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之后,久在屋中的眼睛才适应了外面的光线。
作为族长,他的房子建在部落的正中,就在半山腰上,视线极好。银术可平日里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落日时分,坐在台阶上,眯着眼看着部落前面的松卓湖,金蛇万道,按照汉人的说法,很有意境。
他正想走下台阶,忽然浑身一震,不敢置信的看着远处。
遥遥望去,便看到了波光粼粼的松卓湖,还有破碎的冰块被从上游冲下来,在湖水中冰冰当当的碰撞着,发出细碎悦耳的声音,随风传来。
但是现在,这些声音已经被另外一种声音代替了。
那是混杂了战马的嘶鸣,人的呐喊,马蹄践踏地面的一种声音,声音出来,大地也随之震颤,身体都轻微的颤抖。
紧接着,便看到了远处的密林之中,奔出来一群穿着大红色棉甲的骑士,人数足足有数百。他们高高挥舞着手中的狼牙棒和铁骨朵,绕过湖岸,向着松卓董鄂部所在的山丘便是冲了过来。
银术可脸色瞬间惨白如雪,在那数百个骑士之后,更是从密林中涌出数千人,人人都是一身大红色的棉甲或是胖袄。
在东北这个各种势力混杂的区域,这就是明军的标志。
粗粗打眼看去,来者至少有两千余人,而这个数目,已经是部落中所有男丁的数量了。
尽管部落中都是野女真勇士,但是很显然,装备着粗陋武器的他们,是绝对不是这些明军的对手的。而且部落中的男丁都是四处分布,短时间内如何召集的起来?
大量明军的到来,自然不会只惊动他一个,事实上,在他之前,十余米高的望楼上的人就发现了他们。短暂的慌乱失措之后,棒棒棒的声音便是响起,立刻传遍了整个部落。野女真穷困的很,只能用这种简单的梆子声来代替钟声。
整个部落很快就沸腾起来,各个房子中很快就有男女老幼钻出来,向外面张望,想看看发生了什么,而部落中那些负责值班的壮年男子,则是纷纷集中到正面的寨墙上面。
整个场面乱哄哄的一片。
经过短暂的惊慌错愕之后,银术可的脑筋电转起来。
这些明人来这里做什么?有什么目的?
而且很显然,这些明军绝对是来者不善,因为部落在方圆十余里之内,安插了至少二十个明哨暗哨,而这些暗哨明哨却是没有传回一点儿信息来,毫无疑问,他们的下场不容乐观,定然是被这些明军给解决了。
这更从侧面说明了一个问题,这些明军不但来者不善,而且很精锐。那些暗哨明哨都是银术可亲自安插的,位置非常的刁钻隐秘,而这些明军既然能悄无声息的把他们解决,那岂是等闲之辈?
银术可蓦地心里一凉,会不会是有内鬼把他们带来的?
接着他又是摇摇头,把这个荒谬的想法给晃出去,怎么可能呢?部落中人都是对自己忠心耿耿的,谁会对自己不利?再说了,他们也绝对没这个机会。
“那这些明军来这里做什么呢?”银术可暗暗思忖道:“难道是因为我支持桑托大人?是了,一定是这样,桑托大人毕竟是顶着一个明廷反贼的名义,我这般明目张胆的支持他。定然是引得那些明人不快,这是来收拾我来了!”
银术可越想越是这个道理,心里冷笑一声,这些明人没胆子找桑托大人的麻烦,却敢过来找我的事儿!
