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096节

尤不解恨,又抡起天子剑,把御书房的陈设全都砸了个粉碎,结果不慎打翻了暖笼,里头的银丝炭撒了一地,当时就把乾清宫给点了……

幸好这几年宫里因为走水频繁,防火措施抓得紧。侍卫们赶紧把皇帝架出东暖阁,太监防火队第一时间开始灭火。火势总算没蔓延开去,不过乾清宫烧得只剩个架子了……

看着自己的寝宫被大火吞没,万历直接气晕了过去。

等在郑贵妃的翊坤宫醒来后,皇帝盛怒丝毫未消,躺在床上依然骂声不止,什么‘日他娘,这王八是喂不熟的狼’、‘贼歪剌骨鸡八蛋,’、‘好天杀的贼贱才’、‘驴牛射出来的贼亡八’之类市井粗鄙之言如洪水喷薄,骂来骂去都不带重样的。

郑贵妃都听傻了,不知皇帝整天宅在深宫,哪学来这么多骂人的词儿。

张宏小声道:“都是小时候从动画片里学的……”

“哦。”郑贵妃心说,可不能让我儿子看那玩意儿。

待到皇帝骂累了的间隙,张鲸大声道:“奴婢这就给皇上出气去!”

说着转身就走。

“回来。”万历却叫住他,有气无力道:“你要去干甚?”

“把那雒于仁抓紧诏狱,让他后悔来到这世上!”张鲸面目狰狞道。

“不准去!”万历却嘶吼道。

“遵命……啊?”张鲸愣了,张宏愣了,郑贵妃也愣了。

“皇爷是不是气糊涂了?就这还能忍?”

“不许去……”万历断断续续道:“你这个蠢货!大过年的,想让朕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吗?!”

“呃……”张鲸心里绕了好几个弯儿,才想明白皇帝的顾虑。

今时非比当年,现在东厂可没法无缘无故,随便抓一个朝廷命官。今天他要是抓了人,明天大理寺就会要说法,然后科道言官一拥而上。

到时候,这道侮辱性爆棚的《酒色财气疏》,就彻底瞒不住了,只能明发天下。就那满篇十八禁的黄暴内容,要是从官方渠道散播开来,非得把皇帝的形象败坏到姥姥家不可。到时候何止是天下人的笑柄,成为千古笑柄都没问题!

张鲸猜得一点都没错,万历是万万不想让自己超越正德皇帝,成为大明荒淫无道昏君的代表,与宋徽宗、隋炀帝这些历史级别的选手并列。

所以在暴怒之后,他想到的是消除影响,而不是打打杀杀……

“那就便宜了那逆贼?”张鲸一脸不甘道。

“当然不能便宜他了!朕受此奇耻大辱,定当百倍报复!”万历咬牙切齿一阵道:“他那上头不是写了吗?他上这道疏,就没打算活!肯定已经在家里洗净脖子等死了,他不会跑的,不用急在这一时……”

但这样好憋屈啊,万历胸膛一阵剧烈起伏,又给自己找场子道:

“监视他,看看有没有同党……”

“给朕查,到底什么人指使他上这道疏。他一个小小的大理评事,又不是言官,却上本诋毁于朕,是不是有什么阴谋?难道是有人要逼朕退位吗?!”万历说着打了个寒噤,自己吓了自己一跳,忙又吩咐道:“要暗中查,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喏。”张鲸忙高声一下。不管能不能搞掂,先不能弱了声响。

……

这就是雒于仁一直没有被捕的原因……

其实并不稀奇,当年他父子的偶像海瑞上了那道《治安疏》后,嘉靖虽然被气得死去活来,却也没有第一时间抓人。而是跟他孙子一样,都选择将奏章留中,以免不宜公开的内容扩散出去,让自己更丢人。

只是嘉靖那时候已经病重,烦懑无比、反复无常,所以数月后又将海瑞下了诏狱,拷问主使。结果《治安疏》的内容也大白天下,让海瑞直声满天下,他那道《治安疏》也成了嘉靖皇帝永远甩不掉的污点。

万历那般崇拜嘉靖,自然要吸取祖父的教训,低调处理这颗威力过于巨大的粪弹,竭力阻止它爆开。

可是这就好比当了牛头人,还得替黄毛保密。太憋屈了啊简直!

这下万历泡病号泡成了真病号,躺在床上还一直在那骂,而且居然还不重样……

结果这年除夕宫里啥节目都取消了,只听皇帝搁那儿表演单口骂街,据说还跨年了呢。

……

第二天便是元旦大朝的日子。朝中百官天不亮就齐聚午门外等候了。

这是大家一年里,仅有能觐见天颜的机会,错过了就得等明年了。

尤其是雒于仁上那道《酒色财气疏》的消息,已经在官场不胫而走了。虽然因为一直没有明发,内容不得而知,但光听名字就觉得好刺激。

而且都这么久了还留中不发,不正说明那道疏的内容之劲爆吗?

