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027节

陈太后松了口气,闭眼转着念珠,暗念阿弥陀佛。

“何况皇上继承了娘娘的宅心仁厚,英明睿断,这些年锐意苦学、练习政务,已经有一代英主之相了!”张居正接着劝说道。

“相公太偏袒他了!朱翊钧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好,又怎么会干出那等……事体来呢?”李太后虽然仍用质问的语调,但声音里的怒气却冲淡了许多。

其实她又不是何尝松了口气?正如赵昊所料,让陈太后一拦,李太后已经骑虎难下了。

关键是废掉万历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哪怕换上来的皇帝依然是她儿子,她也只会落个无尽的痛苦。以李太后的精明算计,冷静下来就开始后悔了,这种赔本的买卖怎么能干呢?

张居正的态度正是她想要的,她也正料到了有情有义、赤胆忠心的张相公,一定会救自己的学生,所以才会让冯保请他来的。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便听张居正振振有词解释道:“皇上年方十八,血气方刚,被身边奸佞引诱,犯这种错误很正常。但更应该看成是一种试炼,只要知错改错就好,不能不给他改错的机会啊,娘娘。”

“哦,这么说相公年轻时也犯过这样的错了?”李太后的语气愈发轻……松,陈太后全当没听见。

“臣惭愧……”张居正心说孤现在还在犯呢……

“姐姐,听相公这么说,本宫又对皇上有了点信心。”李太后倒也没忘了身边还有个电灯泡道:

“那就再给他一次机会?”

“好好。”陈太后谢天谢地,马上也退一步道:“只要不废了他,妹妹怎么处罚他,我都没意见。”

“把皇上叫来吧。”李太后这才松口道。

……

很快,在奉天殿跪肿了膝盖的万历皇帝,在李进的搀扶下,一瘸一拐进来。

虽然已经从李进话里话外的意思,听出自己应该过关了。但他还是装着诚惶诚恐的样子,麻利的噗通跪在地上,低头不敢看母后一眼。

“哼,幸亏你有个好老师!”便听李太后冷声道:“张相公和大伴以身家性命担保你不会再犯,本宫才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

“多谢母后,多谢先生,多谢……”万历如蒙大赦,喜极而泣道:“我再也不敢了!”

不过他就是再不要脸,也不会跟自己的奴才道谢的。而且是狗奴才!

“皇上快请升座吧。”张居正忙朝冯保递个眼色。

“皇上……”冯保上前刚要跟李进一起扶起皇帝来。

“且慢!”谁知李太后又出幺蛾子。

万历像泄了气的皮球,又委顿于地了。

“张先生,看皇帝现在这样子,你还敢坚持要功成身退吗?”李太后一副吃定张居正的表情道。

“臣惭愧,臣不敢再说了……”张居正垂首道。

“所以你还得继续替本宫管教皇帝,等他什么时候彻底成为明君,你什么时候再说退休的事吧!”李太后忍不住得意道。

张居正闻言面色一白,这女人真是有小聪明无大智慧,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岂不让皇上的感激荡然无存,反而心生怨念?

就像皇帝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受过似的……

这都哪跟哪啊?

可这时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应道:“老臣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本宫不让你死,你得好好活着。”李太后柔声说一句,又冷冷对皇帝道:“托你师父的福,龙椅还是你来坐。”

“多谢母后,多谢先生……”万历忙道谢不迭。

“不过本宫都已经禀告祖宗了,也不能不做惩罚,就这么算了!”却听李太后话锋一转道。

“唉,儿臣明白。”万历的脸登时又成了苦瓜:“不知母后准备怎么罚我?”

“你宫里的那些奸佞,本宫处置了几个,但远远不够,要把人全都换掉!”李太后沉声道。

“哎哎,换掉换掉……”万历忙点头不迭,都这种时候了,当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了。

“还有,你写个《罪己诏》吧,本宫看书上说,犯了错的皇帝都写这个。”李太后便道:“把自己犯的错,跟列祖列宗一五一十说清楚,保证下不为例。也让天下人做个见证!怎么样,姐姐?”

