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子宁心里暗暗叫苦,自古皇家之事最忌讳外臣参与,历朝历代参与废立太子的大臣,没几个有好下场的。而正德皇帝这种大权独揽的皇帝就更加忌讳这事儿,自己现在的地位,看去是不低了,实际上根本不够看,真要是卷进这股狂潮里面,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永乐帝时候立太子的争议,景泰帝时候立太子之争,甚至包括后来万历皇帝在位时候折腾了几十年的福王和太子的斗争,不知道多少大臣勋戚被卷进去,然后就像是绞肉机里面的肉馅儿一样,被搅得尸骨无存。
但是谷王性子如此暴躁操切,若是现在不应承下来,只怕眼前这关也过不去。
正德这一朝的诸位王爷,权势可以说是历朝中相当大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们中的某些人有可能当上皇帝,所以自然就有无数官儿上杆子巴结。唤作前几朝,地方上的藩王见了朝中实权大臣,都是毕恭毕敬的,生怕得罪了他们在皇上面前给自己穿小鞋儿。
想了想,只得赔笑道:“谷王殿下这可就冤枉下官了,下官怎敢不给王爷面子?只是明日晚间,只怕有些事情要去山东公干,怕是陪不了殿下了。”
谷王大手一挥:“什么事儿比得上本王的事儿重要,推了,明个儿陪本王去喝酒!”
既然已经说道这个份儿上了,连子宁只能应承下来:“王爷所请,下官敢不从命?”
“哈哈哈哈,好!”谷王一拍巴掌:“可别忘了!到时候本王着人知会你。”
又是说了两句,便是哈哈笑着原路返回。
连子宁现在看明白了,他竟然是专为自己而来的。
恍然间,连子宁也明白了自己的价值。
谷王走了,连子宁心里也平添了几分忐忑和烦闷,他只想好好的做他的边关将领,这些扎手的事儿,真是沾都不想沾,但是问题是,人不找事儿,事儿找人。
世事大抵如此。
算连子宁运气不错,又等了大约一个时辰,差不多快午时了,正德皇帝的御驾也回了内廷,没一会儿功夫,便有内监出来传旨,皇上宣连子宁觐见。
连子宁赶紧抖擞精神,跟着那太监后面进了乾清宫。
乾清宫殿内明间、东西次间相通,明间前檐减去金柱,梁架结构为减柱造形式,以扩大室内空间。后檐两金柱间设屏,屏前设宝座,东西两梢间为暖阁,后檐设仙楼,两尽间为穿堂,可通交泰殿、坤宁宫。殿内铺墁金砖,殿前宽敞的月台上左右分别有铜龟、铜鹤、日晷、嘉量,前设鎏金香炉四座,正中出丹陛,接高台甬路与乾清门相连。
殿内很安静,行走在光滑坚硬,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声音清晰可闻。
“伯爷,皇爷就在东暖阁见您!记住,切莫君前失仪。”许是知道连子宁面圣次数不多,前面那小太监回过头来善意的叮嘱道,他有压低了声音道:“伯爷,奴婢的干爹,也是司礼监林老公。”
连子宁闻言一愣,然后便是一阵欣喜,心道这便是结交了林雄奇的好处了,在这宫里便能得到不少照顾。
他也凑得近了些,低声问道:“圣上今日心情如何?”
这句话,算是官场上一句公开的暗号,问的不是皇上的心情,而是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询问此次皇上召见,对自己是善意还是恶意?
那太监抿嘴笑道:“伯爷立下大功,圣上心情好着呢!”
这便是把今天的接待定下了一个良好的基调了。
连子宁心里定了下来,见四下无人,伸手从袖里取出一个信封顺手便递了过去,笑道:“一点儿小意思,公公拿去喝茶。”
人家给自己传讯,那是林雄奇的面子,但是自己却不能不识抬举。
太监最认钱,那小太监喜笑颜开,不客气的收了。
很快,便是到了门口,他进去通报一声,很快又是走出来,手中拂尘一扬,尖声叫道:“宣武毅伯,总统武毅军事,连子宁觐见!”
林元刚才在路上已经教了他诸多礼仪,连子宁听了赶紧上前一步,在门口高声唱道:“臣,连子宁,奉旨觐见!”
里面传来正德帝苍老威严的声音:“进来吧!”