与此同时,他心里也松了口气,既然是这样,那事情就有了一些转机,毕竟那些明人定然是拿不到什么证据的,自己只要死不承认就行了。
当然,以明朝那些官员的德行,少不得要送上一份大礼。
这些事儿,银术可以前也没少干过。
“传令下去,族中所有的壮年汉子,全部上寨墙守卫,一定要把声势做足,但是记住一点,万万不可和那些明人起争端,无论他们如何挑衅,一心以忍让为主,听清楚没有?”银术可招来一个心腹,低声吩咐道。
那心腹心领神会,领命而去。
接着,银术可便是径直去了桑托派来的使者那儿,那使者听说明廷大军杀来,早就是吓得魂不附体。
他们虽然大肆屠戮汉人平民,但是被汉人统治了数十年,其实对汉人还是非常的畏惧,他虽然带了军队来,但是却都分布在外面逮捕野女真,现在却是一个都不在身边。
还是银术可沉得住气,闻言安慰了他半响,总算是把这厮给安抚下来。
安抚了使者,这才是匆匆的赶往寨门。
松卓董鄂部在野女真中算是数得着的大部落,规模相对很是庞大,但是也是远远无法和汉人的城池相比。修建在山坡上的村寨大约有二里地方圆,也就是汉人聚居地一个村镇的大小,部落后面依托着密林和山坡,前面和两侧用一道环形的寨墙围住,这寨墙倒是颇为的雄壮,大约有四丈高,两丈厚,若是汉人城池,盖这样高厚的城墙耗费极大,但是对于山中部落来说,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寨墙的主体都是用的山中直径超过五尺的巨木,这些巨木足有五六丈长,下面深深的钉进地面一丈多深,上面露出高高的一截,这样的巨木,并排两排。巨木之间用钉上木板加固连接,然后两排巨木之间,填满了沙石泥土,只需要夯实,一道坚固的寨墙据出现了。
明军已经在寨前二十丈之外停了下来,杨沪生立马阵前,眯着眼上下打量着这座寨子。
寨子外面没有护城河,充当大门的吊桥被高高的吊了起来,他仔细的看了看,微微蹙起眉头,这寨子要想打下来,难度丝毫不逊色与攻下一座城池,而且自己这边都是骑兵,劣势就更是明显。
寨墙上黑压压的站满了人,都是精壮强悍的野女真汉子,虽然他们武器简陋不堪,有的甚至拿的就是木棒,但是曾经亲眼见识过努尔哈赤等人战斗力的杨沪生明白,他们丝毫不容小觑。
他把疑问向努尔哈赤一说,努尔哈赤却是成竹在胸的笑笑:“指挥使大人尽管放心,且不说已经有大部军队绕到他们后面,到时候能打一个措手不及,就算是没有这一招,下官也敢保证,咱们今儿个赢定了。”
杨沪生点点头,没有说话。
刚才已经着人喊话了,让银术可出来见面,当然,他们两个都明白,这不过是一个必须的礼节而已。
仅此而已。
当银术可站到寨墙上,看到下面一身白铜战甲的努尔哈赤的时候,心里立刻就是一哆嗦。
他对伊尔根觉罗部干的事儿,他自己心里清楚,努尔哈赤也清楚,他心中暗道坏了,这分明就是努尔哈赤投靠了明人,带人来报仇来了。
这么说,桑托大人的军队失踪,也和明军脱不了干系。
“松卓董鄂部的银术可大人,还记得我努尔哈赤么?”努尔哈赤冲着银术可冷笑一声,大声问道。
第四零九章 经典的胡萝卜加大棒
情知今日之事已经难以善了,银术可也豁出去了,他哈哈一笑,大声骂道:“努尔哈赤,你这个没胆子的蠢鹿,野女真的叛徒,竟敢把我们女真人的生死大敌给引来攻打我,你忘了明朝人是怎么欺压我们的了么?你这是认贼作父,人人得而诛之!”
“认贼作父?”努尔哈赤冷冷一笑:“是谁勾结外人,杀害野女真自己的兄弟?是谁把野女真当成奴隶一般的对待!银术可,天下野女真都是一家,无论是你们董鄂部,还是我们觉罗部,我们应该互亲互爱,可是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你才是人人得而诛之!”
这番话使得寨墙上的松卓董鄂部众人起了一阵骚动,他们中本来就有一些人对银术可很是不满,此时再听了努尔哈赤的一番煽动,都是生出一股异样的心思来,有些机巧的,便是趁机鼓噪起来。
杨沪生看着面色慷慨激昂的努尔哈赤,微微点头,他和努尔哈赤离得很近,能够感觉到,他的胸口起伏不大,脸色也不涨红,甚至呼吸都很平稳,显然心中并不是多么生气,一切都是做戏而已。
这小子不错,至少知道胡言乱语拖延时间。
银术可脸色一变,使了个眼色,当下就有几个亲信带着人在队伍中大声的喝骂斥责起来。
他毕竟在部落中威望非常高,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把部落中那一点点的骚动都给镇压下去。
银术可大声道:“董鄂部的勇士们,我们是野女真的英雄,是伟大的大金国的后代,就能任由这些明人这么欺负么?我们董鄂部和伊尔根觉罗部有切骨的仇恨,如果他们攻破了我们的寨子,肯定是会把所有男丁全部杀光,你们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妻女被人侮辱么?如果不能,就跟随我,举起手中的武器,反抗这些明人!”