这群货见面说完拜年的话,就忍不住悄悄议论开了。

“听说皇上给气得,把乾清宫都点了。”

“有点夸张了吧。不过乾清宫确实走水了……”

“雒评事真牛伯夷啊,挑这时间上疏,纯属就是不想让皇上过年啊……”

幸灾乐祸的货之外,也有老成持重之辈忧心忡忡。

“皇上这么久引而不发,怕是大的要来了。”

“一个处理不当,会掀起大狱的。”

“唉,大过年的,不是好兆头啊……”

正议论的热火朝天,便见内阁首辅赵守正和几位阁老,并赵锦、海瑞等部堂高官从朝房出来了。

议论声戛然而止,众人忙纷纷躬身向元辅拜年。

“好好,过去一年大家辛苦了。红包给大家分一下。”赵守正笑容和煦道。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申时行等人便将元辅准备的红包,一同分发给百官。

海瑞看了直摇头,简直是壕无人性。他正准备走远点,别沾上铜臭气。

“海公也拿一个,就当新年大吉吧。”赵守正却将一个红包递到海瑞面前。送钱使他快乐,何况发的都是自己的血汗钱。

“元辅,刚才跟你说的事。”海瑞无奈的拿着他的红包。

“晓得了……”赵守正点点头,手里不断发着红包,轻声道:“我自有分寸。”

发完了新春利是,开宫门的时间也到了。赵守正忙率百官在午门外立定列班。

谁知午门开后,司礼太监张诚却出来传上谕,朕躬有恙,不御殿、免朝贺,着百官于会极门行礼即可。

百官闻言失望至极,好家伙,现在连元旦都见不着皇帝了?

但这是大朝会场合,没人敢失仪,只好一齐叩首接旨。然后谨遵上谕,跟着赵守正来到会极门外,给皇帝磕头遥祝新年快乐,万事大吉后,便准备散朝回家过年了。

赵守正刚准备回家补个觉,他的眼疾有所好转,但看东西依然重影,所以很容易疲劳。

会极门中却跑出乾清宫太监魏朝,气喘吁吁唱个喏,说陛下召元辅及诸位大学士觐见。

五位大学士便赶紧跟着进宫,穿越重重禁门,来到内宫之中。

“魏公公,这不合规矩吧。”申时行谨慎提醒道。按祖宗法度,外臣不得入大内。

“顾不上那么多了,皇爷真病了,没法在平台召对,今儿过年破个例。”魏朝领着他们来到西六宫中的毓德宫。

见万历不是在翊坤宫,而是在其南面的毓德宫接见,几位大学士对视一眼,都明白这是皇上为了避嫌。

便整肃衣冠,迈步进去宫门。

第九十一章 大过年的……

毓德宫为两进院,前院正殿宫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

双交四菱花扇窗上贴着火红的福字,檐下挂着红灯笼,门上还贴着春联,但宫人们各个噤若寒蝉,好些人脸上还有淤青。似乎万历皇帝为了防火,改过年放鞭为鞭挞听响了。

整个宫里如同鬼蜮,没有一丝喜气。

魏朝进去通传后,将赵守正等人引入西暖室。只见御榻东向,万历身穿燕服,头戴网巾,顶着一对黑眼圈,病恹恹的歪在榻上。

五位大学士赶忙西向而跪,一起恭声祝贺道:“元旦新春,仰惟皇上万福万寿,臣等不胜欣贺。”

万历点点头,微微抬手,嘶声道:“诸位爱卿也过年好,看座吧。”

赵守正等人却又叩首道:“臣等久不瞻睹天颜,下情不胜企恋,恭候起居万安。”

便又再三叩首,祝皇上快点好起来,这才在锦墩上坐下。

万历却摇摇头,颓然道:“朕之疾已痼矣,谁知道还能不能好?”

“皇上春秋鼎盛,神气充盈。只要加意调摄,自然勿药有喜,不必过虑。”见皇帝一上来就卖惨,几位大学士忙安慰万历,提醒他才二十七八正当年,还不到卖惨的年纪。

“朕去年秋天送走潞王之后,因为思念过度,心肝二经之火时常举发,头目眩晕,胸膈胀满,只得病卧摄养。”

万历厚着脸皮解释道。才不管他们信不信呢,我有病,我有病,我有病,说多了不信也信了。

说着说着他便压不住火气道:

“好容易调养的差不多,准备新年新气象了,却又教雒于仁那厮污蔑诽谤,触起朕怒,以至肝火复发,这又一病不起了!”

