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阿敏大人希望大汗您能够许诺饶过所有降者的性命。”
“没问题。”哈不出很爽快的便是答应了:“只要是他们老老实实的,不惹是生非,好生为我福余卫效力,自然要饶的一条性命。”
赵慢熊眨巴眨巴眼:“那曾经杀过您手下勇士的士兵呢?”
哈不出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自然是一视同仁,战场上各为其主,无需怪罪。”
赵慢熊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里一颗大石放了下来,那一夜他可是杀了不少蒙古人。
“第二,军中有不少才华之士,阿敏大人希望大汗您可以对他们酌情留任。”
哈不出沉吟了一会儿,缓缓点头:“可以。”
毕竟女真人投降之后,便尽是为他所用,提拔一些有才能的人,反而是对自己有好处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哈不出等着赵慢熊再说下去,却没想到赵慢熊道了一声谢之后就再也不吭气儿了。
“完了?”
“完了。”
哈不出诧异道:“阿敏没给他自己提要求?”
赵慢熊道:“回大汗的话,阿敏大人说,他带兵屡战屡败,把海西女真最后的精锐给折损一空,已经是万念俱灰,此生再也不做他想。只求大汗赏一条性命,给一匹马,几只羊,便在草原上终老余生了。”
想到阿敏给自己交代这些话时候脸上露出的落寞表情,他心里也是生出一股悲凉来,不由得叹了口气。
哈不出眼神怔怔的,盯着前方的虚空看了许久,方才重新凝聚了焦距,长长的叹了口气。
阿敏的这种感觉,他能体会到。当初他被连子宁杀的溃不成军,在丛林中慌忙逃窜的时候,也曾经生出过这种情绪,只不过那时候终究还有指望,还有叁万大军可以动用,这情绪并未持续很久就烟消云散了。
“若不是我围了阿里者卫,阿敏想必也能带着他们做出些大事来。”哈不出脑海中忽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他心里有些兔死狐悲的悲凉,但是能够亲手把阿敏这等枭雄逼上穷途末路,万念俱灰,却又是让他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得意。
“阿敏是个人才,如此终老可惜了。”
哈不出道:“你回去跟他说,我让他做我的参赞,在帐前为我参知政事军事,看他做不做。”
赵慢熊跪地大声道:“小人替阿敏大人多谢大汗抬举。”
哈不出又道:“若是不想,也就不消勉强,他若是不做,我给他三十匹马,一百头牛羊,让他做个富家翁。”
“大汗仁义。”
哈不出答应了阿敏提出的所有请求——其实一共只有两条,而且也并不过分。
如此一来,双方的意见就算是达成一致了。
五月初十日一大清早,福余卫全员便是都动员起来,士卒们穿上了自己能拿出来的最为体面的铠甲,手里的弯刀擦得锃亮。
福余卫两万六千余骑兵在北门一里之外列阵,长长的大阵足有两里横宽,刀枪如林,炙热的阳光洒下来,照射在刀面上又被反射回去,整个天地间四处都是流溢的光芒。
一眼望去,兵山将海,无边无际。
哈不出以及一干高级将领被簇拥在阵前,目光炯炯的瞧着阿里者卫。
在他们期盼等待的目光中,城头上的白旗摇了三摇,然后大门便是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被缓缓打开。
四五十个人走了出来,哈不出目光扫到,顿时便是一缩,他们身上全都穿着山字文甲,由于儒家文化的辐射,这种流传自大明的铠甲已经在这几十年中逐渐成为了整个东亚,东南亚大圈子里面高级武将的标志。在大明,只有百户以上的军官可以穿戴这种铠甲,别的国家也差不多。
这几十个人,可就是女真军中所有的高级将领了。
这数十人迈着沉重的脚步,向着哈不出等人行来,等到离得近了一些,哈不出看到,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正是阿敏。
他整个人惊人的消瘦下来,两眼暗淡无光,面色灰败,甚至头发都花白了一些,步履也很是蹒跚,还得后面的刘得财扶着。
看了这一幕,哈不出也是不由得有些心酸。
阿敏走到五丈之外站定,先是把自己腰间的宝刀接下,哐一声扔在地上,然后又是把战甲脱下,只着里面一件白色的小衣。身后众将也是纷纷效法,扔下武器,脱去战甲,有个别动作犹豫的,被阿敏那淡淡的目光扫过,也就屈服了。
然后阿敏便是带着众人跪倒在地,大声道:“罪人阿敏(秉忠……),叩见大汗!阿敏乞降,惟望大汗,饶过性命,罪人感激涕零!”
说罢,额头便是重重的磕在地上。
看到这一幕终于发生,哈不出的呼吸变得粗重了,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回过身去,面对着这数万将士,扬声大吼道:“海西女真,降了!”