连子宁应了一声是,昂首阔步快步走进去,东暖阁虽名为阁,实际上并不小,乃是一处足有百多平米大小的殿堂,殿堂四周都是摆着紫檀木的多宝架子,上面摆放着不少的古董,自然都是珍品。正中摆着一张龙案,左侧有一个月洞门,上面悬挂着珍珠帘子,里面乃是一处卧房。
正德早年身子骨儿康健的时候不大知道珍惜,宣府的冰天雪地也去过,江南冬雨时节也被淋过,更是在黄河清江浦差点儿被淹死,于是就落下了一个老寒腿的毛病,如今年纪大了,一到下雨阴天和冬季,两条腿便是又酸又疼。因此屋子里面都是点了暖炉,上好的炭火不见一丝青烟,只觉得暖融融的。
龙案后面,正德正在埋头批阅奏章,旁边几个小太监宫女伺候着,为首的就是林雄奇,见了连子宁,向他颔首一笑。
连子宁也报以笑意,他前进几步,跪在地上,大声道:“臣连子宁,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正德皇帝头也没抬,淡淡说道。
若不是事先就得到了消息,连子宁还是真摸不清楚正德的心情到底如何,不过现在心中自然是安然。
正德帝批阅完眼前的奏章,放到一边,抬头看着连子宁,温声道:“来了,怎么样,这一路上可还顺利么?”
这语气,不像是皇帝对臣下的说话,反而像是一个温和的长辈在和晚辈拉家常,连子宁心中不由的有些感动,他是真的能感觉到正德皇帝对自己的善意。同时也有些受宠若惊,赶紧哈了哈腰,笑道:“微臣这一路上很是顺利,喜申卫距离京城三千余里,不过十数日便到了。”
“哦?”正德似笑非笑道:“朕可是听说,现下你那地盘儿不怎么太平啊!”
连子宁赶紧跪在地上:“微臣无能,微臣惶恐!”
“瞧你!朕又没责怪你!起来,起来!”正德嘴里虽然责怪着,但是眼中的笑意却更浓了几分。
有功而不自矜,有错便立刻承认,这个年轻人,很不错啊!连子宁在他心中的印象,立刻又是好了几分。
连子宁依言站起来,正德帝吩咐道:“赐座!”
连子宁赶紧又是诚惶诚恐的低下头恭敬道:“微臣谢圣山恩赐!”
却是谁也没看到,他低头的那一瞬间,嘴角的那一抹笑意。
正德皇帝肯定万万也想不到,连子宁不但对他的性格很是了解,而且在每次来之前都做足了功课,分析可能遇到的情况,皇帝有可能的问话,而自己如何应对又能让皇帝对自己的影响更好,利益最大化!
有小太监搬来了锦墩,连子宁挨着个边儿坐了。
正德和颜悦色道:“其实你这次就算是不上折子请进京,朕也要把你召回来,想问问你,心里有什么盘算。呵呵,连爱卿啊,按理说你在喜申卫下大败女真,打了个大大的胜仗,扬我大明之威,朕应该好好的赏你的,但是刚封了你松花江将军,再升官,未免不妥。唔,你心里,可莫要存什么想法!”
连子宁肃容道:“微臣岂敢,微臣今年尚不及弱冠之年,就已经位列伯爵,掌正二品将军之实权,已经是国朝百年来少有的异数,如此少年高位,是祸非福。微臣心里明白,圣上这是对微臣的爱护,又怎么敢心里有什么不满?”
他不好意思的笑笑:“再者说了,微臣说句没志气的话,现在自觉官儿已经够大的了,实在是以前不敢想的,再升官儿,自个儿都觉得心虚,慌得很……”
他已经了解正德性子,因此便也以这种拉家常的方式对话。
正德一愣,然后便是哈哈大笑:“你呀,你呀,人家都是嫌官儿小,就你,朕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嫌自己官儿大的呢!”
连子宁手一摊:“有多大的屁股坐多大的位子,微臣就这么点儿本事,若是强给摁在自己干不了的位子上,岂不是害人害己?到时候让皇上杀了头,岂不是冤枉之极?”
正德被他逗得笑了起来,笑着指着他:“你倒是耿直,不过这句话,有多大的屁股做多大的位置,倒是很精辟。”
连子宁笑道:“微臣谢皇上夸奖。”
正德脸色一正:“好了,不闲说了,跟朕说说,现下松花江南岸那一片乱局,你打算如何处置?”
