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069节

明珠广场上,全副武装的保卫处内卫森严戒备,就连江面上都有快船巡逻。

冬日的阳光透过金色玻璃顶棚射入会场。穹顶中央以名贵的红色琉璃镶嵌出日月图案,七颗红色五角星环绕左右。

这也是江南集团即将采用的新旗帜!

日月代表大明神州,七星代表统御七海!典出《穆天子传》:‘日月之旗,七星之文。’

这是一面继往开来之旗,这是一面开拓进取之旗!更是一面革命创制之旗!

赵昊便在这日月七星旗下,对着由入职十年以上的集团高管、高工、高级警官、一等劳模、一等功臣、战斗英雄组成的庞大代表团讲话道:

“那么大家难免要问,没有了张太师的庇护,我们会不会被盯上?万历皇帝清算张党,会不会牵连到我们?现在集团家大业大,关系着上百万员工,几千万百姓的命运,更肩负着争霸大航海时代、百年大移民的历史使命,容不得有半分闪失!”

“值此关键转折之秋,集团内部自然有很多的情绪,我们的代表们也有很多的声音。这些天我了解下来,发现首先大家的出发点都是为了集团好,希望我们的事业不受影响,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就局势会如何发展,我们又当如何应对,以及最重要的,我们的未来会怎样?大家的看法就不尽相同了。今天我便针对这三个问题,一一给出自己的答案。”

台下代表听得全神贯注,因为预备会议是不允许做笔记的,所以他们只能竭力记下赵昊的每一句话。

“首先局势会如何发展。据我所知眼下大体有三种看法一种是,会外甥打灯笼照旧。他们的理由是,内阁中有家父,申阁老是自己人。新入阁的刘阁老与家父也是同年,琴瑟相和当不成问题。朝中地方还有那么多我们自己培养的官员,所以人多力量大,应该能继续顶住各方面的压力。”

“第二种是,皇帝一旦稳住局面,腾出手来,就会全力以赴的剿灭我们了!持这种观点的,以当年朝廷派大臣前赴后继消灭五峰船主为论据,认为朝廷对威胁到它统治的势力,一定是不死不休的。”

“还有一种是,由于我们现在体量太大,牵扯的方方面面太多,朝廷投鼠忌器,应该不会痛下杀手。而是日拱一卒,不断打压蚕食我们,把我们削弱到构不成威胁的程度再说。”

“三种观点有一个显著的共同点,就是认为朝廷一定要收拾我们了。”赵昊不禁笑道:“那么会是这样吗?我认为是的。因为咱们自己人都认为自己欠收拾了,就别说外人了。”

“哈哈哈……”会场一片哄堂大笑。大老板果然说到做到,直言不讳啊!

“我们再来一一分析。首先,第一种观点过于乐观了。确实,集团苦心耕耘二十年,早已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这是没错!但我们也必须承认,在大明的政治体制下,皇帝拥有至高无上,不受制约的权力虽然过去几十年,好似圣天子垂拱而治,政令尽出于内阁。但那不过是皇帝怠政、年幼的结果!一旦他想要收回自己的权力,分分钟可以让内阁变成摆设!把百官的屁股打开花!”

“此外,通过观察我们发现,万历皇帝继承了乃祖执拗的性格,和旺盛的权力欲,是绝对不会向臣子妥协的。他决心清算鞠躬尽瘁的张太师,就说明他为了自己的权力和意气,连自己的江山都不在乎。那他还有什么不敢的呢?所以我们认为,第一种观点过于乐观了。”

“第二种观点则过于悲观了。当年朝廷剿灭五峰船主一伙,尚且用了将近二十年。如今我们集团绝非当年净海王可比!真要到了掀桌子那天,至少在军事上,我们是可以保证胜利的!”赵昊霸气十足道:“只可惜,万历皇帝只是坏,并不蠢,而且胆量很有限,所以八成是不敢主动掀桌子的。”

台下再次响起笑声,代表们按捺不住兴奋,头一次交头接耳起来。归根结底,军事实力是安全保证,是胆气所在!