最后一句自然是问陈太后的,陈太后有言在先,自然没法说不。便道:“都依你。”

“唉……”万历垂头丧气应下,他娘不知道《罪己诏》的分量,还以为就是写个检查呢。

他倒是很清楚,可唯恐再生枝节,万不敢说个不字。

第二百零六章 从此偶像是路人

赵昊等了大半天,才见张居正拖着疲惫的步伐,从东安门走出来。

惨淡的夕阳透过城门洞,将张相公的影子拉得老长,也让他的脚步看起来是那样的沉重。

“岳父。”赵昊赶紧迎上去。

张居正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想说话,便继续沉默的往前走。

赵昊赶紧示意车轿跟在后头,随扈的锦衣卫和护卫则赶紧清场,让张相公可以在这个百万人的城市中,享受不被打搅的散步。

然后赵昊便跟着他沿南河沿大街一路走到东长安街,又顺着东长安街走到了崇文门内大街。

此时天色已黑,张相公却仍没有回转的意思,而是拐入了东裱褙胡同,在一处修葺一新的宅邸前立定。

借着灯笼的光,赵昊依稀能看到那光亮大门上的匾额,赫然刻着‘忠节祠’三个略显张扬的字体,正是岳父大人的手笔。

张居正这才缓缓开了口:“这里是于少保的旧赐邸,公一臂一肩,定正统己巳之变。其被刑西市也,为天顺元年,天下冤之。九年后复官,为成化二年,当年将此处改为祠堂,设像祭祀。又二十三年,赐谥肃愍,为弘治三年……”

赵昊恍然,原来这里是于谦的故居啊。

“看起来像是新修过。”

“不错。”张居正缓缓点头。此时看守祠堂的老军已经赶来打开了大门,他便迈步走进了散发着桐油味道的忠节祠中。

“人总是健忘的。一百年过去了,京城官民已经淡忘了只手挽天倾的于少保,我也是年前偶然问起,才知道这里早已年久失修,便顺手给顺天府下了道子。”

张相公的声音中有着超越时间的沧桑,他缓步穿过前院的过厅,来到里院改做享殿的正房前。

“年初便见回报说,忠节祠已经修好了,早就想来看看了。”

这时院中已迅速灯火通明,便见享殿前的楹联曰:

‘赖社稷之灵,国已有君,自分一腔抛热血;

竭股肱之力,继之以死,独留清白在人间!’

横批‘功垂千古’!

张相公正正衣冠,走近殿中,为于谦的塑像上了香,然后与神目如电、不怒自威的于少保久久对视。

赵昊屏息凝神立在侧后,暗恨自己还没搞出照相机,只能把这极具历史意味的一幕记在心里。

良久,张相公方幽幽开口道:“你说于少保为什么没能功成身退?”

“因为他太幼稚了。”便听赵昊轻声道。

“……”张居正从赵昊的话里,感到了危险的气息,便把话题拉回了自己的身上:“你在说为父吧?这话憋很久了?”

“孩儿不敢。”赵昊忙轻声道。

“不敢,所以指桑骂槐。”张居正哂笑一声,缓缓摇头道:“小子何知国家大事?自有天命,汝第去。”

赵昊知道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正是于谦对他儿子于勉说的话。

夺门之役,徐石密谋,左右悉知,而以报谦。当时于谦重兵在握、威服海内,灭徐有贞、石亨等跳梁小丑本如摧枯拉朽耳,但他却始终按兵不动。

后来他儿子于勉急了,劝告乃父,不可让英宗复辟,结果于谦大骂曰:

“小子何知国家大事?自有天命,汝第去。”

你个毛孩子知道屁的国家大事?一切都有天命,滚一边去……

……

享殿内外,已经被保卫处彻底封锁。只有东风可以吹入殿中。

“自有天命……”听了张居正的话,赵昊轻哼一声道:“什么天命?不就是景帝病入膏肓,太子也夭折了吗?”

