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051节

“更准确的说,江南乃至东南的民心所向,就是此番贵集团和朝廷角力的关键!”

赵昊赞许的点点头,有点意思了。

“贵集团对东南的民心想必是有信心的。二十年来,你们修桥铺路、推行免费教育,让东南诸省灾年无饥馑,家家有余粮,百姓的日子好似那芝麻开花节节高。从始知生民之乐,到现在纷纷冀以小康,真是国朝未有之盛况!”

颜山农先捧了赵昊一把,接着话锋一转道:

“然而我华夏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便奉行愚民之策。及至礼教大兴,对民智的毁灭更是登峰造极!所以千年以降、及至今日,民心从不是平民百姓之心,而是缙绅地主、宗老族长之心!”

“你办学校确实在开民智,但时日尚短,规模还是太小,大部分学生又都让你弄到海外。所以除了你的老巢苏松,别处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老百姓依然听缙绅的!”

“不错,过去二十年,贵集团以利诱之,确实收拢了江南乃至东南缙绅之心。但一旦贵集团与朝廷决裂,他们能不能还跟你一条心?会不会反水?我看悬!”

“朱明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得国名正言顺!享国二百余载矣,在天下人心中,这天下姓朱,早已是天经地义之事!”颜山农又语重心长道:

“大明这百年来,平头百姓靠读书出头者凤毛麟角,科举正途以为高门大户垄断。故缙绅者恒为缙绅,草民者恒为草民。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故事,只存在于小说话本之中了。”

“就说赵贤弟你吧,令尊状元及第,位居次辅;令祖也是进士出身,以侍郎致仕。”何心隐道:“那些缙绅固然没有你赵家世代簪缨的显赫,却也都功名不断,牢牢占据了人上人的位置。”

“既得利益者。”赵昊送他一个精确概括词。

“说得好!正是一群既得利益者!”颜山农拊掌赞一声道:“这些人是最希望稳定的,最不愿意冒险的。所以在朝廷和贵集团中间选的话,怕是绝大多数都会选择维持现状的!”

何心隐又冷声插话道:“其实他们现在跟不跟你一心都难讲!”

赵昊不由眉头一紧,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在大明这个地方,钱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权,有权就会有钱,有钱却不一定能有权。不错,东南缙绅跟着你,确实越来越有钱了。但问题是,穷鬼们的日子改善的更明显。”何心隐用他充满讽刺的腔调道:

“幸不幸福是靠比较的,我有一个馍你没有,我就比你幸福。但若我有一千个馍,你有一百个,虽然我的馍更多了,但因为你也能吃饱,便不好说我比你更幸福。所以金钱增长带给他们的满足感,其实不如想象的那么大。如果他们有得选,比起自己有更多馍来,定然更希望让穷鬼永远没有馍!”

“所以他们跟你干的主因不在发财,最主要在于跟着你能作威作福!获得凌驾于官府之上的权力和地位!你在各县成立的那些开发公司,事实上架空了各县的官府他们在开发公司当个董事,就能堂而皇之的决定这个县的大事小情。而不像以前那样,只能暗搓搓的施加影响。所以他们都争先恐后的加入你!”

“他们支持你开发海外的目的也一样是为了满足在大陆无法满足的权力欲。他们是想当土皇帝,肆无忌惮的生杀予夺!是想把自家的族人、家仆大肆安插到海外,得到一块进可以世代吸血,退可以安身立命的采邑!”

赵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个何心隐,真是开膛破肚,把人的阴暗心理全都晒了出来。

“可这次,他们没有如愿。你成立的那个反贪渎调查基金会,这些年干掉了五六千人了吧?其中那些大户人家的子弟家仆出身的,占了很大比例吧?”

