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五十年 第498节

  世人谁不贪生恶死?若不是逼到了极处,再无退路,谁会去死?

  阿敏这一句话,便把众人决不投降的心里根基给撬动了。

  “再者说了,咱们就算是守住这里,又有何用?”阿敏略带悲凉的一笑:“女真完了,嘉河卫也丢了,三万大军都完了!现在军中骑兵不过千数而已!就算是蒙古人撤走了,武毅军也会打过来!咱们这些人,打也打不过,逃又逃不掉,还不是等死?”

  大厅中越发的死寂了,只有阿敏的声音在回荡:“还是你们以为,落在武毅军的手中,咱们会过得更好一些。”

  “至于袍泽兄弟们的仇恨,这个谁都有,但是,不能被这些东西蒙蔽了你的双目,做人,要学会为自己经营打算。”阿敏轻描淡写的便把这一层给揭了过去道:“至于诸位担心投降之后的安全,这一点,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你们可知道哈不出为什么要来偷袭我女真?”

  阿敏自问自答:“因为鹧鸪镇中,咱们固然是惨败,他们更惨,就逃出来哈不出几个人而已,剩下的,几乎是全军覆没!福余卫家底子薄,他们实力亏损严重,这会儿,是想把他们吞了,扩充自己实力了!”

  “所以,咱们投降之后,定然是不会受到什么虐待残害,说不定,还能有些权势留着。至于我……”阿敏摇摇头,苦笑道:“那就生死两不知了。”

  众人听了,都是心中惨然,有人问道:“大人,您当真就这么甘心引颈受戮?凭着把自己的性命交到那些蒙古人手中?”

  阿敏淡淡反问道:“还能如何?”

  是啊,还能如何?

  投降或许还能逃得一条性命,但若是抵抗,当真是唯死而已。

  只是刘得财对阿敏极是了解,冷眼在一边瞧着,却总是感觉似乎有些不大对劲儿——阿敏大人不是这样的啊!这还是我认识的阿敏么?

  阿敏略带疲惫的摆摆手:“好了,都散了吧!下去做准备。”

  众人各自散去,唯有刘得财、苏骥、赵慢熊三人被留了下来。

  阿敏忽然豁然站起身来,逼视着刘得财三人,目光炯炯有神,哪里还有刚才的落寞和颓废的丝毫样子?

  刘得财心里一哆嗦,不由得低下头去,心里却是暗自松了口气,心道,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阿敏么!他怎么可能那般的颓废?

  阿敏逼视着这三人,冷冷问道:“你们三个,可有异心?可忠于我?”

  “啊?”

  三人都愣住了。

  一阵风吹来,卷起柱子两边直垂到地的帷幔一角,刘得财一眼瞥见,后面露出不少穿着军靴的脚来。

  刀斧手!刘得财脑海中立刻想起了这三个字。

  他反应迅速,整个人往前一扑,跪倒地上,大叫道:“奴才对主子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主子一句话来,奴才便是刀山火海,也绝无怨言!”

  苏骥和赵慢熊两人呆了一呆,心中暗骂这老东西还真是不要脸,心里骂着,也赶紧跟着跪地磕头,大声的表着忠心。

  阿敏手摁在桌子上,盯着他们,眼中毫无感情,就像是大草原上盯着兔子时刻准备捕猎的苍鹰。他的手指不断的屈伸着,几次想要开口着人把这三个人给拖下去生生的剁死!但是终究终究,那攥着的手掌还是伸开了。

  敲打敲打也就是了,若是真杀了,怕是引起士兵哗变。再者说了,这三个人,此时还算是恭顺,并未露出丝毫的反相,杀了他们,反而是折损自己的干将。

  刘得财三人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已经是吓得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就是生怕阿敏口中吐出一个‘杀’字。

  对于他们来说,这片刻不啻于数年那般长,而阿敏手指头轻轻敲着桌子的声音,更像是阎王的催命符一般。

  终于,阿敏的声音传来:“起来吧!”

  三人长长的舒了口大气,只觉得腿都软了,浑身上下都是汗,差点儿没爬起来。

  阿敏淡淡道:“你们回去,好生约束部下,告诉他们,绝对不能妄自生非,违者严惩不贷!咱们能不能逃得性命,就看够不够恭顺了,越是逞强,死的就越快!”

  三人心中还有些不明白,却不敢多问,唯唯诺诺退下。

  出了大厅,刘得财悄悄的回头望了一眼,长长的吁了口气。

  虽然免去一死,但是他心中却满是阴霾和烦闷,只有一个念头在回荡——阿敏大人为何这般对我。

  三人走到门口的时候,却是听见一声战马的嘶鸣,借着门口那火把的猎猎光芒一看,却是俺巴孩勒住马僵,未等那战马站稳,他便是一个翻身跳了下来,满脸怒气的大踏步向着府内走去。

  路过三人旁边的时候还狠狠的撞了苏骥一下,把他撞得一个趔趄差点儿没飞出去。

  “这又是怎么了?”

