们畅快大笑起来,都知道元辅大肚能容,决计不会为这点事生气的。

何况那是无上的荣誉好吗?

只是此时的大学士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国本之争并未就此落下帷幕,反而才真正的开始!

而文渊阁中这一刻的欢笑声,居然也成为了绝唱……

第九十四章 轻轻的,他来了!

以赵守正为核心的内阁班子,在万历十八年的元旦觐见中,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辉煌成就。

他们非但解救了雒于仁,避免了一场大狱发生,还敲定了皇长子出阁读书事宜,可谓大获全胜,战果丰厚。赵阁老在百官心中的地位,自然也达到了空前的高度,很多人甚至开始将他与关公……哦不,王导、文彦博那样的贤相相提并论了。

基本属于他要立在死了,得谥个‘文正’都没什么争议那种了。

在满朝赞颂声中,赵首辅过了个喜乐祥和的新年。

等过完了上元节,他回到内阁,和四位大学士开始满怀期待的等着上谕下达,好安排皇长子出阁读书事宜。

然而左等右等,却一直没有等到他们想要的上谕。好吧,开年后,其实一道上谕都没下过。

一直等到正月底,赵守正终于忍不住了,便上疏询问皇长子出阁读书的具体日期,我们好让礼部早做安排。其实就是提醒万历,咱可是说好的,过完年就安排上,不能赖账啊!

然而奏疏却如泥牛入海,等了好几天依然杳无音信。尼玛,皇帝直接失联了……

见万历居然装聋作哑起来,大学士们知道事情不妙了,朱翊钧这伯夷养的又要说话不算话了。

经过多方打听,才得到宫里的小道消息说,郑贵妃对万历的安排极度不满,跟他闹了一个正月。而且皇帝好像有什么把柄在对方手里,居然就服软了……

虽然恨那妖妇恨得牙根痒痒,更恨万历皇帝居然耙耳朵,但本着不能轻易毁掉大好局面的态度,大学士还是决定退一步,给皇帝和郑贵妃个台阶下。

于是没过几天,申时行复又上疏跟万历沟通,说皇上我们不强求你马上立太子,只是现在皇长子九岁了,皇三子也三岁了,应该出阁读书了。

也就是说立太子可以容后再议,只安排皇长子读书即可,而且还把皇三子也加了进去,给足了郑贵妃面子。那女人肯定很高兴,但她不会知道,当初裕王和景王也是一起出阁读书的。可文官们很容易在安排老师时,给两人分出了高下。

当时徐阁老给裕王配备的老师是高拱、张居正、陈以勤、殷士儋这种未来宰相级别的帝王师。却给景王随便找了些阿猫阿狗当讲官凑合上课,人们自然而然就把裕王当成了真正的储君。

大学士们如今便准备照方抓药,就不信这么深的套路,郑贵妃也能识破。

可惜他们处心积虑的谋划全都落了空,人家郑贵妃根本没上套……整整两个月过去了,宫里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弄得赵守正都想坐热气球上天看看,宫里是不是人都死绝了。

但宫里显然什么都没发生。大学士们很清楚,皇帝就是不知道该怎么答复,所以干脆就不答复,拖一天算一天。

到了四月,大学士们终于忍不住了。这阵子他们的压力太大了,百官都看着呢,再这么毫无进展的拖下去,都要成笑柄了。

这下路越走越窄了,五位大学士也不兜圈子,也不将策略了,只能一波明牌莽上去了他们联名上疏,要求万历皇帝立即册立太子!

令人震惊的是,大学士们都出最后通牒了,万历皇帝居然还是毫无反应,打定主意将装死政策贯彻到底!

这个春天里皇帝的举动,让天下人彻底看清了,他们的陛下是个什么玩意儿。那就是个既无信义、亦无廉耻的无赖!

但万历才不管自己脸面丢尽,形象破灭呢。那玩意儿几文钱一斤,零卖吗?朕通通不在乎,反正我不看不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看你们能把朕怎么样吧?