连子宁点点头,整理了一下思路道:“皇上,平定松花江南岸局势,微臣有三个建议,其一曰平叛,其二曰移民,其三曰工业!”
第三七三章 一百五十万烫手山芋
“现在松花江南岸一共有四大势力,分别是汉人地主武装、女真人瓜尔佳氏、各地的马贼绿林,还有就是北征军中溃败下来的败兵。其中北征军的败兵占据了喜申卫地面除了喜申卫周围五十里之外的所有城池,瓜尔佳氏占据了可木山地面,当然,可木山地面还有一些汉人以及其他少数民族的武装结寨自保。另外,虎林地面的汉人们听说了可木山发生的事情,都是大为惶恐,现在虎林地面知府张斗寅联络当地汉族豪强,已经是有了占地割据之势,而在虎林地面上,又是整个奴儿干总督区最为密集的所在,阿速江两岸的高山密林之中,不知道多少马贼出没,大大小小的绺子有几十个,每一绺子都有几千人!”
正德帝听的眉峰逐渐蹙了起来,他已经听说了松花江南岸的形势已经乱成一团,却没想到,竟然是乱成了这样,可以说,朝廷在那里的统治已经是土崩瓦解了。
“那你的想法是?”正德蹙眉问道。
“八个字,步步为营,各个击破!”连子宁道:“其实这些,都是不足为虑,他们之间,互相仇视,各自没有联络,一一荡平也就是了,咱们朝廷大军,单独对付起某一路来,还是很有把握的。”
正德点点头,他对连子宁打仗的本领还是很放心的。
“这便是第一项,平叛了。但是与此同时,还要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去做,那就是微臣要说的第二项,移民。”
“移民?”正德脸色有些凝重。
“不错,正是移民!”连子宁神色间颇有些无奈:“这些年,有赖圣上英明,朝中又有国之干城,关外的开发做的极好。臣这一路走过去,所见松江两岸,沃野千里,几乎变成了大粮仓一般。”
他话锋一转:“不过关外实在是太大了,几乎和中原的面积不相上下,但是人口不足中原十之二三啊!尤其是松花江辖地,更是如此,臣之前在柱邦大城,已经查阅过松花江将军辖地的一些资料了,去年时候,四个地面加起来,有汉民二十九万三千六百户,一百五十六万七千六百八十一口,有女真人五万六千七百余口,其余未曾列入户籍的蛮族,大约在二十六七万左右。加起来,也就是不到二百万的样子,松花江将军辖地总比山东布政使司还大些吧?可是据臣下所知,山东一个府,就有这么多人。”
他叹了口气:“而且根据臣的调查,今年先是女真兵灾,然后又是后面的乱兵等等,只怕这二百万人口,又要减去一多半才行,估计等臣把局势平定下来,手里的百姓,也就只有几十万人了……”
连子宁苦着脸道:“微臣做梦都想为陛下分忧,但是没有人什么都办不了啊!开垦荒地需要人,捕鱼打猎需要人,建造城池要塞需要人,修筑道路征发夫子需要人,甚至臣名下那些士卒的缺额都要从他们中遴选啊!”
听了连子宁的话,正德沉吟不语。
他自然知道连子宁所说句句属实,如果没有人口什么都办不成。
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需要多少人?”
连子宁不假思索道:“至少一百五十万!”
“一百五十万?”正德皇帝眉头拧了起来。
说起来,他还算是个颇为厚道的皇帝,没有干那种既让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的破事儿,若是换成嘉靖的话,说不得就一句话丢过来了——自己去户部说去,说妥了递个折子给朕瞧瞧。
不过也是真被难住了,他上哪儿去给连子宁弄这一百五十万人去?
现在和当初移民关外的时候形势又不一样,那时候关外可是海清河晏的,现在松花江那边儿可不太平,谁愿意去?
这时候,外面传来太监的声音:“圣上,谷王殿下求见。”
正德眉峰舒展开,道:“让他进来!”
刚才和连子宁见过面的谷王朱载堼大踏步的走进来,向着正德一抱拳,道:“儿臣参见父皇!父皇安康?”
