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065节

“还能有什么意思?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赵昊笑着呷一口酒。

“贵集团,真能用钢材铺设数百里的轨道了?”王国光轻声问道。

“截至到今年,集团铺设轨道总里程,已经超过一千里了。”赵昊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五百公里的铁路的确不算什么。集团受限于江南水网纵横,岭南又山岭密布,又不欲太惹眼,才在本土铺了这么点儿里程。

赵昊没说的是,集团在海外十八省,铺设铁路已经超过了一千公里!未来二十年,还有上万公里的铁路线规划呢!

“真是……太厉害了……”王国光掏出帕子擦擦汗,咽口唾沫道:“那小阁老是要给我们修铁路的意思吗?”

“还稍微差点意思。”赵昊语带戏弄地笑道:“我是要告诉你,我已经随时可以给你们修正阳铁路了,就是修正太铁路,也不在话下。”

言外之意给不给修,另当别论。

“小阁老还真是,拿一条铁路,钓了我们二十年啊。”王国光无奈苦笑一声。

“时间过的可真快啊。”赵昊露出缅怀的神情道:“当时的天官还是杨襄毅公呢。”

杨襄毅公就是杨博,万历二年去世后,他获赠太傅,得谥‘襄毅’。

隆庆二年,杨博将刚刚崭露头角的赵昊请到吏部衙门,求教如何更好利用山西的煤造福一方。

当时赵昊给了他一条路线图。先垄断太原的优质煤矿,扎稳根基后,在井陉道修筑一条铁路,彻底打通山西与中原地区的联系!

有了这条铁路,山西就能与繁华的中原融为一体,老西儿的这盘困局一下子就活了!

当时赵昊满口答应,日后为山西修建这条铁路。然而二十年过去了,赵昊才给了老西儿们两截铁轨,加起来才两丈长。

“我们老西儿盼望这条铁路太久了。”一如当年的杨博,王国光也动情道:

“我晋省偏居西北,少水多山,不通舟楫。内地车路所达,唯由太原东至阳泉,西至永济,北至大同,其余皆驮脚所历、担夫所涉,运路艰阻百倍。省内歉灾偶告,便饿殍满地,流民如潮,官府全无济术。盖因购米临省,一石之费高至数石!买不起,也运不进来啊!”

“山西百姓确实苦啊,不然也不会走西口。”赵昊叹气点头道。

“不是灾年,百姓也苦啊。本省干旱贫瘠,出产有限。煤铁之良,亦因无路皆成弃品。别看我晋商之名,似不弱于徽商苏商,然贩货吴楚,水陆挽载,运费之贵,十倍于本。商贾秘迁,畏而裹足。客货不入,土货不出,是无路之难啊!”王国光起身朝赵昊深深一揖道:

“兴修正太铁路,实乃救晋省转运艰阻之苦,即所以立富强之基,而通中原之干轨也!必可一扫晋省贫弱之源,开风气窒塞之故也!老朽拜请小阁老,救我一省百姓吧!”

说完他居然噗通跪倒在了赵昊面前。

“老天官快快起来,这是干什么。”赵昊赶紧扶起他,观其老泪纵横,自有几分真挚。

人是很复杂的动物,老王虽然贪财好色爱少妇,但他身为醋党领袖,对家乡的热爱和责任感,却与杨博是别无二致的。

“这铁路到底什么时候修,小阁老给句准话吧!”王国光却不肯起来道:“不然老朽也要像杨虞坡那样死不瞑目了……”

“唉,这事儿闹得,怎么感觉我倒成恶人了?”赵昊叹息一声。

“老朽绝非此意,小阁老修桥铺路兴学济贫,乃天字一号大善人!”王国光赶忙摇头道:“完全是那张四维太不识好歹,总想着跟小阁老别苗头,才让小阁老对我们产生了些误会。”

“哦,居然是张四维在背后捣鬼?真是没想到。”赵昊一脸我跟他不熟的神情,仿佛小维三起三落与他无关一般。

“他也已经作古了,而且全家都死于灾后的瘟疫,实在太惨了……”王国光叹息道:“要是有铁路的话,也许就不会死那么多人,造成瘟疫了。”

赵昊却暗自冷笑,还不是因为那位山西首富为富不仁,见死不救。想借着饥荒大发一笔,结果玩脱了……

“真是天妒英才啊。”他不动声色的点上根烟。

“当然,除了张四维,还有些其它的因素,让我们没法跟公子走太近。不过逝者已矣,我们也该重新开始了。”王国光语带双关道。

“重新开始吗?”赵昊不置可否的重复一遍。

“是极是极。”王国光忙点头赔笑道:“其实小阁老一直是山西公司的股东,我们从没真正的分开过。”

“你不说我还忘了呢。”赵昊掸掸烟灰道。

老西儿当年成立山西公司倒蜂窝煤,给了他半成股份,却一直不肯给他分红。

赵昊岂会任人白嫖?万历四年,他写信给杨四和,通知他自己要将那5%的股份,转到张筱菁名下。

杨四和这才乖乖过户,又亲自送了张五十万两银子的存单过来。过去多年的分红非但一分没少,还给按每年两分息,搁那儿利滚利呢。

见老西儿如此上道,赵昊才消了这口气。杨四和便趁机提出修建正太线,却被他推脱了……

“小阁老看这样行不行。”王国光提议道:“我们以一两银子一股的价格,向小阁老定向增发二十万股,换取这条正太铁路如何?”

