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030节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相信我。”昙阳子脸上的恐惧之色越来越重道:“我弟弟王衡就不信我这套,他生气的跟我说,父亲拜我为师的事情,已经在他们学校传为笑谈了。笑话他的同学还好说,还有些人觉得我们这样搞,影响了科学的传播,扬言要揭穿我,让真相大白天下!”

“还有各处仙山的同行下帖子要跟我斗法。更有言官弹劾家父和世伯,要求朝廷彻查我……”

昙阳子恐惧的掩面而泣、抽动双肩道:

“古人云,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诚不我欺。我知道早晚会有一天会被人拆穿,到时候害了自己家,也害了另一个王家。到时候,他们不会只说我是骗子的,肯定认为父亲和王世伯非但知情,而且八成是幕后主使。愚弄整个江南士林,甚至图谋不轨的罪名,足以让两个王家沦为笑柄,甚至可能给两家带来危险……听说我们两家都得罪过张相爷。”

“所以你就打算肉身飞升,一了百了?”赵昊递给她块帕子道。

“是。”昙阳子擦擦泪,点头道:“不这样不行了,就算没人拆穿,我这套也不长久了。我说修行五年就可以有所成,王世叔都已经入门第四年了。还有那些名列八百地仙的弟子,长时间修行没效果也会起疑心的。”

“傻孩子。”赵昊叹气道:“知道道教是怎么败的吗?”

“怎么败的?”

“就是败在修自身、修今生啊!这太难见成效了,你见有几人能飞升?人家其它做大的宗教,不是修来世,就修死后的,没处对证,当然就长久兴隆了。”赵公子语重心长道。

“但修今生见效快,招收信徒容易啊。”昙阳子小声道:“而且我身边的人好像都对今生一世更感兴趣。”

“那是你身边都是人上人!当然都怎么活也活不够了。”赵昊哼一声道:“不知人间疾苦的千金小姐,还妄称菩萨转世,真是荒谬啊!”

“阿叔教训的是。侄女也知道自己荒唐,不敢一错再错了。”昙阳子便哭道:“本打算四月里,昙鸾菩萨圆寂之日飞升的,但出了点岔子……”

“什么岔子?”

“我害怕了,没敢服下准备好的毒药。”昙阳子小声道:“但九月九这回肯定不会反悔了,因为到时候会有十万人来观礼。而且这次我准备了白节黑。”

“好家伙……”赵昊不禁倒吸口冷气,所谓白节黑就是银环蛇的俗称啊。“你所谓的白日飞升就是当众自杀?”

“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啊。除了贴身侍女之外,再没人能帮我了。”昙阳子眼泪汪汪的看着赵昊道:“除非阿叔能救救侄女。”

赵昊微微皱眉,显然昙阳子已经约摸到自己的态度了。

不过这也正常,所有神棍都会察言观色、洞悉人性。宗教是一门操弄人心的技术,不懂人心搞什么宗教?

“我当然可以救你了。”赵昊揶揄一笑道:“我这就叫你爹进来,让他保证不打死你就是。”

“阿叔,不要啊。”昙阳子吓坏了。“要是让我爹知道了真相,他会直接气死的。”

“那我也不能看着你去死啊。”赵昊悠悠道。

“阿叔,只要别让我爹知道,你让我干啥我干啥,现在要我的命都行。”昙阳子一口一个‘阿叔’,可怜兮兮的哀求道。

“行吧,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你这条命。”赵昊微微点头招下手,一旁书记员赶紧将笔录呈上。

赵公子快速浏览一遍,笑道:“先签字画押再说。”

书记员便将那本口供记录册展开摆在昙阳子面前,又拿来笔墨和印泥。

昙阳子小脸煞白,没想到她赵叔叔做事如此严谨。

“别害怕,只要你从今往后乖乖听话,这只是一份存档而已。”赵昊像诱拐小女孩的人贩子道:“乖,不是说让你干啥就干啥吗?”

“好吧……”昙阳子还能说什么呢?只能乖乖按对方的要求,在每一页口供上签字按手印。

她终于明白了,不能因为对方看上去还很年轻,就忘记了他江南之主的身份。

跟这老妖精比起来,自己的道行浅着呢……

末了,赵昊满意的点点头道:“好了,这个谎我帮你圆了。不就是白日飞升吗,小把戏而已,还用得着要死要活?”