“什么出身都有。”赵昊轻咳一声道:“并不是只有大户的家人,穷苦出身的一样会贪渎。缺乏监管和惩教,没有几个人能抵挡住腐化的诱惑,只能有贪必反。”

“看看,像话吗?居然把我们的家人和穷鬼一视同仁,像话吗?我们的特权去哪儿了?”何心隐便大呼小叫、大惊小怪起来。

“嗯。”赵昊点点头,声音很是低沉。他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把手中卷烟的过滤嘴,整个掐掉了。

“但你现在呢,至少在海外已经不指望他们了你的免费教育已经成了气候,穷苦百姓的孩子一批批被你培养成才,根本不需要他们那些只知道之乎者也的读书人了!他们心里真的不恨吗?!”

何心隐满眼挑衅的看着赵昊,幸灾乐祸道:

“只是因为他们还要指望你的书院考科举,所以敢怒不敢言。可你们要是跟朝廷决裂了,谁还敢再上你们的书院?他们马上就会让你尝尝,什么叫翻脸比翻书还快的!”

第二十一章 听君一席话

日头西斜,和煦的阳光洒在小院中,丝瓜架下叶影斑驳,照得席间几人的脸晦明晦暗,让人看不清本来面目。

席上的酒菜早已撤去,换上了茶水和果盘。赵昊擦了几下打火机,才点着手中没了过滤嘴的烟。

身后的秘书并未给他更换一根完整的香烟,因为这是大老板的习惯。活性炭的过滤嘴固然能过滤掉烟中的有害气体,却连烟味都变得寡淡起来。所以在大脑需要尼古丁的时候,他都会掐掉过滤嘴。

其实秘书还带着象牙和海柳的烟嘴,但只有赵昊心情好的时候才会用,这会儿肯定会嫌她烦的。一个合格的秘书不会做任何让老板烦躁的事情,只会让老板感到舒服。

赵昊沉默的抽着烟,脸上一点表情都欠奉,全身气息却阴沉可怕。

整个小院中针落可闻,所有人都紧张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颜山农和何心隐都生出命悬一线之感,胡时中更是吓得脸色苍白,添茶时茶水洒了一桌子。

那一刻,总是一团和气的赵昊,才露出了江南集团大老板,海警部队总司令,大明七海霸主的峥嵘。

抽完一支烟,将烟蒂缓缓掐灭。他才点点头,缓缓道:“说下去。”

颜山农松了口气,他阅遍天下大人物。但这种让他透不过气来的压迫感。是当年在严阁老、徐阁老身上,也未曾有见的。

也许只有当年的嘉靖皇帝,和如今的张相公才有这种轻描淡写间让群雄雌伏的气场吧?

何心隐也定定神,接着道:

“归根结底,你当初在江南选择了姑且苟合,现在就要为当初的姑且苟合买单了。尽管你已经办了二十年的教育,但受教育的百姓依然太少,大部分毕业生还都被你弄到海外。所以老百姓还是好糊弄的,到时候朝廷一动手,地方的缙绅读书人要是说你是反贼,你说他们会不会动摇?”

“那请问先生何以教我?”赵昊便一脸诚恳的问道。

“要大开民智啊!只靠学校还是太慢。要大规模讲学,要渗透到田间地头、街头巷尾!放我们回去,让泰州学派为你冲锋陷阵,让老百姓能明辨是非,不再人云亦云!到那时你才有希望!”

赵昊追问道:“我有希望干什么呢?”

“自保啊,你还想干什么?”何心隐翻翻白眼道:“只要你们能够自保,就能让更多的穷苦人读书明理,到时候人人都是圣人,这世道自然就大同了!”

“这就是泰州学派的斗争路线吗?”赵昊微笑着抬抬手,秘书赶紧又递上一支烟,这次他直接点着了,吸两口道:“还以为你们要撺掇我改朝换代呢。”

“万万不可!”颜山农忙不假思索道:“大明王气昌盛,天子尚未失德,赵公这样的圣人,怎么做乱臣贼子呢?”

“就算天子失德,也不能有取代之念!”何心隐也神情严肃道:“不然公之千古创举,还有何正义可言?”