他不要脸,大学士们可都是要脸的。到了这种完全视他们如无物的田地,再不决绝一些,就彻底没有尊严可言了。

于是没过几天,五位大学士同时上疏请辞……

虽然各有各的理由,比如赵守正说自己今春以来,眼疾加重,腰酸不耐久坐,已经不能胜任繁巨的政务。

申时行说自己养父年迈,要回家尽孝。

刘东星说感觉自己能力不够,应该让贤。

许国说自己年迈不堪驱驰,乞骸骨。

最牛逼的是王家屏,他说因为天下久旱,作为阁臣应该主动辞职,因此自己弹劾自己……

谁都知道,大学士们集体花式辞职的真正原因,就是皇帝不尊重他们,违背承诺,出尔反尔。之所以不直接挑明,不过是因为大学士乃天子近臣,总要给皇帝留一丝面子和转圜的余地罢了。

这下万历终于傻眼了,他之所以能提前过上退休生活,其实根本没啥诀窍,完全就是体制问题加脸皮厚,碰上省心的大学士,国家的事情根本就不用他操心。

只要他不怕挨骂,连礼仪性的活动都不出席,可不就能彻底宅家了么。

而这个以赵守正为首的内阁,简直堪称完美。之前的历届内阁,能力超强的便明争暗斗打出脑浆子,要么能力不行把国家搞成一团浆糊,要么就知道迎合言官一起折腾皇帝。

而赵内阁能力强,团结和睦,更可贵的是坚定站在皇帝一边,还不强势,完全是万历心目的养老组合。他是准备把他们用到死的。

现在这五位老兄一起撂挑子,万历哪还坐得住?没有他们替自己遮风挡雨,自己岂不要烦死忙死累死?

这下他也终于不装死了,接连下旨慰留,一本接一本,言辞恳切,求你们快回来,我一人承受不来。

五位大学士却铁了心,一本接一本的请辞。出卖我的爱,你背了良心债,就算付出再多感情也再买不回来……

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大学士们要的是什么,但万历皇帝要是能松口,又何必装死一百天呢?

唉,真是没礼貌,一点都不体谅朕。

……

为了太子问题忘我拉锯的大明皇帝和宰辅,不知道真正的国本根本不是什么太子。真正能动摇大明国本的那个男人,此时正在北京不假,但根本不是什么狗屁皇三子,而是一个风尘仆仆自关外来的酋长。

历史的荒谬和瑰丽,在这一刻尽情绽放……

史载万历十八年四月庚子,建州等卫女直夷人奴儿哈赤等一百八员名进贡到京!

这位后世的满清政权奠基人,今年刚刚年满三十二岁,正在自己一生中最好的年纪。

他生得高大健壮,匀称结实,鼻直而大,面铁而长。头发全都剃去,只留脑后少许,上下二条,辫结以垂。胡须亦留左右十余茎,余皆镊去,只剩两缕垂在唇边。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双眼睛,又细又长,眼尾上挑,东北话叫吊眼梢子,精光闪烁,不怒自威,透着难以掩饰的勃勃野心。

虽然万历十八年的野猪皮还没有与大明分庭抗礼的本事,却已经是辽东最耀眼的新星了!

嘉靖三十八年,他出生在建州左卫一个小部酋长塔克世家中,是家中的长子。祖父觉昌安为他起名奴儿哈赤,意思是‘野猪皮’。因为女直男子以游猎为业,所以他们的名字也大都跟猎物有关。

比如他二弟舒尔哈齐,名字的意思是‘小野猪皮’,四弟雅尔哈齐,意思是‘豹皮’,还有个异母弟弟穆尔哈齐,意思是‘老羊皮’。

奴儿哈赤的祖父觉昌安虽然有大明世袭都指挥使的头衔。但在弱肉强食的辽东,兵强马壮者才是大爷。作为建州左卫枝部土司,觉昌安人少势弱,只能通过联姻依附于建州强酋王杲。奴儿哈赤的母亲就是王杲的女儿。

但她在努尔哈赤十岁时去世,塔克世又娶了海西女真首领王台的族女那拉氏。继母对奴儿哈赤兄弟很刻薄,把他和舒尔哈齐赶出家门。兄弟俩只好投奔了外公王杲,寄身他的古勒寨中。

首节上一节1098/1140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