顿一下,他又看看昙阳子道:“不过有一条,飞升之后,你不能再在江南露面了,必须跟我去南洋待着了。”

“啊……”昙阳子闻言喜忧参半。不用死了固然高兴,但离开天堂般的苏州去南洋瘴疠之地,感觉好可怕。

赵昊轻咳一声,敲了敲她的口供记录册。

“是,侄女都听阿叔的。”昙阳子忙甜甜笑道:“反正我二叔我弟都是阿叔的弟子,还有我爷爷的关系在,二叔总是不会害我的。”

“哈哈哈,阿叔疼你还来不及呢。”赵公子放声大笑起来,吩咐昙阳子几句,让人放二王进来。

第二百一十章 魔盒

转眼到了九九重阳。

这一天,太仓的百姓却顾不上赏菊插茱萸,全都起个大早,乘车坐轿、扶老携幼、涌向长江口。

因为这天,是昙阳子举行升仙法会的神圣日子。

谁不想亲眼看看白日飞升的稀罕场面?谁又不巴望着能亲眼送仙师升仙?好多临近的苏州、吴江、上海、华亭的百姓也提前一天就赶到了太仓。

长江江面上亦舟船如织,那是闻讯从镇江、扬州、南通乃至金陵,大老远赶来观礼的好事之徒。

临近午时,以长江口的法坛为中心,向周围绵延十多里,聚集了乌央乌央几十万人,也不知道能看得到什么。

其实很多信徒确实什么都看不到,但他们能设下香案,摆下供品,向仙师望风一拜,也就心满意足了。

花团锦簇,香雾缭绕的法坛上,设着一座垂着璎珞的神龛。神龛周围,插着二十八宿的旗号。法坛下,又插着八百面小旗,代表应受天命、拜在昙阳子门下的八百地仙。

王锡爵、王世贞、王百谷、赵用贤、瞿汝稷、冯梦祯、沈懋学、汪道昆、陈继儒等弟子门人,各立在属于自己的旗下。

徐渭等在北京或者外地来不及赶回的,也给仙师送了花篮致敬。

待到仙师在法坛上现身,现场的气氛便更加热烈了。百姓们喊着她的法号,如痴如狂、以头抢地,整个太仓长江口都沸腾了。

“真是可怕啊。”长江口,一条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大沙船上,陈怀秀与赵昊并肩而立,看着岸上万众痴狂的景象,不禁感慨道:“要是再给她一点时间,说不定真就成气候了。”

“那不至于。”赵昊摇头笑道:“她这是速成的路数,这种玩法一开始吹牛太狠,兑现期太短,固然很容易拉人气,但时间一到牛皮就非破不可,不然她也不至于被逼得要一死了之。”

“可是某人惜香怜玉,出手帮她过关。”陈怀秀白他一眼,一颦一笑间,满满都是成熟女人的风韵。

“那是,助人为快乐之本嘛。”赵昊打个哈哈笑道。

“我看你就是图她身子。”陈怀秀哼一声道:“一个圣女还不够啊,又收个仙子到你地盘上去。”

“你怎么说我不要紧,可不能污我侄女的清白!”赵昊义正言辞的转过头,陈怀秀还以为他生气了。下一刻,这厮却伸手挑起她的下巴,轻薄道:“再说,我图谁的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快放手,好多人看着呢……”陈怀秀忙红着脸别过头去,虽然马秘书在昆山陪儿子,这周围还好多护卫呢,还有她的手下。

“看就看呗,看了这么多年,他们都替咱们着急了。”赵昊却不要脸的顺势揽住她的腰肢道:“你看,小滕也长大了……”

“那又怎样,你身边还有我插脚的地方吗?”陈怀秀作势要挣脱,但赵昊就是不松开。她也来气道:“听说你还收了个林将军,我就不给你添乱了。”

“话不能乱讲,阿凤的情况不一样,那种时候我没办法不答应她。”赵昊不禁尴尬,自己只是林凤的借种对象,人家生了孩子要姓林的,也根本没打算跟赵家扯上关系。

“梅南就更特殊了,我们能有什么感情?”说着他苦笑一声道:“可是不这样,她如何让郑家死了不臣之心?而且台湾和吕宋的原住民也需要她来沟通……唉,这种事,说白了就没意思了。”

“那我呢?”陈怀秀幽幽道:“如今沙船帮已经彻底被集团消化到肚里,我也没什么价值了……”

“那不一样的,我就是单纯稀罕你这个人儿。”赵昊腆着脸搂住她,陈怀秀的反抗变得无力起来,显然对他的回答还是满意的。她挣扎不脱,身子便软了,只能不胜娇羞的依偎在他身旁……看,我是被强迫的。

这时候,法坛上的昙阳子开始讲法,虽然距离太远听不真切,但方才闹哄哄的场面,顷刻间变得鸦雀无声,这一幕本身就是很震撼的。

“你真相信这都是她捣鼓出来的?”陈怀秀在赵昊耳边轻声问道。

“就当是吧。”赵昊淡淡一笑道:“不聋不痴、不做家翁嘛。”