“纣可伐,天下不可取吗?”赵昊淡淡一笑道。

“然也。”颜山农颔首道:“天地于易,易天而不革天,易地而不革地,至善也!”

“然子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赵士祯不忿道。

“子也曰过:‘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是皆孔子言也,何事异而称同邪?”但长于发明的大侄子,论起口舌之功显然不是何心隐的对手。

“汤武有救世之仁,夷齐有君臣之义,既皆善,故并美也!”赵士祯争辩道。

“二者必何如而能全美?”何心隐笑道:“即王心斋之‘纣可伐,天下不可取。’也!彼时尚有微子在,迎而立之,退居于丰,确守臣职,则救世之仁、君臣之义两得之矣。且使武庚不至于叛,夷齐不至于死,此所谓道并行而不相悖也!’”

“这……”赵士祯憋了半天,憋出四个字道:“书生之见!”

“好了。”赵昊呵斥一声,大侄子只好乖乖闭嘴。

那边颜山农也栓好自己的弟子,对赵昊歉意的笑笑道:“赵公既然熟知《王心斋语录》,不知读过吾师的一篇散文《鳝鳅赋》乎?”

“惭愧,未曾拜读。”赵昊摇摇头:“请山农先生赐教。”

“将吾师杂著取一本来。”颜山农便吩咐徒孙。胡时中应一声,快步进屋。

两名护卫一前一后,紧随其后。

少顷,胡时中捧出一本线装书,颜山农接过来,双手奉给赵昊。

赵昊拿在手中一看,见是一本《王艮杂录》,笑道:“好,我回去仔细拜读。”

说着他便站起身,对何心隐师徒笑道:“天不早了,不能做赖着不走的恶客,告辞了。”

“哪里哪里,赵公是天大的贵客,蓬荜生辉啊。”胡时中忙扶着颜山农起身。何心隐也跟着起来,淡淡道:“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你不要不识好歹。”

“哪里哪里,今日绝对不虚此行,真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啊!”赵昊一脸郑重的抱了抱拳道:“多谢,珍重!”

“呃……”何心隐师徒闻言一愣,总觉着哪里不太对劲。

待将赵昊送到门口,何心隐才回过神来道:“赵贤弟,那我等回去讲学的事情……”

“我早就说过,来去自由。”赵昊笑着挥了挥手中那本《王艮杂录》,便抬腿上了漆黑的四轮马车。

目送着车队驶出宁波里,何心隐师徒三人方转回小院中。

胡时中扶着颜山农坐在竹躺椅上,给疲惫的师祖捏腿。

何心隐倒是神完气足,背手默立一旁好一会儿,方郁闷道:“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这不是废话吗?”

“你还在纠结那句话呐?”颜钧喝一口茶,苦笑一声道:“别瞎品了,没有营养的。”

“我就是憋气,我们师徒齐上阵,居然就换来这么一句……”何心隐郁闷的从架子上摘了根黄瓜,在袖子上胡乱擦拭起来。

他和颜山农看到了赵昊同情百姓,保护泰州学派的方面。迫切希望能通过强力游说,来激发赵昊的危机感,挑拨他与士绅阶层的关系,从而影响赵昊的决策。只要他心里多向他们偏一点,泰州学派就赚大发了。

结果赵昊差点动了杀机,要把他们灭掉……

想想真让人懊恼。何心隐把黄瓜往嘴里一杵,喀嚓咬一口,然后皱眉吐掉。

“呸,他妈的,丝瓜!”