  三人更是纳闷儿了。

  俺巴孩大步走进厅内,刀斧手已经撤去,阿敏正要离开,眼角的余光瞥见俺巴孩,心里叹了口气,又转过身来看着他。

  “阿敏,我听说你要投降哈不出?”俺巴孩大吼道,他的声音像是炸雷一般在空中响起。

  他的脸上写满了愤怒,眼睛瞪圆了,里面散发着令人惊惧的光芒,浓密的胡子似乎都根根直立起来。

  所谓须发喷张,不过如是了。

  “没错儿。”阿敏语气平静,缓缓说道。

  若是说俺巴孩像是一个欲要爆发的火山,那么他就是一潭湖水,平静无波。

  “为什么?为什么?”俺巴孩满脸不敢置信的看着阿敏,疯狂的大叫道:“那哈不出这么算计我们,杀了这么多的儿郎,我宁可和他同归于尽,也绝不投降!你为什么要这样选择?”

  “你就算死了,也不可能做到和哈不出同归于尽的。”阿敏冷酷的声音中不包含任何感情:“做人,要认清楚自己的缺点,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万万不能搞错了。”

  俺巴孩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本来口舌就不够便给,论起辩才来,更不是阿敏的对手。

  “阿敏,你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为什么会这样选择?这不像你!”俺巴孩大声质问着,他的手臂用力的挥舞着,根本不知道放在哪儿,胸口好似堵了一块儿大石,憋得他只想疯狂的大吼大叫。

  阿敏眼角抽搐了一下,面目依然冰冷:“人,都是会变的。”

  俺巴孩直勾勾的盯着阿敏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转身,阿敏疾声道:“你要去哪儿?”

  “去找大将军,去帮着他重建海西女真!”俺巴孩深深的吸了口气,冷冷答道。他已经平静下来,也对阿敏彻底的失望,再也不想留在这里,所谓哀莫大于心死。

  “大将军……”阿敏把这三个字咀嚼了一遍,目光变得阴冷下来,他大叫道:“海西女真已经完了!土地被武毅军占领,士卒被杀光,嘉河卫也被攻破了!海西女真完了,你跟着我,跟着我,我们还能再做一番事业!”

  俺巴孩显然是一句也没听进去,缓缓摇头,大步向外走去。

  “你可有盘缠?”阿敏急声问道,俺巴孩又站住,没有说话。不过以他的性格,身上自然是没什么银两的。

  阿敏苦笑一声,语气变得柔和起来:“你要走,我不拦你,咱们兄弟一场,也算是好聚好散吧!我这儿还有些银钱,你拿去吧……”

  说着,便是向前走了两步,右手往兜里掏去。见到俺巴孩还是没有回头,他的目光瞬间变得阴狠起来,一把抽出腰间刀,狠狠的向着俺巴孩的后颈斩去!

  刀风破空,眼见这一刀若是砍中,俺巴孩就要身首两断。

  却没想到俺巴孩好似脑袋生风一般,极为迅速的一个转身,一拳便是打在了阿敏的手上,阿敏一声痛呼,手中刀被打飞出去,然后便是感觉到手腕儿被一只大手抓住。就像是被铁箍箍住了也似,疼得要命。然后俺巴孩蒲扇大小的巴掌一下子便是握住了他的脖子。

  阿敏虽然也是一身武艺,却是如何能和俺巴孩相比?被擒住脖子,他已经是无法挣扎,俺巴孩只需要轻轻一拧,他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形势竟是突然翻转。

  “被你骗了这许多次,你当我对你还没什么防备么?”俺巴孩眼神很怪,有些讥讽的摇摇头:“阿敏,并不是只有你最聪明,也红不是只有你,会欺辱别人。”

  “可是,可是!”他的眼中突然充满了浓浓的失望和悲哀,盯着阿敏,不敢置信的大吼大叫道:“阿敏,你竟然要杀我?”

  口中咆哮着,他的眼圈已经红了。

  他的手开始用力,阿敏脸色变得红胀起来。外面的侍卫想要闯进来,俺巴孩抓着阿敏蓦地转身,面朝着那些侍卫,用阿敏挡着自己,大吼道:“你们敢进来么?”

  阿敏粗粗的喘了几口大气,艰难道:“俺巴孩,你不会杀我的,”

  他还能笑出声来:“杀了我,海西女真,就真的完了!”

  “阿敏,你太狂妄了!”俺巴孩叫道。

  阿敏微笑着,艰难的摇头:“这不是狂妄,我有这个自信,只要我死不了,终有一日,我能重建海西女真。”

  俺巴孩定定的看着他,忽然放开手,一把把他推搡在地,满是愤懑的大叫一声,大步走出府去。

  无一人敢于阻拦。

  正德五十三年五月初九日,阿里者卫女真军打出白旗。

  乞降。

  

  第六九八章 大锤落下

  

  和凄风苦雨的阿里者卫恰恰相反,这会儿城外的蒙古福余卫大营,却是喜气洋洋,人人都是兴高采烈,见了面都是乐乐呵呵的。

  城中女真人乞降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伙儿也都不是瞎子,城头打起来的那面破破烂烂的白旗大伙儿还是分得清楚的,更何况那些女真人派来的使者已经到达了营中,刚才大伙儿都瞧去了呢!很有不少人冲着那使者吐了几口浓痰。