不得不说,银术可很有鼓动的天赋,如果放在后世的话,肯定是一个相当称职的政治委员,被他一鼓动,这些思维单纯的野女真汉子立刻激动起来,他们高举起自己手中简陋的武器,大声嘶喊着,向下面的明军投以仇恨愤怒的眼光。
而正在这时候,从部落的后山忽然是传来一阵阵喊杀声,其中还夹杂着愤怒的叫喊,人濒死之前的惨叫声。
银术可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脸色变得苍白如纸,指着努尔哈赤大叫道:“努尔哈赤,你竟敢偷袭?”
“对付你这种无耻之辈,还需要讲什么道义?”努尔哈赤不屑的冷哼一声,手重重的挥下:“神臂弩,射击!”
武毅军中有八百张神臂弩,其中三百属于连子宁的龙枪骑兵,而剩下的五百,就都在骑兵第一卫也就是总体番号第三卫之中,努尔哈赤刚才就把他们布置到了最前面。
杨沪生既然已经说过要把指挥权交接给他,自然就不会随意插手,随着努尔哈赤的命令,五百个骑兵都是取出早就上好了弓弦的神臂弩,齐齐扣动了扳机。
像是一只瞬间张开了自己美丽屏风的孔雀,五百支弩箭成一个扇形,向着寨墙之上辐射过去,只不过这只美丽的孔雀,带来的是死亡。
银术可根本没想到努尔哈赤会说打就打,根本没有防备,他都如此,更别说是其它的野女真人了,五百支弩箭对只穿着简陋的皮袍没有重甲的他们造成了极大的伤亡,这一个照面,就有足足二三百董鄂部的女真人被射死,重伤的倒是少些,因为被射中的基本上都死了。
而银术可因为之前霸气侧漏的态度,已经是被不少人盯上了,他被五根弩箭同时射中,来自不同方向的弩箭上带着的巨大的牵引力几乎要把他的身体给扯碎,勉强维持住一个平衡,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重重的带起来,摔在地上,所有的筋骨瞬间寸断,口中和身上的伤口往外冒出大股的鲜血,整个人就像是一口被戳破的气囊,眼见是活不成了。
野女真人之前根本没见过神臂弩,都被这种威力巨大的武器给骇住了,惨叫声中陷入了一片混乱,而眼见族长被射死,立刻就有一些本就对族长不满的族人趁机鼓噪起来,寨墙上惨叫声,喝骂声响成一片,乱成一团。
努尔哈赤可不管这些,又是下令道:“觉罗部的勇士们,燧发枪射击!”
这些日子的训练,这些一个月前还不知道火枪为何物的野女真人都已经是把枪法练得很是精准,也许他们在骑射上面的天赋使得他们在射击这一类上面就非常的得心应手。
五百野女真端起手中燧发枪,齐齐扣动了扳机。
五百声枪响凝聚成一个巨大的声音,瞬间响彻天地,传遍周围数里方圆,远处林中的野鸟都是被惊动起来,扇着翅膀在空中惊叫着。
那些野女真被这声巨大的声响给震慑的浑身颤抖,然后下一刻,他们惊恐的发现,随着那些觉罗部的杂种们手中的铁棍子发出巨大的响声,冒着奇怪的火光,自己的身上,就出现了一个血洞,身体就像是被重锤给击打了一下,浑身一颤,然后便是剧烈的疼痛传遍身体的各处,随着鲜血的流出,生命也在渐渐的流失。
场面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惨叫声和濒死的呻吟声响起。
那些董鄂部的野女真人的身体都凝滞住了。
然后下一刻,让杨沪生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野女真人竟然发一声喊,便是舍下了死者和重伤的族人,像是疯了一样的往寨墙下跑去,一边跑,嘴里还一边发出惊恐到了极点的叫声,就像是见了鬼一样。
这些野女真怎么了?见了鬼了?怎么都跑了?