“第三种观点是相对靠谱的预测,但还不够准确。”赵昊接着沉声道:

“一方面,我们有足够的力量自保,谁想一口吃掉我们只能崩掉满嘴牙,所以他们想急也急不来,只能徐徐图之。但另一方面,皇帝有没有日拱一卒的耐心呢?我看够呛。他今年二十五岁,已经等了十五年,在最没有耐性的年纪,消磨光了所有的耐性,所以我们日后会看到他,时不时张牙舞爪想要吃掉我们。崩个满嘴血后,又不得不偃旗息鼓,甚至放低身段,求我们帮他解决困难。”

“可是等他养好伤口,度过了难关,肯定会卷土重来,再次劈头盖脸想要乱拳打倒老师傅。”只听赵昊充满自信道:

“至于运用更高超的策略,更精妙的操作。抱歉,那不在他能力之内。因为谋划再高超,也需要强大的组织来执行落地。而朝廷最大的问题便是组织力的严重缺失张太师的考成法正是针对这一痼疾,通过狠抓组织力,来提高朝廷行政能力的。但天下文官苦考成久矣,万历皇帝也绝对不会保留这一带着张太师鲜明烙印的制度,他甚至还信不信任文官都不一定!”

众代表纷纷点头,如今朝中官员三分天下,势力最大的是东南沿海籍官员组成的甜党;山陕河南籍组成的面党;和已成明日黄花的张党。

这其中张党自不消说,皇帝恨不得统统抹杀;而甜党,现在就是他们的后台在开会,讨论会被皇帝怎么干;至于老西儿最是滑头,从来只会落井下石,绝不雪中送炭,但凡有脑子的人,就不会指望他们。

虽然文官中永远少不了桂萼、张璁那样的投机分子,但真正值得信任的又有几个?

是以赵昊语带揶揄道:“所以我们判断,他会更多依靠宦官来做这些事。你可以永远相信宦官的素质和操守,一定只有你们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的!”

代表们纷纷面露笑意,却又感到忧虑。穆宗皇帝召回的各地镇守太监,难道又要卷土重来了吗?

“所以我们的判断是,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对峙,但并非时刻处于较量状态,而是将间歇性的爆发一些激烈冲突,且冲突的烈度是螺旋上升的,直到演化为红莲业火将始作俑者化为灰烬!”

……

“以上就是我对未来局势走向的判断。”

赵昊端起茶杯呷一口,接着讲话道:“下面再说,我们当如何应对。就此,我又听到有三种说法,主动出击论;被动防守论;避而远之论。”

“我们还是一一分析。首先主动出击论。持这种论调的人,精神是可贵的。我们要引领华夏在这大航海时代中取胜,要的就是这种主动进攻的进取精神!但凡事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我们要明确一点,那就是我们的强大除了来自于我们的组织,我们的管理,我们的科技,更来自于我们的信仰!”

“因为我们不止为自己而奋斗,我们更是要为子孙后代,为华夏所有百姓打造一个跳出治乱循环、生活越来越幸福、有着光明未来的新世界!”

赵昊提高声调,对代表们慨然道:“所以我们坚信自己是正义的,是进步的!我们的武装力量海警部队、子弟兵、预备役、安保集团、工人护卫队的所有将士,也坚信我们是正义的,进步的!这种光荣的使命感,正是我们力量的源泉!”

“对一支正义之师、文明之师来说,战争的正义性是至关重要的。这种正义性,不是我说正义就行,也不是你们说正义便可,而是要大多数百姓认为是正义的!”赵昊沉声道:

“必须要承认,这不容易。太祖皇帝于华夏有千古之功,且大明已立国两百年,君臣纲常更根植华夏两千年!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敢不死,便是大逆不道!还敢反抗?那就是造反了!”

台下此时的反应不一样了,有人激动的涨红了脸,有人开心大笑。却也有人面色苍白,汗都下来了……

这正好佐证了赵昊的说法。

“这就导致了我们只能是应对一方,而不能主动出击。必须至少先让集团全体员工、全体官兵、十八行政区和江浙闽粤胶东的百姓,坚信战争的正义性。否则信仰一旦破灭,我们必将付出不可承受的惨重代价!”

“避而远之就更不对了,海外十八省是我们的战略后方,但绝不可当成偏安之地!江南集团离开江南,便成无本之木,必死无疑。何况我们是要为华夏创造新世界,不包括华夏的新世界,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番话一出,代表们心安不少。他们大部分人家都在内地,真怕无法埋骨桑梓地了……

第四十九章 我们的道路

“那么我们是不是只能被动防守呢?那也是不对的。”会场中,赵昊接着道:

“我们还是要主动出击的。记住,战争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不是只有两军对垒、真刀真枪的地方才是战场。我们的战场还有很多,比方借机教育我们的军民,让他们早日意识到自己世代受苦的根源在于帝制;比方全力推进大移民工作,海外十八省的人口越多,经济越强大,我们的底气就越足,外界对我们的影响就越小。”

“还有加紧在湖广、江西、四川、河南等一体化区域外办学,成立开发公司,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以及最重要的发动百姓,坚决与朝廷爪牙作斗争,保卫大家来之不易的温饱生活!”