“这很正常,如今的赵昊,已经是有其实、无其名的天下第一人了。”

颜钧在背后对赵昊的评价,比当面时可高多了。

“不错,眼下满朝三分之一的官员是他岳父的亲信,二分之一的官员是他的学生。张居正尚且敢自称摄政,他又如何摄不得?非但摄得,而且更强力!架空京城里的万历皇帝,不在话下!”何心隐居然也认同的点点头,仿佛方才那些耸人听闻的危言,不是出自他之口一般。果然金牌讲师的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

“那你就该明白,那句天威莫测,同样也适用在他身上。”颜山农淡淡道:“通过一次游说,改变不了什么的。对我们来说,比起他说过什么,更重要的是他今天来过了。”

“嗯。”何心隐明白了师父的意思道:“他这样的大人物,所有行程都是安排好的。来我们这儿八成是因为他岳父真要不行了。张居正一嗝屁,他父亲就要接任首辅,他知道张相公一去,我们就会回去,他要评估一下,看看该不该放我们回去。”

“他说来去自由。”胡时中小声道。

“对,记住这一句就行了。”颜山农颔首道:“回去后放手去干,在这片天笼罩的地方,没人敢把咱们怎么样。”

“嗯。等我这边讲学结束,就立即回江南去。”何心隐点点头,依然惋惜道:“可惜,可惜……”

能见到赵昊,跟他深谈一下午的奢侈机会,怕是不会再有了。

“师祖。”胡时中忍不住轻声问道:“那赵昊日后会不会山河再赵?”

“不会的。”颜山农断然摇头道:“唯独此事,我十分笃定。如果一个人有家天下之心,是断然不会放弃驭民五术,反过来大开民智的!”

“也许他只是想用水来覆舟呢。”胡时中道。

“要覆舟的话,单靠大地主、大官僚的支持就够了,他最不缺的就是这些人的支持。”颜钧露出踯躅之色,压低声音道:

“当年武宗皇帝南巡而归时,不就覆舟落水了吗?”

“啊?”胡时中嘴巴张得大大的,他自然听说过是文官集团动手脚害死正德皇帝的,但总觉得太过蹊跷,难以置信。

但师祖可是那个年代的人,而且当时师祖的老师心斋先生王艮,正在阳明公门下侍奉……连他也这样说的话,那件事很可能真的另有隐情!

再联想到继任的嘉靖皇帝,险些在睡梦中让宫女勒死。吓得后半生再也不敢回乾清宫。后来隆庆皇帝虽然住在乾清宫,却安了二十七张龙床,不让人知道自己睡在那里……

而且隆庆皇帝垂拱而治,将权柄尽数交与文官,也难说没有避祸的心思。

毕竟谁也不敢说,大明朝还会不会再出一个覆舟溺水的皇帝……

第二十二章 一旦春来不自由,遍行天下壮皇州。

“那他干嘛还要自讨苦吃?”胡时中不解问道。

“因为他不想只靠文官集团赢。”颜山农一语道破天机道:“他是有些理想色彩的,这是毋庸置疑的。而我和你师父,正是想利用这一点,尽量帮穷人多争取一些。”

“他至少没拦着我们,这么说来,今天其实收获还是蛮大的。”何心隐也终于有了笑模样道:“求乎上而得其中,可以了。”

“本来就是。”颜山农拢着胡须,在竹椅上躺平道:“慢慢来吧,别老想着一口吃成个胖子。”

“嗯。”何心隐点点头道:“确实急不得。”

见师父和师祖已经聊完了,依然满脑子问号的胡时中道:“他不想当皇帝,想干什么?”

“那谁知道呢?周公不想当皇帝,曹孟德也不想当皇帝,可结果呢……”颜山农闭上眼,摇摇头道:“将来尘埃落定了,家祭无忘告乃翁。”

“呃……”胡时中咽口唾沫,又问道:“那天下很快会大乱吗?”

“所以总是跟你说,虽然我们反对读经,却更要多读经,不然怎么跟人家对线?”何心隐责怪弟子一眼,方沉声道:“你想想那句‘纣可伐’的出处,就知道他此时的心态了。”

“孟津观兵吗?”胡时中怎么说也是举人出身,只是这些年流寓海外,不再碰经史子集而已。师父一提醒,自然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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