“海西女真降了!”
“海西女真降了!”
……
一波波巨大的声浪在蒙古士兵中响起,最后尽数变成了万岁,万岁的叫喊声。
福余卫的士卒,沐浴在了狂欢之中。
跪在地上的阿敏等人面色都是有些苍白。
哈不出转过身来,摆摆手:“准降!起身!”
得到许可,阿敏等人方才敢站起来。
这时候,城中忽然是一骑快马奔了出来,直冲着阵前而来,那马上之人,四十来岁,长相俊朗,一身文人打扮,大袖飘飘,不是梁砚秋还能有谁?他面色还很是不错,显然这段时间确实没有受苦。
梁砚秋来到阵前,翻身下马,拜倒在地:“梁砚秋叩见大汗。”
哈不出也下马,大步走了出去,伸手把梁砚秋扶起来,哈哈笑道:“军师安然无恙,当真是我福余卫的福气。”
梁砚秋也是满脸喜色,拱拱手道:“全赖大汗神威,在下方才安然无恙。”
哈不出忽然缓缓道:“本汗不得已而行,让军师身处险地,实在是……”
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梁砚秋,锐利的目光似乎能把他刺穿。
梁砚秋却是神色一正,肃容道:“哎,大汗说的哪里话来?在下此生誓为大汗,为福余卫效死,便是粉身碎骨也浑然不惧。女真损兵折将,人心惶惶,岂不正是夺城之机?大汗所做之决策,再正确不过。”
他神色光风霁月,毫无做作,一脸的磊落光明,显然是当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哈不出心里暗自点头,戒备之心也淡了下去。
人群中忽然挤出来一个半大孩子,看着梁砚秋满脸濡慕之情,叫道:“老师。”
正是乌兰巴日。
梁砚秋也是冲着他一笑:“乌兰巴日,几日不见,似乎又长高了。”
哈不出看了乌兰巴日一眼,眼神有些厌恶,他拍拍梁砚秋的手,笑道:“你这些日子也受了惊吓,且下去歇歇,晚间我为你接风洗尘。”
“是。”梁砚秋拱拱手退下。
他拉着乌兰巴日往后走去,边走边说道:“正好有些功课要考校考校你,看看落下了没有。”
这时候,城内开始陆续的有大批的军兵一队一队的走出来,他们把铠甲和武器扔在一边,然后就地坐下。蒙古士卒早就得到了安排,这会儿便在各自长官的带领下,把那些卸了武器的士兵押到一边看管。
投降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哈不出却是指了指阿敏:“把他带来。”
“口见大汗。”阿敏被带到哈不出身前,口中恭敬的说了一句,又要跪倒叩拜。
“免礼。”哈不出赶紧一把扶住他,盯着他的脸正色道:“阿敏,你也是英雄豪杰,咱们今日变得跟磕头虫一般了?”
话语中竟隐隐有些责备。
阿敏苦笑一声,低声道:“过去的那些,就都不用提了,阿敏现在不过是个无能的阶下之囚,任凭大汗处置。要杀便杀,何必如此羞辱?”
“大胆!”身后有蒙古军官斥责道。
哈不出却是摆摆手,道:“阿敏,我不是嘲讽你!你是个由本事的人,本汗之前也是很看重你的,归顺于我,为我效力,如何?昨天赵慢熊,应该已经把我的话带到了吧?”
阿敏点点头又摇摇头,看着哈不出,道:“我愿意要那三十匹马,一百头牛羊。”
如此盛情却被拒绝,哈不出却也不生气,只是定定的瞧着阿敏,忽然放声大笑。
“好,好,人各有志!我说的话,绝对不会收回。”哈不出笑道:“那就给你些马匹牛羊,去草原上过悠哉的日子吧!”
心里却是想到,只要你在我治下,迟早有让你低头的那一日。
阿敏深深一揖:“多谢大汗成全。”
数万大军投降,也不是个好处理的事情,整整持续了一天,才算是弄完。
当日夜间,哈不出在帐中宴请阿敏等人。
今夜天公作美,圆月高悬,晴朗万里,柔白的月光洒下来,四面都是一片冷清清的亮,视线跟白昼也是差不多。
其实今夜,整个蒙古大营都是庆祝狂欢。
他们庆祝战争的胜利,自己又将多了不少的好处——虽然上头还没说,但是按照过往的规矩,这些汉狗子除了某些被分入板升城之外,其它的都会分到下面的士兵手中,作为奴隶。这可是上好的壮劳力啊!