“不要害怕发动百姓切记,敢不敢发动百姓,是一个组织进步还是反动的标志。你自己是正义的,进步的,就不用怕发动百姓!人民的力量才是最伟大的,只要人民和我们站在一边,我们就是天下无敌的!”

会场再度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具体的工作留待日后仔细布置。接下来说一下,我对未来的预测。”赵昊右手攥拳,有力的一挥道:“首先,最后的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一方面,这是绝对的实力决定的!我们的经济、军事、组织能力,各方面都远强于我们的对手!”

“但更重要的是,因为我们是革命的,进步的,正义的。而我们的对手是反动的、腐朽的、不义的!”赵昊铿锵有力道:

“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万古长存,就连我们生活的宇宙,早晚都会归于寂灭。所谓‘禹传启,家天下’。帝王将国家的土地人民当做自家的私产世代相传,至今已经超过三千年了!这套制度早已腐朽不堪,应该入土为安了。两宋就是明证。”

“若非宋太祖,宋太宗,宋徽宗,宋高宗这一代代明君昏君,皆将天下视为私产或是只想将这产业一代代传下去,恨不得把将领用绳捆紧,把军队变成提线木偶;或是敲诈剥夺天下人的骨髓,以供奉他一人淫乐;甚至为了防止皇位旁落,连收复河山的机会也不要,宁肯对胡虏称臣!我华夏又怎会连遭辽金元荼毒,终至九州疆土尽腥膻呢?”

“自古未闻以夷狄居中国而制天下也,弱宋真乃千古之耻也!而罪魁祸首便是那将天下视为私产的赵家皇帝!所以山河再赵之类的话,休得再提,那是对我们的事业,也是对我本人莫大的侮辱!”赵昊严厉地说道。

台下一片肃静,众代表都十分震撼。虽然大老板常年对帝制持批判态度,但在集团的代表大会上公开这样讲,就等于宣布他不会,也不允许别人南面称孤了。

“至于本朝,不过是天降猛男,回光返照罢了!但太祖将天下视为私产,较前朝有过之而不及。以至于嘉靖年间,几十个倭寇就敢进攻驻守几十万大军的南京城!真是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若不尽早埋葬这腐朽透顶的家天下,定然又要重演鞑虏入主中原的悲剧了!”

“我们不为一人之产业而战,而是为天下人福祉而战!为跳出治乱循环而战!为华夏远迈汉唐而战!所以我们是以革命对反动,以进步对腐朽,以正义对不义,自然必胜!”赵昊激昂道。

“必胜!”

“必胜!”

“必胜!”代表们一起跟着高呼起来。

“但胜利不会来的太快,也不会太容易。这是我们选择的道路决定的,方才说过了,速战速胜、后患无穷。在真刀真枪的战场上取胜不难,难的是接下来怎么办?”

“谁不想速胜呢?我也想速战速决。但那之前需要先满足三个先决条件。第一,需要积累足够的正义性;第二,需要等待对国家和百姓伤害最小的时机;第三,还要为日后承担更大的责任做好准备。”

“在我们的一体化区域之外,还有两亿多赤贫的百姓,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我们做好承担起这份责任了吗?我们真的有办法改变这一切吗?我们有能力让这么多百姓得到温饱吗?答案都是不确定的。”赵昊沉声道:

“这些问题都决定了,集团必须以我为主、徐徐图之。所以从今天开始,诸君务必收拾好心情,将杂念屏之脑后,全力以赴专注于自己的工作,抓紧时间让集团变得更强大,不断创造战胜对手的条件!我们越强,优势就越大,胜利就越水到渠成!”

“最终,我们一定可以带领华夏两亿七千万百姓扬帆七海,教日月所照皆为汉土,缔造一个远迈汉唐的盛世!”讲话的最后,赵昊振臂高呼道:“伟大的中华民族万岁!”

“中华民族万岁!”代表们的吼声冲破穹顶,直插云霄。

……

赵昊在预备会议上的讲话既没有见报,也没有印制成文件下发各部门学习,却起到了稳定人心、增强信心、统一思想,正本清源的极佳效果。

当他的高级干部和领头羊摆脱了庸俗化的旧思想,坚定了高尚的理想。集团上下也就摆脱了庸俗的旧思想,树立起高尚的理想!

