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024节

西班牙人默默点了取关……

不过张相公为朝廷殚精竭虑,而且二月份皇帝要举行耕礼,三月还要到天寿山举行谒陵礼。这也是标志皇帝彻底成年的最后两项礼仪了,两宫和张相公本人都无比重视。

故而绝大部分时间,张相公是不在家的,顾氏又已经过世。但赵昊有更好的孝敬对象,那就是张居正的老娘赵老太君。

此前为了让张相公安心效劳,李太后和皇帝命乾清宫管事魏朝,将他老娘赵氏一起接回京奉养。

那一路上真是‘仪从煊赫,观者如堵’,又是一场劳民伤财、百官恭迎的人间大戏。

据说老太君到了黄河边,看到黄河浊浪排空的样子,犯了眩晕症不敢过河。于是地方官把船连成一座浮桥,然后填上土,两边插上柳树,走在上边就像堤坝一样,结果老太太毫无察觉就过了黄河。

进京之后,老太君享尽荣华富贵,太后和皇帝也时常遣中使慰问,但老太太离开熟悉的环境,尤其是整天陪她耍钱的老姐妹,虽然儿孙绕膝,还是深感孤单寂寞。

赵公子惯会讨老年人欢心,在江陵时就把这位老太君哄得团团转,早把这孙女婿认做了干孙子。

此番终于见了娘家人,老太君拉着他手呜呜直哭,让跟他岳父说说,能不能把自己送回老家去?赵昊一面应承着,一面想方设法哄老太君开心。

对这个年纪的老人来说,没有什么烦恼,是一圈麻将解决不了的。如果有的话,那就多打几圈。

于是他请叶奶奶,还有李义河的老娘一起来,陪着老太太搓麻将。很快,老太太就开心起来,也不想家了。

此外,他还得抽空到七里庄球场上给老爷子当球童,为马上开幕的‘宜兰汽水杯’第九届捶丸邀请赛做准备。

没办法,回了京就得装孙子,何况他还是真孙子。

……

很快,三场考罢,累成狗的考生们出来全都放了躺,歇了好几天才还阳。

二月廿八,礼部放榜,庚辰科四百名中式举人诞生了。

在这一科的参考人数和录取率基本不变的情况下,江南集团的录取人数再创新高足有两百一十名学子中式,首次占总录取人数的一半以上。终于实现了赵公子占据科举半壁江山的理想。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继玉峰书院、香山书院、凤凰书院和西溪书院之后,金陵雨花书院、广州白云书院,济南大明湖书院和福州乌山书院也开始派学士参加科举了。

应试人数达到了创纪录的八百名举人,中式人数自然会水涨船高。

不过这次科学门的高录取率,并没有引来多大的关注。一是因为现在书院多了,多点开花之后,反而没有以前一枝独秀那么惹眼了。二是人们已经习惯了科学就是科举之学,现在科学门人考得好不是新闻,考得不好才是。

而且庚辰科有的是吸引眼球的地方,比如湖广籍考生的崛起。这科湖广中式60人,位居所有省份第一,破天荒的比巨无霸南直隶还多。

这70名湖广籍中式举人里,除了有会元萧良有,还包括张相公的两位公子敬修和懋修。人失败了总喜欢从客观找原因,看到这个结果,那些落第的举子登时不可避免的认为,是主考官阿附当朝,牺牲他们的前程去讨好张江陵相公。

一时间众议汹汹、朝野侧目,甚至有任跑到余有丁和许国府外,贴大字报骂两人没有秉公抡才,是只知摇尾乞怜的走狗!