眼下山西公司在大栅栏交易所的挂票价是二十八两白银一股,总股本一百万股。要是赵昊接受了,在修铁路的大利好刺激下,山西公司的股价涨到五十两也不稀奇!

赵昊稳稳大几百万两银子的资产到手,老西儿得到这条关乎晋省命运的铁路,还能享受到股价翻番的好处。

定增之后,赵昊在山西公司的股份增加到20.8%,成为单一最大股东,但晋商们仍握有将近70%的股份,依然是西山公司绝对的主人。

老西儿们的算计向来精明,这次也不例外。

可惜赵昊也贼精。他掐灭了烟蒂道:“我不能再以个人名义入股了,那是损害集团利益的。所以一切合作都应该在山西公司与集团之间进行。”

“小阁老说的是,是老朽考虑不周啊。”王国光忙点头不迭。虽然在他看来,赵昊就是江南集团,反之亦然。

“至于股权多寡、定增数额之类的细节问题,还是交给下面人去操心吧。”赵昊淡淡道:“我们还是说点正事吧。”

“是是,小阁老所言极是。”王国光赶紧点下头,做洗耳恭听状。

“大家日后便成了一家,就要共同进退,荣辱与共了。”便听赵昊缓缓道:“切不可再两面三刀,干那种背后捅刀子的事情了。”

“小阁老放心,绝对不会了!”王国光面惭耳热道:“我们定以小阁老的马首是瞻,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要的就是这个态度。你大可放心,我赵某人从没亏待过自己人!”赵昊笑笑,仿佛想起什么似的道:“哦对了,听说世叔那位同乡张科长,对我们集团意见好像很大啊。”

“明天就让他卷铺盖滚蛋!”王国光昨晚,就跟刘东星和褚,猜出赵昊的目的了。却故意说道:“还有那位潘部堂,我们一定保下来。”

“潘部堂就算了。”赵昊却摆摆手道:“皇上既然已经开了口,做臣子的怎好害他食言?再说潘部堂年纪也大了,早就没了这方面的心思,是冯公公非想让他起复的。”

“这样啊……”王国光仿佛刚明白过来,一脸恍然道:“小阁老可是要我们保住冯公公?”

“一是,大家怎么说也有些交情,我不能见死不救。”赵昊点点头,也不否认道:“二是皇上拿下冯公公一党,怕是非但不会满足,反而胃口越来越大。”

他看着车窗外跪哭的百官,还有那巨大的金丝楠棺材,轻声道:“那样就太难看了。”

第四十三章 秋天里的一把火

张太师的灵车离京之后便一路南下。

京城距离荆州府江陵县两千六百里,又全程是陆路。哪怕晓行夜宿,马不停蹄,也得走上一个半月。何况还有年届八旬的太夫人。

只能耐下性子缓行,每天走不过五十里路,幸好秋高气爽,风雨不兴,没有因为天气困在路上。

这是赵昊第三次走这条官道南下。通常他南来北往都是都是坐船的,只有实在没办法才会走陆路头一次是隆庆三年六月,跟爷爷去高家庄请高胡子出山。

第二次是万历六年四月,随岳父大人回江陵归葬。

一转眼,这两位叱咤风云的权相都成了古人。

高拱早在五年前便卒于家中,比历史上多活了四年。

其实高拱在高家庄天天含饴弄儿,本来可以活更久的。然而万历十年,太上皇山陵崩的噩耗传来,高拱一下子就崩溃了。

他整日以泪洗面,絮絮叨叨说自己对不起太上皇,不久便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了。

次年在张居正的周旋下,万历皇帝赠复原官,谥蚊香……呃,是文襄。

估计现在,高文襄和张文忠这对老冤家,已经在九泉下再度相爱相杀了吧。

想到这儿,赵昊又是一阵感伤。这些年,作古的故人越来越多。每一次的讣告都在提醒他,人生短暂,时不我待啊!