看吧,朕都被那姓雒的气得旧病复发,他是何等的罪大恶极啊。

赵守正等赶紧劝慰皇帝,圣躬关系甚众,祖宗神灵、两宫圣母皆凭藉皇上,天下万民更需皇上庇护,当倍万珍护圣躬云云。

“一二无知小臣,狂悖轻率,不足以动圣意。”赵守正传授自己唾面自干的经验给皇帝道:“皇上理他干嘛?跟他计较不值得。”

申时行等人也纷纷点头,表示他们也都被骂习惯了。

万历却哼一声,拿起手旁那份皱皱巴巴的奏疏,亲手递给赵守正道:

“先生看看他写的什么再说,他骂朕酒色财气、样样俱全,先生给朕评评理,咱是不是这样的人!”

赵守正赶紧接过来,展开阅看。他虽然听海瑞简单介绍过这道疏的内容,但耳闻不如一见。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也太离谱了吧?怎么能骂得这么狠呢?别说皇上了,就是普通人也得跟你拼命啊……

可是怎么看得这么过瘾呢?感觉把老子的心声都说出来了。痛快啊痛快,眼睛都不重影了好像……

他在这边看着,那边万历就愤愤替自己分辩起来:

“他说朕好酒,试问天下谁人不饮酒?虽然酒后持刀舞剑,确实不是帝王举动,朕只是偶尔为之,犯不着上纲上线吧”。

几位大学士点点头,心说您了不是眼花脚软吗,咋还能酒后舞剑了?

“他又说朕好色,偏宠郑贵妃。却不知朕每至一宫,她必相随。朝夕间独她小心侍奉,委实勤劳。至于王恭妃,她不是有皇长子要照顾吗?母子相依,所以不能朝夕侍奉。怎么就说成朕偏心了?”

大学士们心说,郑贵妃也有皇三子好吧……

“至于说朕贪财,因为受张鲸贿赂,所以一直力保他。我真是笑了,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财,皆朕之财。你们见过有贪自家之财的吗?朕若是贪张鲸之财,何不直接抄没了他多利索?!”

赵守正等人心说,还真见过,眼前这不就一位吗?说你富有四海不假,可也不能就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谁的钱都是你的钱啊……

“还有说朕尚气。我他妈多好的脾气啊?!”万历脸涨得通红,哆嗦着腮帮子道:“古云‘三戒’者,少时戒色,壮年戒斗,老年皆得。这么简单的道理朕岂不知?只是人孰无气,比如先生也有仆僮家人,难道犯了错不责治吗?宫里也是一样道理,国有国法,宫有宫规,有触犯的就得杖责。但大部分宫人都是病死的,怎么就说都是朕打死的呢?”

万历皇帝避重就轻,软弱无力的辩解一番后,道出自己的真实目的。“先生将这本拿去,票拟重处吧!”

他倒要看看这帮文官,会在自己和那雒于仁中间选哪一边站。

赵守正深吸口气,欠身恭声道:“皇上息怒,此乃无知小臣,误听道路谣言,轻率渎奏……”

“他根本不轻率,他就是处心积虑的出位沽名!”万历却粗暴的打断赵守正的话,把大迎枕拍得砰砰作响,张牙舞爪的样子哪有半分病容。暖阁中响彻他的怒吼:

“这些沽名钓誉的狂徒,居然妄想踩着朕出名!真以为朕的刀不够快吗?!”

赵守正也有点傻眼了,好家伙,他还没见万历气成这样呢。看来这回的稀泥不是那么好和的了。一个安抚不好,是要出大事儿的。

他知道自己没有急智,便闭上嘴,以免说多错多。

但也不能沉默以对啊。赵首辅看一眼自己的副手,意思是‘阿行,接力’!

两人在一起快十年,申时行知道这是元辅给自己表现的机会。元辅总是这样,把出风头的机会留给别人,只默默为大家背黑锅,擦屁股,还经常给大家发红包。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的领导吗?

“皇上说的一点没错,那厮就是沽名出位!如今风气大坏,年轻人不愿踏踏实实为官,只想着出名要趁早。他们找到一条终南捷径,那就是沽忠卖直,触怒皇上,用一屁股的伤痛换一辈子的美名!”申时行便马上沉声接话道:

“他们的心思是,如果皇帝是位明君,我上书指出他的错误,皇上定会从谏如流,闻过则喜,不会怎么着我。但如果皇上打了我廷杖,把我贬官充军,那就说明皇帝是昏君!这足以证明我是犯言直谏的忠臣!哪怕被打死了,也能青史留名,流芳百世,这波一点都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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