不过如今朝中百官已经被张相公收拾得服服帖帖,没人敢在他大喜的时候上疏胡说八道,所以这些杂音也就传不到他耳中了。

殿试也就丝毫未受影响,在三月十五日如期举行了。

赵昊虽然为210名中式弟子进行了特训。而且因为是短时间内最后一次举行香山论坛了,这次无论是嘉宾阵容还是探讨深度都强于从前。

但赵昊还是给弟子们打了预防针,这次的殿试名次可能不太好看。不过不要紧,未来的路越走越宽就好……

果然让他言中了。三天后金榜传胪,张相公的三公子懋修高中状元,会元萧良有成了榜眼,第三名探花才是西溪书院出来的董嗣成……

60名湖广籍进士,大都名列前茅,严重降低了其它籍贯进士的名次。新科进士们敢怒不敢言,但随后举行的游街夸官、释褐赐宴时,气氛都怪怪……没人敢给张相公的公子上眼药,于是榜眼萧良有就成了一众举子明嘲暗讽的对象。

文人损起人来多损啊,绕来绕去,皮里阳秋,就差明说他不如上届的沈懋学了……

同样是给首相公子舔腚沟子,人家沈懋学还能得个状元。你萧良有却只得了个榜眼,显然是舔功不过关啊……

肖榜眼又羞又气,百口莫辩。其实担任殿试读卷官的赵相公,原本是将他定为状元,而将懋修定为探花,然而考卷呈给万历,皇帝却说,上一科都将张相公的儿子定为第二名,这次怎能不进反退?于是将懋修提为了状元,他则落到了第二。

但他再生气,也不敢将这种事拿到台面上说,不然倒霉的就是他全家了。

结果憋得他急火上升,大病一场,一天翰林院没进,就干脆称病辞官回家了。

不过谁在乎呢?张相公现在六个儿子,三个中进士,而且一个状元、一个榜眼,最次的张敬修也选了庶吉士,‘父子四翰林’的美名不说空前绝后,但在本朝二百年绝对是蝎子拉屎独一份的。

然而这次相府没有像上回一样大肆庆祝,因为在传金胪前几日,荆州忽来报丧说,张相公的三弟张居易又过世了。

赵老太君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下子病倒了。可把张相公吓坏了,这些天一直告假在家,守在老娘病床前寸步不敢离,督促江南医院的医生给老娘好生诊治。

李幼孜、王篆、曾省吾等一众张党骨干也都慌了神,到处烧香、求神拜佛,祈愿老太君千万的好起来。

三年前因为张老太爷挂掉,掀起的那场夺情风暴他们至今还心有余悸,唯恐老太君再有个三长两短,那大伙儿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现在六部九卿、督抚大臣谁还不是张党?满朝百官岂能让他们几个比下去?于是公卿大臣纷纷跟进,有的斋醮祈祷、有的放生发愿,还有的满大街布施,花样百出的为老太君祈福。

据说就连李太后都给老太君抄了《金刚经》,这下就连命妇女眷们也坐不住了。

就在这场活剧快要波及到地方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张相公居然上本请辞了……

他在《归政乞休疏》中态度坚决地说道:

臣受顾命这九年来,殚精竭虑、不避毁谤,结果落了一身的病,还受尽了天下人的非议。每每想到古人云‘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就惶惶不可自安,但因为皇上还小、不能亲政,一直不敢贸然求退。

今赖天地祖宗保佑,大明中外安宁,皇帝的大礼大婚,耕陵祀等成年礼仪,也全都圆满举办了。如今圣志已定,圣德日新,朝廷之上,忠贤济济。

以皇上之明圣,有诸贤臣辅佐,开创清平盛世、保住祖宗鸿业,一点都不是难事。

臣也终于敢放心拜首而归政了。

而且臣身子骨本来就弱,这些年又操劳过度,加之家人接连过世,屡遭打击,已是筋疲力尽,血气早衰,刚过五十就须发变白。肯定很快会变得昏聩迟钝。要不早点辞职,一定会马失前蹄,使王事不终,前功尽弃的。

此外,臣未能在老父床前侍奉一日,留下了终身的遗憾。现在老母病重,年衰日暮,不啻朝露风烛,日夜盼归桑梓。臣伏乞皇上开恩,放臣归里,使臣得以定省晨昏,调理汤药,以供臣母余生,则如天之上恩。

臣未竭丹衷,当令后之子孙,世世为犬马以图报效也!

……

而且上了这道奏疏后,他便闭门谢客,并表示不会再复出视事了。

求去的态度可以说非常的坚决。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今这局面,又岂是张相公说退就能退得了的?