“十三来了,也做吧!”看的出来,正德皇帝对这个儿子确实是比较宠爱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让太监搬来锦墩。
朱载堼老实不客气的在锦墩上坐了,瞧了瞧正德,又看了看连子宁,咧嘴一笑:“父皇,看您愁眉苦脸的,有什么烦心事儿,说出来让儿臣给您分忧啊!”
正德笑骂一声:“你素来不通文事的,与你说有什么用?”
虽然嘴上这么说,却还是让连子宁跟他说了一遍。
朱载堼听完,砸吧砸吧嘴,眼珠子转了转,一拍手笑道:“父皇,这事儿好办啊!”
“啊?”正德吓了一跳,这儿子武功高强,性子也颇为桀骜不逊,形式作风率性,像极了他年轻时候的样子,所以很得他的喜爱,不过对这个儿子的本事,他也知道几分的,让他出谋划策,确实是难了点儿。
“十三,父皇和连爱卿可是说正事儿呢,你别跟着瞎掺和!”正德脸一板,训斥道。
朱载堼委屈道:“父皇,儿臣这回可是真有主意呢!不是瞎胡闹!”
“哦?那你说说?”正德饶有兴趣问道,连子宁也盯着他,想看看谷王能说出个什么一二三四四五来。
谷王嘿嘿一笑:“那,父皇,若是说的好了,那儿臣之前求您的那件事儿?”
“你这臭小子,敢跟朕讲条件了!”正德笑骂一句,一挥手:“不就是扩建银安殿么,内府还有些大料的金丝楠木,朕准了!”
谷王大喜,先道了谢,然后便笑嘻嘻道:“父皇,您忘了,不还是有那些贱户么?”
“贱户?”正德皇帝不由得一愣,连子宁心里一喜,脸上却是变成了一张苦瓜脸。
对于大明朝任何一个官员来说,这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烫手大山芋。
贱户,又称堕户,他们的名称,就已经决定了他们的一切。其实贱民,在历朝历代都有,商贾、皂隶、优伶、奴仆、娼妓、乞丐都是贱民,然而贱民也分三六九等,像商贾、皂隶、优伶虽位列贱民,其实和普通百姓相差不多,甚至地位、财富、社会关系比一些普通的良民百姓还要强得多,但是贱民中最卑贱者,却是真正的挣扎在社会最底层。
在以前的朝代,这样的社会最底层通常是罪犯、娼妓等等,没有一个特定的阶级群体,但是明朝不然。
朱皇帝定下的规矩,大明人户以籍为定,分为军、民、匠、灶,而贱民位列四民之外。
贱民的来源,都是当初和朱元璋争天下的人的子孙后裔。
朱皇帝的的确确是狠啊!说起来,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中,杀人如麻如朱元璋者,确实是没几个,杀仇人,杀义军,杀同僚,杀蒙元,杀功臣,杀文官,杀勋戚,杀百姓,逮谁杀谁,看谁不顺眼杀谁!那叫一个人头滚滚,从不手软。可能唯一心软的一块儿角落,就是他的儿子们,无论他的儿子犯了什么过错,朱元璋都很是宽大,当然,其直接后果就是建文削藩和靖难之役。
实际上,在元朝末年,各地农民起义军刚刚崛起的时候,他们最大的敌人并不是元朝政府,而是汉族地主武装和义军彼此。
在元朝政府的统治还稳如泰山的时候,南方的各路义军都已经是狗脑子都给打出来了,朱元璋、张士诚、陈友谅等等农民起义军大将,互相攻伐,杀的天昏地暗。
而当时朱元璋的力量并不算是极大,陈友谅,方国珍和张士诚等人,每个人也都是上百万的子民部属,朱元璋和他们作战的时候,力量还很是弱小,数次都是险死还生,所以对这些同为义军的敌人,朱元璋恨之入骨,甚至比对蒙元朝廷还要痛恨。
坐了天下之后,昔日张士诚陈友谅等人的部属,就都被贬成了贱民。
他们比天下最卑贱的职业还要卑贱,贱民们不准读书识字,不准务农做工,不准经商行贾,就更别提做官出仕了,那纯粹是做梦。
那这样说来,这些贱民岂不是只有活活饿死一条路?
其实倒也不然,大发善心的朱皇帝给他们指了一条明路,你们的子女,女的可以去做娼妓啊!男的做龟公不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