当然,也有人不认同他的想法,而且是级别很高,与他关系很近的人,后来还引发了一场政变,但那是后话了……

至少在当下,集团的二十周年大会顺利的开成了一届胜利的大会,和谐的大会。

大会后,赵昊又与各部门负责人分头会谈,吩咐他们他们明年还是以完成四五计划为主。至于新的任务,会在五五计划中体现,没必要太为政局分神,乱了发展的节奏。毕竟赵相公和他的小伙伴们,怎么也能扛上个两三年。

待到送走了最后一波代表,已经是月底了。

赵昊又迎来一位贵客奉旨进京担任太子太傅、刑部尚书的海瑞,从琼州乘船北上,路过浦东时,应他邀请上岸休息几天。

他主要是担心海公的身体。在另一个时空中,海瑞就是在这一年卒于任上的,享年七十四岁。虽说他生了儿子,又有万密斋给他的养生方子,应该能多活几年。但赵昊非得等这个该死的万历十五年过去了,才能放心。

当海瑞甩开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的搀扶,昂首阔步走下官船时,赵昊发现自己瞎操心了。

只见海斗士还是那副又黑又干又瘦的样子,只是须发从花白变成纯白而已,就连腰杆还是一如既往的笔挺。

“海公,别来无恙啊。”赵昊大笑着快步迎上去。

“呵呵,赵大老板亲自迎接,海某面子不小啊。”看到赵昊,海瑞严肃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这话说的,大明朝还有人比你面子更大吗?”赵昊瞪大眼道:“要不是我禁止走漏消息,又提前封锁了码头,你信不信你的粉丝能把这里挤爆了?”

“哼……”海瑞冷笑一声,却没有反驳。他对之前几次靠岸的遭遇仍心有余悸,声望太高了也真是苦恼啊。

“中平,还不给你恩公磕头。”海瑞便转向那青年道:“没有他和李神医,就没有你们兄妹三人。”

那叫海中平的青年赶紧规规矩矩跪下,给赵昊磕了三颗响头。他还有个弟弟海中安,妹妹海娃,还是一对龙凤胎。

“贤弟不必客气。”赵昊亲热的拉起那高大的青年,不禁感慨道:“第一回见你还在襁褓,如今却已经长成大人了。”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啊。你家老大不也十六了?”海瑞道。

“十七了。”赵昊苦笑道:“真是子女催人老啊。”

“老夫却觉得越来越年轻。”海瑞拢着胡须哈哈大笑。

“那可不,有个娃娃整天管你叫爹……”赵昊没好气道。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老友重逢的气氛融洽极了。

……

两家早已是通家之好,海瑞也破例带着儿子住进了赵昊的金茂园。

海瑞虽然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但海家是琼州大族,早年就有族人当海商往返安南。他也从不刻意阻止儿子,与那些阔少来往。

见识过纸醉金迷的豪奢,依然能平静的俭以养德,才是真正的君子修养。没见识过的不是真正的安贫乐道。那叫贫穷限制了想象……

在金茂园休息一晚,第二天赵昊便让老四士礼、老五士带着他们中平叔去逛新城。

他老大士祥、老二士祺、老三士福今年秋天刚去吕宋读大学,过年也回不来。

赵昊则跟海瑞在花园吃茶说话。

“我路过莆田时,去看过林润。”海瑞状若闲聊道。

“林公一定很高兴吧。”赵昊笑道。

“他很意外。”海瑞淡淡道:“没想到我会这把年纪再出山。”

“说实话我也挺意外的……”赵昊苦笑道:“你老唱得到底是哪一出啊?”

“《封神榜》啊。”海瑞一撩自己的白胡子道:“你看我演个比干怎么样?”

“你是笔架,演什么比干啊。”赵昊呷一口香茗,却只觉满嘴苦涩。半晌道:“不去行吗?”

海瑞缓缓摇头。

第五十章 凛冬将至

阳光透过大片的玻璃窗,将水阁中烘得温暖如春。

水阁外却是一片凛冽的冬景。今冬的第三次寒流来袭,池塘竟结了冰,园中红消翠衰、枯苇摇絮,一派萧索颓废景象。

可赏玩的,唯有残荷擎苍的风骨了。

“上海竟上冻了?”海瑞立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象有些吃惊。“记得当年腊月也不结冰的。”

首节上一节1069/1140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