他的归政乞休完全出乎万历母子和百官的意料,一时间群情惊惑,大家都感到十分茫然,不知道张相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事实上当一个臣子跟皇帝说出‘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就不用怀疑他求去的决心了……

然而悲哀的是,无论是他的党羽心腹,还是朝中百官都倾向于张相公是在以退为进,借机巩固自己的权位,并看看有谁敢不和他一心。

于是各衙门第一时间齐刷刷上本挽留张相公,万历皇帝也立即下旨慰留,说朕一天也离不开张先生,先生为什么突然提什么归政乞休,让朕心神不宁?你一定要以社稷为重,永远在我身边辅佐,千万不要再上本请辞了!

第二百零二章 把根留住

太后也下旨慰留说,前朝七八十的元老大臣比比皆是,相公才五十出头正当年,仍旧威武雄壮,怎么能说自己衰老呢?千万别这么说,本宫是一定不会放你回去的。

然而张相公去意坚决,皇帝再三慰留,他却依然不肯复出视事。为了让皇帝能放自己回老家,他又退一步说我此番求去,也不是永远不回来了。只是乞休数年,奉养老母,自己也趁机调养身体。一旦国家有大事,皇上还需要臣来的话,到时候我还会回来效力的。

可是万历仍旧坚持不许,郁闷的回复说:连日不见卿出,朕心若有所失。如何又有此奏?你想走?绝对没门知道吗?!

此外,皇帝还另写了龙笺手敕,命司礼太监冯保捧到张居正的私宅去传旨。

冯保与张居正知心半生,大概能体会到他的想法,担心他这回还不肯接旨,彻底不可收拾。便掀开轿帘,问外头伺候的侄子冯邦宁道:“小阁老现在何处?”

“回伯父,应该是在大纱帽胡同吧?”冯邦宁不是很确定道:“好像赵老太君病倒后,他就没离开过。”

“好像好像。”冯保不爽的哼一声道:“去,不管在哪,赶紧请他到相府门口等我。”

“是。”冯邦宁赶紧屁颠屁颠去了,冯保命轿子缓行,故意等着赵昊前去。

盏茶功夫,冯邦宁便气喘吁吁跑回来,禀报说小阁老确实在张相公府上。

冯公公这才让轿子加快速度,不一会儿到了大纱帽胡同。

因为预先得了吩咐,相府大门依然紧闭,锦衣卫封锁了大纱帽胡同,冯公公的大轿便在门前落下。

赵昊早就等在广亮大门下了,见到冯公公忙拱手施礼。

冯保摆摆手,指了指门房道:“进去说。”

“请。”赵昊点点头,引着冯公公进去门房。

……

门房中早已摆好了水果点心,待护卫上茶之后,赵昊便屏退左右,只留游七从旁伺候。然后问冯保道:“大人有何吩咐?”

“还能有什么事儿,你岳父到底要做咩啊?”冯公公有些气急败坏的指着游七道:“老夫让徐爵问他,也是一问三不知。”

“小人真是不知道啊。”游七郁闷的摊手道:“老爷这几日住在老太君房中侍疾,一直足不出户。”

顿一下,他又小声道:“而且心情很不好,小阁老和几位公子都不敢问长问短,何况小人呢?”

“废物!”冯保的火气也很大,骂一声,转而看向赵昊道:“你最知道张相公的心思了,说说吧!”

“不瞒大人说,我离京两年,此番与岳父再见,感觉他整个人都陌生了。”赵昊苦笑着也一摊手道:

“怎么说呢,就不像以前那样能交心了……”

其实更准确的说法是,天威难测,当然这词儿可不能乱用。

“唉,老夫也有同感。”冯公公却深以为然的点头道:“自从夺情风波后,感觉叔大兄性情大变。把自己整个人都封闭起来了,就连对我们这些最信任的人,也不愿意敞开心扉了。”

“那就只能揣测一下了。”赵昊轻叹一声道:“大人在司礼监,可知最近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情,刺激到了岳父大人?”