“对。”见赵昊说到点儿上了,张居正也不再避讳道:“英宗睿皇帝就是天命所归,于少保没得选!”

“是不敢选吧!”赵昊冷声道:“屁的天命之主!被太监玩弄于股掌,愚蠢!丧师辱国,亲手葬送几十万大军,废物!帮鞑子叫门,下贱!把守卫的妻女送给鞑子,恶毒!于少保把这种人当成天命所归?说他幼稚都是给他面子!”

“臣子不能挑选自己的皇帝,只能选择仕与不仕。”张居正缓缓摇头道:“一旦臣子挑选自己的皇帝,就会沦为莽操之流,为万世唾弃了。”

“只怕皇上已经把岳父当成霍光了。”赵昊却冷声道。

啪的一声,烛花爆开,张居正登时僵在那里,这正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好一阵子,这位跟于谦一样蟒袍玉带、乌纱皂靴的老人,方苍凉一叹道:“太后总不肯替为父想一想,只想着榨干我最后一滴。为父越是想挣脱,她羁绁就愈牢。今日之后,为父竟没有自全之策了。”

“所以岳父来看于少保了?”赵昊咽下了‘当个莽操也挺好’之言,轻声问道。

“不错,为父已经没得选了,只有学他把这条命送给天家了。”张居正的本体微微颤抖,目光中竟透着对未来的恐惧道:“不过应该不至于像他一样落个身首异处吧。”

“那之后呢?”赵昊幽幽问道。

“之后……”张居正便又叹了口气道:“就要拜托你父亲照看了。”

“家父可不是顾命,更没有太后的青睐。”赵昊苦笑道。

“但他有你啊。”张居正又笑了,这次的笑容比之前真切。他似乎终于放下了困扰多年的包袱,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这世上最折磨人是两难。只要做出选择,甭管最终是对是错,人都会如释重负的。

“虽然我们都为这大明好,但显然咱们对大明的定义有差别,为父不强求你像我一样,但你也不能强求我如你一般。”然后他转身拍了拍赵昊的肩膀道:

“打今往后,为父但做我当做的,你也一样。利用接下来几年,放开手脚干吧,看看咱爷们到底谁能让这日月换新天!”

“是。”好一会儿,赵昊方沉重的点下头。

“另外。”张相公沉吟了许久,方下定了决心,压低声音对赵昊道:

“为父下月就禁毁天下书院,你正好可以籍此再不上门。包括筱菁,你也不许她再回娘家了,彻底与孤划清界限……”

“岳父大人……”赵昊眼圈一下就红了,他当然明白岳父大人是什么意思了。

“这样或许还能多为你父子争取几年,不至于我一死就受牵连。”张居正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如果将来证明我的路是错的,那就走你自己的路吧……”

说完张居正朝赵昊深深作揖道:

“拜托了。”

……

那日过后不久,赵昊便离京南归了。

既然岳父大人已经选择了他的路,那赵昊也只能坚定不移的按照自己的路走下去了。

途中,他看到了明发在邸抄上的《罪己诏》,万历把自己的那点丑事原原本本讲给天下人,并作了深刻的检讨。那罪己诏上的语句,着实委屈了皇帝,但他不这样写却又无法过关,这次真是颜面扫地。

皇帝尚且如此,他身边的近臣自然更无法过关,孙海、客用先被降为最低级的小火者,发往南京孝陵种菜。

但冯保感觉处分还是太轻,又请求将两人充作净军。他又提出司礼监太监孙德秀、温泰,兵仗局掌印周海,都有应得之罪,其他内监一概责令自陈,切实整顿,万历当然一一照准。结果让冯保借此机会,把他身边的亲信全都剪除,让皇帝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张相公也上疏做了检讨,但同时终于接受皇帝挽留,复出视事,面奏谏劝,以尽愚忠。

而且按照太后的指示,自今往后‘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臣等待罪辅弼,宫中之事,皆宜预闻。’

即是说,日后就连内廷的事情,也归张相公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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