除了看守降兵的部队之外,其它的都聚在了一切,福余卫大营所在的这片草原上已经是点起了一堆堆的篝火,士兵们以十人队为单位聚在一起,每个十人队一个火堆,虽然看上去是乱纷纷的,但是却也是错落有致。烈焰熊熊,不断舔舐着上面的美味,每个火堆上面都是用铁钎子穿了一只全羊,此时已经是被烤的金黄,油滴一滴滴的滴落下来,打在火上,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于是火势便更加旺盛了一些。一阵阵有人的香气散发出来,扑到人们的鼻腔里,禁不住便是一阵垂涎欲滴。
终于,全羊烤好了,军官们拔出尖刀来,先是给自己割了一块肥肉,示意的咬了一口。
然后士兵们便是一阵欢呼,纷纷取出弯刀来,争先恐后的给自己割上一大块肥肉,然后便是忙不迭的大口大口的咬去,吃的肉香四溢,满嘴冒油。
不过有些遗憾的,大汗不让喝酒。但是没有了打仗的压力,死亡的威胁,一边吃肉,一边看着月色,和身边的袍泽大声说笑,也是一种别样的幸福了。
他们挺知足的。
新兵和老兵混在一起,勾肩搭背,说的眉开眼笑,军官们也放下了几许矜持,和士兵们有说有笑。
汗帐之中,此时早就已经是摆上了流水席面,哈不出高踞首座之上,在他的左右手边相对摆了将近百张小几,按照秩序的高低坐下。
汗帐的帘子被高高的撩起来,不断有端着盘子的随军伙夫进进出出,手中产自大明朝景德镇的大青花瓷盘上盛满了菜肴,香气馥郁,让人闻一口都忍不住涎水横流。
用瓷盘装乘食物,这在草原上是最为高规格的待遇,就像是拿破仑的将军们都用银杯而他用铝制的杯子一样。
大帐足有五十步方圆,俨然就是一个极大的宫殿模样,内里空间非常广阔,并且足有两丈高下,就算是数百人聚集其中,也让人毫无拥挤促狭之感。
明季,稍微讲究一些的人家都还是分食,一个人面前一张小几,上面摆满各色食物。这个习惯,也传染到了大明周边的地区。这里也是分食,哈不出坐北面南,高居主位,东西两侧是两列面对面的各级军官,按照官位高低依次排下去。
福余卫的高级军官济济一堂,就连投降的军官都有十来个在此,哈不出充分的履行了自己一视同仁,绝不打击报复的诺言。
而出人意料的,则是位次的排列。
坐在哈不出下手左边第一位的是梁砚秋,这倒也罢了,他毕竟是大汗手下第一文臣。而坐在梁砚秋对面儿的,却是阿敏。这固然是体现出了哈不出对阿敏的器重,但是也引得了不少将领的不满,不过哈不出无视了这一切而已。
在他俩下手,才是乌兰巴日和海日查盖。
每个人面前的桌子上都是堆满了食物——烤羊腿切成薄薄的金黄色片状,上面洒满了各色香料,滋滋的往外冒着油,一看就让人忍不住口水直流。放在嘴里一咀嚼,更是香软鲜浓,美味无比。
因着大战刚刚结束,武毅军又远在数百里之外,最近不可能有什么战事,因此在众将的强烈要求下,哈不出终于松了口,允了大伙儿今儿晚上随意喝酒。
大帐内觥筹交错,热闹至极,军官们互相敬酒,大声说笑,个个志得意满,很有些性子豪爽来者不拒的,已经是喝的面红耳赤。
阿敏满脸掩不住的郁郁寡欢,除了刚开始的时候向哈不出敬了一杯酒之外,他谁也不理,只顾自己喝酒,别人敬酒也是来者不拒,没一会儿,手边已经是堆了好几个坛子。不多时,他便是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子上昏然睡去。
到了亥时末,宴席终了,军官们也都各自告辞散去。他们一个个醉醺醺的,酒气冲天,都被人扶着回去了。一场大胜,今儿个心中情怀激荡,确实也是高兴,因此哈不出喝的便有点儿多了,腿有点儿打飘,刚一站起来便是腿一软,差点儿坐倒在地。
还好身边的梁砚秋手疾眼快,一把架住了他,不过他一个文弱书生,又有几把子力气?差点儿也是给带的摔倒在地。
“乌兰巴日殿下,咱们两个扶大汗回帐。”
梁砚秋招呼道。
乌兰巴日应了一声,赶紧过来扶住了自己父亲。
海日查盖本来想去搀扶献献殷勤,却被人抢了先,他冷哼一声,不怀好意的眼神在梁砚秋和乌兰巴日身上转了转,大步转身离开。
他却是没看到,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梁砚秋和乌兰巴日的眼神,都有些诡异。
两人扶着哈不出进了后帐,哈不出已经是醉的不省人事了,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睡着,两人费力的把他架在床上,哈不出立刻就发出了响亮的鼾声。
几个姬妾侍立在旁,梁砚秋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