“咱家这几天已经让人调查过了。”冯保微微皱眉,从袖中掏出一份奏章道:“皇上亲耕了、谒陵了,两位公子也高中了。天下更是风调雨顺、政通人和、连黄河都修好了,正是盛世景象啊!只有一点杂音而已……”

赵昊接过来一看,是三月里,南京兵部主事赵世卿上奏的《匡时五要疏》,曰一要广取士之额、二要宽驿传之禁、三要省大辟、四要缓催科、五要开言路。

减少学额、裁减驿传、严刑峻法、催课税、省议论,这五项都是张居正改革的内容,现在赵世卿却全要推翻,自然是跟张相公的新政作对了。

最过分的是其中一段,他说为什么现在科道言官柔媚取宠,在军国大事上却卷舌无声,完全就是一群辜负圣恩的摆设呢?这是因为当年的傅应祯、艾穆、刘台皆因建言得罪,至今与戍卒伍,所以言官才噤若寒蝉。请陛下放还那些因建言得罪之臣,使天下人知道陛下并非不能纳谏,则士大夫便会重新说话了。

傅、艾、刘几人,都因为弹劾张相公遭到贬戍的,赦免他们意味着什么,那赵世卿不会不知道。如果他说了这种话却好端端不受任何惩罚,那第二天满朝就会以为张相公要倒台了。

“这个赵世卿真是,好好的干嘛呢这是?”赵昊看完眉头紧锁道。

“谁说不是呢,他以为他能掀起浪花来吗?”冯保阴测测道:“咱家已经奏过皇上,命吏部尚书王国光将他改为楚府右长史了,楚王知道该怎么收拾他。”

明代王府官不易升调,一入王府,实际成为禁锢,这已经算是个严厉的惩罚了。而且楚王的封地在湖广,自然知道该怎么讨好自己的老乡张相公。

顿一下,冯保又道:“那赵世卿是何心隐的弟子。”

“嗯。”赵昊点点头,岔开话题道:“不过仅凭这小角色一道含沙射影的奏章,还不足以让岳父萌生去意吧。”

“所以咱家要问你啊。”

“依我愚见,可能答案就在岳父的《归政乞休疏》里。”赵昊便沉吟道:

“陛下大婚好几年,又行了耕礼、谒陵礼,足以担当人君的职责了。那么岳父身为辅臣,不在天下太平、政通人和的时候归政,是要被人怀疑他的居心的。”

“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吗?”冯保缓缓道。

“正是。”赵昊重重点头,压低声音道:“奏疏里说的清楚,岳父已经独掌朝纲九年了。如今内阁、六部、都察院,及各省督、抚,没有一个不是岳父推荐上去的人。科道言官也几乎没有敢不听指挥的。另一方面,皇上年已十八,已经超过可以亲政的年龄两年了。”

“唔。”冯保不由一阵毛骨悚然,这确实是他有意无意忽略的地方。

“可以说岳父当国,便等于陛下失位,岳父若恋栈不去,陛下就会一直失位,岂不成了莽操之流?岳父以忠孝自负,自然要极力避免这一幕的出现了。”赵昊的声音更低了。“想想这些年他遭受的攻击吧?这种忧虑肯定一直在他心里存在着。”

“可是他的改革还没完成,远的清丈田亩、一条鞭法不说,今年不是马上要毁书院、禁讲学了吗……”说到这儿,冯保露出了恍然的神情道:

“明白了,他是从赵世卿的事情,想到了禁毁天下书院之后,那势必滚滚而来的骂名?!”

“对,岳父什么都清楚。”赵昊点点头道:“改革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容易的事情可做了,每一步都要冒着天打雷劈的危险!一个弄不好就是身败名裂,祸及全家!”

说着他喟叹一声道:“而且坚持走下去,还会让陛下失位,非人臣之道啊!可想而知,岳父他老人家心中是何等矛盾的状态?所以当他受到一些刺激,比如三老爷过世和老太君病重,他会忽然决定归政乞休也是可以理解的。”

“唔。”冯保沉吟片刻,方缓缓点头道:“很有道理,我觉得你说的至少八九不离十。”

“妄揣而已。”赵昊笑笑道:“只是想不到别的解释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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