说的就像前几日,在昙阳观中欺负小女孩的那个,不是他似的。

……

辰时三刻,吉时已到。

仙师说法完毕,携灵蛇,结印执剑,右手执麈,登上神龛坐定。

在场数十万人全都屏息凝神,唯恐错过昙阳子升仙的神圣一刻。

便听悠扬的仙乐声中,有氤氲的仙气从龛中涌出,渐次布满整个法坛,旋即红光冲天而起。花瓣飞舞间,众人都见到有个闪闪发光的人影飞上天空,然后消失不见了。

待人们从震撼中醒来,又赶紧去看那神龛中,果然已经空无一人了。

只有上千只黄蝶盘旋飞舞,集于龛上。而那原先的木头神龛,也变得金光闪闪,在日头下分外夺目。

“仙师升天了!”震天的唢呐声中,王世贞声嘶力竭的大喊一声,登时望空而拜者、跪地磕头者、哭而呼师者、称阿弥陀佛,不可胜记。

长江口,赵昊也松了口气,他真怕那个猪尿泡做得人型氢气球突然爆炸,把昙阳子当场炸成血葫芦,那乐子就大了……

还好,仙师运气不错,没有出意外。至于昙阳子是如何消失的,不过是借着烟雾耍了出大变活人的戏法而已,实在不值一提。

赵昊也没兴趣再看接下来的表演了,有那闲功夫,还不如到船舱里跟怀秀姐坦诚相对,唇枪舌剑……的探讨一番人生哲理呢。

等他谈兴尽了,揉着腰从舱里出来时,见外头已经是明月照大江了。

便见那个谁已经将护卫打扮的昙阳子,带来船上了。

“师父。”昙阳子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之前赵昊已经收她为徒了,准备日后传授她社会科学之宗教学。

她学习和实践的地点,都在南洋。待学成之后,便将与梅南和雪浪组成赵昊的三驾马车,肩负起将天方教和印度教逐出南洋的重任!

当然,南洋是江南集团的地盘,其行政管理人员八成以上,都是江南教育自行培养的江南人。所以很可能会有人认出昙阳子,并将她还活着的消息传回江南来的。

届时二王和那些师兄弟自然会明白事情真相的。

但这正是赵昊要的效果。这正是一次心照不宣的警告,以他们的智慧肯定会明白,再有下次的话,公子带走的,就不只是他们造出来的仙师了。

在赵昊权衡之后,‘昙阳子事件’也只能这样处理。

因为所谓江南帮并非一个严密的政治组织,而是一个相对松散的利益群体。王锡爵、王世贞、屠隆这些人,既有崇高的社会地位,而且也不是依靠江南集团得来的,所以大家是盟友而不是上下级,赵昊没有立场命令他们去做什么不做什么。

是以对他们的出格行为,他只能在不伤面皮的前提下,进行一些春风化雨的矫正。要是他粗暴干涉他们的行动,只会将盟友推到自己的对立面去。

老人家教导我们,在斗争中一定要分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以及矛盾的主要方面和次要方面。分不清主次是大忌啊。

但这显然很影响战斗力啊,长此以往也很难保证集团不会被渗透。

赵昊在南下的途中,除了向昙阳子传授宗教的社会结构,宗教的理论构成,以及宗教的实践模式外,就是在跟怀秀姐深入浅出的探讨,如何解决对集团外人士的凝聚力呢?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如何提高集团内的凝聚力等问题。

答案其实是显而易见的,结党。

组成一个有组织、有理想的党社,以党派的力量规范成员,团结成员,调动成员,非但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而且一定会爆发出空前强大的力量的。

但问题是,这是大明啊……

不是说大明的土壤不适合结党。恰恰相反,历朝历代就没有比无政府主义的晚明更适合结党的了。东林党已经在路上了,后头还有复社之类的十几个带着政治色彩的社团。自己要是让这帮家伙学到了正规政党的玩法,那还了得?

当然这是早晚的事情。而且在赵昊看来,不管怎么说,用一个党派,凝聚起一群有志一同者,来继承自己未竟的事业,要比父子相继的模式好上太多了。

东林和复社的例子恰恰说明了这一点,而不是提供了反例。

问题是,政党这样大杀器,它的运行原理并不算高深。对大明的官僚地主阶层,和新兴工商阶层来说,弄懂政党是如何运行的,绝对比弄懂地球为何绕着太阳转,简单太多了。

何况大明本身就具备了结党的土壤,所以自己一旦打开这个魔盒,恐怕后续的发展就不受他的控制了。

而且赵昊悲哀的发现,自己在官僚地主阶层中很难找到真正的有志一同者。目前只有两个半人,可以真正称为他的同志。

这很正常,因为官僚地主就是这水平。

至于如今的工商阶层,未来的资产阶级?赵昊对这帮家伙也不报什么期望,他们的梦想永远是往上爬,被上流社会接纳,将劳苦大众踩在脚下。这就注定了他们要是靠得住,老母猪都能上树。事实上这帮家伙也从没真正靠自己的力量做成过什么事。他们只会一次次利用广大的下层民众,然后一次次无耻的摘取工人农民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果实而已。

所谓最彻底的资产阶级革命,也从无例外。

赵昊不希望老百姓在这个时代,依然要一次次被当做工具人,反复利用、反复牺牲、反复抛弃。他希望他们的流血牺牲,至少能为他们自身,换来一些切实的利益。

他希望从今往后华夏的历史上,不再只有帝王将相、公子佳人,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希望能有人替那万骨发声,替创造一切芸芸大众发声!

他花了那么多的心血,去扫盲,去提高百姓素质,就是为这件事。

他希望他们在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后,知道后面该怎么做,才能守住自己的果实,而不是又被别人夺了去。

他知道这很难,千万年来,穷人都是当牛做马的,牛马哪能发出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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