……

搁在往常,这种漫长的旅途简直就是谋杀生命。赵昊感觉自己一年有一半的时间,白白浪费在了路上。

但现在有无线电,一切都不一样了。不管他身在何处,都能通过设在北京和苏州的两处电台,与朝廷和集团总部实现即时联系。这样即便在旅行途中,他也依然……逃不了加班的命运了……

这天中午,赵昊刚刚应付完了小秘……带来的一堆文件,正准备在车上小憩一会儿。

万历八年开始,全国官道都进行了大大翻修。这条贯通南北的主干道,还是张相公回家的路,自然是以最高标准修筑的。

这几年,沿途官府也对养路工作格外上心,唯恐南来北往的张家人跟太师抱怨说,哪里刚修的路又坑坑洼洼了……

橡胶轮胎、独立悬挂、弹簧避震的四轮马车,行在上头甚是平稳,十分适合困觉。

谁知高武敲了敲车门,又送进来一个带机关的钢匣子,那是张鉴设计的装电报稿用的。

“夭寿啊。”赵昊郁闷的呻吟一声,对高大哥抱怨道:“从前在路上,还能名正言顺的偷偷懒。现在倒好,连睡午觉的时间也不给我了。”

心说幸好才是无线电,要是弄个微信出来,肯定半夜都有人骚扰……

高武嘴唇翕动一下,拿起电报箱准备撤退。

“放下吧。”赵昊没好气道:“给我点跟雪茄。”

高武点点头,熟练的准备起来。怕他不清醒,还给他倒了杯咖啡。

赵昊翻翻白眼,也转动机关,打开了钢匣,取出里头的电报纸,倚着靠枕读起来。

第一份电报来自京城,但这并非来自京城的第一份电报。赵阁老天天都给儿子发电报,问他到哪了,昨晚睡得怎么样,今天有精神么?有没有想爸爸呀之类……

此外也会顺道说一点正事儿。

比如潘晟在遭到雷士祯等七名言官弹劾后,便被万历皇帝勒令致仕。

……

得知潘晟半道上就被撵回家,正在病中的冯公公登时急火攻心。

那潘晟入阁是承他的面子,由张太师临终向皇帝求来的。怎么张太师的灵柩前脚刚离京,皇上后脚就免了他的官呢?类这似弄撒赖?做戏给谁看啊?

冯公公当了一辈子太监,看过三朝的风云变幻,深知在政权交接之际,最容易杀机涌动。甭管你是权倾朝野,还是皇上干爹,一个弄不好就会翻车。

从潘晟的变故中,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在床上烙了一宿的大饼,第二天便不顾病体,让人抬着自己回到了久违的司礼监,命当值太监取来那几份奏章的底本一看。

只见那道‘收回前命,仍令潘晟回籍闲住’的上谕,乃是内阁次辅申时行出票,司礼监首席秉笔张宏批红。

冯保当即大怒,将闻讯赶来的张宏劈头盖脸臭骂一顿。说他貌似忠厚、实藏祸心,这么大的事情不提前知会自己一声!

张宏自然叫起撞天屈,说自己也不知道潘晟是兄长的人,才没有打搅你养病啊。

“他是张太师推荐的,你总知道吧?!”冯保将雷士祯的弹章甩到他脸上,骂道:“‘晟乃元辅遗疏特荐’这八个字,也是你批的!”

“冯公公,这都是皇上的原话。”张宏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垂首道:“咱家跟潘部堂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又何苦趟这浑水呢。”

“哦……”冯保心中咔嚓一声,一道霹雳炸开。没想到竟是他昨晚想到的最坏的情形一切出自万历皇帝授意!

他忽然想起那年的泼墨事件。皇帝那一瞬间掩藏不住的怨毒眼神,刹那间清晰无比的浮现在他的眼前。

冯保仿佛一下被抽干了力气,想要跟张宏说句硬气话,却半分力气都欠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便直挺挺晕了过去。

“老祖宗!”跟班的干儿孙赶紧扶住他。

“快把冯公公抬回去吧。”张宏叹口气道:“都病成这样了,还置什么闲气?真是不要命了。”

……

等冯保悠悠转醒,已经是下午了。

闻讯赶来的徐爵、冯邦宁等人,在床头围了一圈。见他醒来忙七嘴八舌的请安,张大受又端来了太医开的安神汤,请干爹服下。

“都什么时候了,还喝安神汤?”冯保却一巴掌将药碗打落在地上,颓然道:“再不想辙自救,咱爷们儿都要喝孟婆汤了!”

“啊?”徐爵等人全都吓坏了。其实这阵子他们也不是全无感觉,张鲸那帮家伙气焰嚣张,已经丝毫不把冯保这个老祖宗看在眼里了。手下也是人心惶惶,都私下议论是不是要变天。

冯保又强撑着病体,连夜到赵家胡同求救。

回去后他便按照赵昊的指示,再次向皇帝告老。这回可不只是单纯告老,他还向万历皇帝表示,皇上和太后因为给潞王营造王府,花费巨万,内库亏空不小。老奴便将这些年积攒的钱财全留给陛下,稍稍弥补下亏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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