无数人心中升起了巨大的疑问。
努尔哈赤却是一脸不出所料的样子。
他始终都忘不了自己第一次听到枪声时候的反应,这是和看到弓弩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因为弩的构造虽然复杂,但是毕竟也是弓的一种,其工作原理和弓箭是相同的,野女真人虽然造不出来,但是他们却是能够理解的。
但是火枪不一样,霹雳一声巨响,火光一闪,然后人就死了。
这已经是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他们认为这根本不是人类应该具备的力量,只应该是在天神手中。
努尔哈赤还记得,当自己第一次看到武毅军燧发枪演练的时候,立刻是浑身颤抖,无比恐惧的跪在地上,大声的向天神祈祷。
而其他的族人,也是差不多的表情,因为这个,还一时被喜申卫内外传为笑柄。
所以努尔哈赤才这么笃定,能顺顺利利的拿下松卓董鄂部。
董鄂部的族人做鸟兽散,寨墙上再也没有了防御者,士卒们上前攀爬上去,割断了绳子,寨门轰然落地,两千五百铁骑像是一道铁流,涌入部落之中。
战斗结束的让人有些瞠目结舌。
从正门冲进去的武毅军像是杀猪赶羊一般把这些野女真人给往中间驱赶,其间不断的分出小股部队,扩散到整个部落中去,把所有躲藏在屋里或者是自认为隐蔽角落的野女真人都给撵了出来。
这些本来骁勇善战的汉子在面对自己所不知道事物的巨大仓皇恐惧感下面,已经是毫无反抗的信念,目光呆滞,成群结队的被赶到部落中央的一大片空地上。
而这时候,从后山偷袭来的武毅军也包拢过来,两者合围,六千大军把四千余董鄂部的野女真人包围在其中,军队的数量比对方总数还多,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明军,这些野女真人更是绝望。
努尔哈赤出列问道:“桑托派来的使者在哪里?”
回答他的是难堪的沉默。
努尔哈赤扫视了一圈,道:“也不怕让大伙儿知道,我们伊尔根觉罗部,已经归顺了松花江将军,武毅伯爷连大人,我们此次回来,就是奉伯爷之命,把所有的野女真部落都给迁移到喜申卫去。而你们!”
他一字一句道:“就是第一个要迁移的部落!”
“努尔哈赤,你这个叛徒,原来银术可没冤枉你,你真是认贼作父……”人群中一个声音大声骂道。
努尔哈赤嘴角扯过一丝狰狞,他伸手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指,冷冷道:“杀!”
数十个觉罗部的族人一起扣动了扳机,弹雨覆盖了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立刻是被死亡笼罩,十余个人被当场打死,鲜血横流,有些当场便死了,有的还没死透,在那里大声的惨叫呻吟着。
血腥的镇压毫无疑问在某些时候是最管用的手段,场中顿时安静下来,人人都是噤若寒蝉,董鄂部的人用仇恨恐惧的眼光盯着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很享受这种目光,他的声音冷的似乎能凝结成冰:“来之前,伯爷就叮嘱过我,这件差事不是这么好干的!你们猜我是怎么回答的?”
“我告诉伯爷,那些人,若是归顺还好,若是归顺了,好处多多的有。吃喝都不用愁,家里分给耕地,分给良种,能住的上宽敞暖和的大屋,再也不用担心饥荒和野兽,而且部落中的汉子们,都能上战场打仗,都能穿上一身铠甲,都能得到一把精铁打成的武器!咱们野女真的勇士,都是天生的战士。打那些山外的熟女真,咱们一个能打三个!咱们这样的勇士,只在林中打猎,水上捕鱼,那是对好汉子最大的侮辱!你们可以瞧瞧。”
努尔哈赤说着便是重重的敲击着自己的胸甲:“你看看我们的刀,我们的甲,就算是最一般的战士,也能穿上一身棉甲,手里拿的武器都是全新的,也够分量!我向你们保证,只要你们老老实实的归顺伯爷,你们也能得到相同的待遇!”
“当然,如果你们选择拒绝,那也无所谓!”努尔哈赤狰狞一笑:“汉人有句话说得好,杀鸡给猴看,你们就是要被杀的那只鸡!”
这是赤裸裸的威逼利诱,但是对于野女真这种未曾开化只认拳头最大的种族来说,这却是最好的手段,也是他们最认可的方式。
很显然,努尔哈赤的话起到了作用,尤其是当他们实实在在的看到努尔哈赤他们身上的甲,手中武器,就更是信了十分。
不要低估一件武器,一身甲对一个野女真汉子的诱惑。
当下人群中就响起了一个声音:“努尔哈赤,这就是桑托那个狗杂种的使者!”
然后便道一个身量极高的大汉推开众人走出来,他手里还抓着一个矮胖子,这矮胖子身上穿着绸缎的衣服,满脸的油光,虽然生的也是女真人的面相,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和其它的女真人是决然不同的。
那大汉把矮胖子往努尔哈赤马前一扔,大声嚷嚷道:“努尔哈赤,这就是桑托那个杂种的使者,俺把他交给你,也愿意跟你去喜申卫,你说话可得算话,也得给俺们一样的待遇,有吃的,有兵器铠甲!”
努尔哈赤脸上展现出笑意:“那是自然,遏必隆,我说过的话,肯定会算话。你这么识相,伯爷听了心里高兴,说不定还会封给你一个官职呢!”
遏必隆闷声道:“俺可不是为了官职,只要给俺一套你这样的甲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