  “尊敬的大汗,阿敏大人派遣小人前来拜见您。乞求您能允许我们卑微的投降,做您忠诚的奴仆。”

  大汗汗帐之中,布置的很是奢华,方圆足有百步的大帐,比外面的地面高出来足足有一米多,这是游牧民族的高层人物住处特有的建筑方式——往地面上钉进去数百根一米长短,碗口粗细的木桩,然后在上面铺设一层厚厚的木板,再往上面,则是铺设大帐。

  大帐之中,铺陈着厚厚的羊绒地毯,在帐篷的四壁上,挂满了大斧长枪巨锤之类的兵器,还有许多熊、老虎的头骨和皮毛悬挂在那里,显示出此间主人性子中定然是勇武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上首的位置坐了一个身材矮壮,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人,他面色略黑,脸上透着一股因为久居高位而不怒自威的威严。他高坐在一张大椅上,这大椅上铺着一张完整的虎皮,虎头便是在座位前面,被他踩在脚下,跟一个锦墩也似。

  此人正是哈不出。

  在他周围,数十个身穿黑色重型铠甲的卫士环绕着,他们手里拿着的都是大斧巨锤之类的重型兵器——这也是仅剩的那些禁卫军了。

  在他左手下边,海日查盖正以一种相当别扭的姿势站着,他没有穿几乎从不离身的铠甲,反而是穿着一件儿丝绸袍子,宽松的袍子在身上崩得紧紧的,身材看上去有些臃肿——这当然不是大王子殿下几日之间突然增重数十斤,而是因为里面包满了绷带。他前几日在偷袭得奴兵大营的过程中,一时大意,孤军深入,结果身负十余处伤口,若不是抢救的及时,只怕一条性命都没了。

  也就是他这身板儿,才这几日的功夫就能下床走动了。

  而站在右边的,则是新上任的近卫军百夫长,现在的统领,嘎鲁。

  下面一个人以一种五体投地的谦卑姿势几乎是趴在地上,头磕在地上,恭敬的说着。

  这是赵慢熊,他就是这一次女真遣来乞降的使者。因为阿敏觉得汉人比起女真人来说,更能说会道一些,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则是那些女真军官都觉得丢人,不愿意来。

  赵慢熊心里存着怨恨,也顾不得给女真挣面子了,直接就开门见山的说要投降——如果正常情况的话,少不得要扯一些没用的场面话出来。

  哈不出眼中是难以掩饰的兴奋和激动,他盯着赵慢熊,强自压抑住心中的情绪,用一种平淡的语气道:“你是何人?”

  赵慢熊恭敬道:“小人汉军千户赵慢熊。”

  “你这个卑贱的汉狗!”海日查盖大叫一声,眼中喷火的怒骂道:“还敢来?我要宰了你!”

  他那日偷袭汉军奴兵,本来以为手拿把攥的胜利结果却是生生从手中溜走,而且自己还受了伤,自然是大大折损了面子。他可说是吃力不讨好,虽然受了伤,还是给哈不出狠狠的训斥了一通,而且军中也颇有一些闲言碎语说他蠢笨如猪,简直是废物一个。

  像是海日查盖这种人,断断是不会从自己身上找问题的,只会把罪责都赖在别人身上。

  他这种行径毫无疑问让哈不出感觉在外人面前大大的丢了面子,立刻脸色一沉,声音阴冷道:“海日查盖,你这头蠢猪!给我滚下去!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海日查盖终究是不敢跟他硬顶,不情不愿的冷哼一声,歪歪扭扭的走了出去。

  哈不出急切的问道:“赵慢熊,我问你,梁砚秋可好?”

  “梁砚秋?”赵慢熊寻思了一下,方才道:“可是那个人质?”

  “没错儿。”

  哈不出盯着赵慢熊,心里有些忐忑,生怕他说出死了这两个字来——自己先偷袭的女真人,人家把梁砚秋杀了简直再正常不过,自己也说不出什么来。

  梁砚秋在他心中的地位,还是非常重要的,之所以要冒着他被杀的危险偷袭女真人,是因为哈不出认为偷袭女真人获得的好处顶的上失去梁砚秋带来的损失。而现在女真要投降了,他自然是关心起梁砚秋的安危来。

  “那位梁先生好的很呐!”赵慢熊道:“阿敏大人临走时吩咐我等善待他,吃得好喝的好,后来打仗,也就没人顾得上他了。”

  他撇了撇嘴:“一介书生而已。”

  得知梁砚秋无恙,哈不出心情大好,笑眯眯的瞧着赵慢熊,问了几个问题。

  赵慢熊都是很恭敬的一一作答了,最后哈不出冷不丁的问道:“阿敏让你来,可是要提什么条件吧?”

  赵慢熊抬头接触到哈不出那似笑非笑的眼神,顿时是心里一哆嗦,赶紧低头,道:“大汗真是算无遗策,没错儿,阿敏大人让小的提几点微末的请求。”

  “你们汉人呐,就是会说话。”

  哈不出哈哈一笑:“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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