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在死人堆里把冯百户扒了出来,竟然还有一丝气儿在!”
不待连子宁吩咐,一边的王大春便是招来一辆医车,把冯言送了上去,吩咐道:“先查看冯百户有何伤势,若是严重,便送到城中找人医治。”
“那些敌人已经不知所踪了,咱们也是好样儿的,杨大人算了,来犯之敌至少是咱们的五倍,咱们弟兄们拉了一百二十多人陪葬!”那小旗把一柄长刀送到连子宁面前:“大人,这是咱们在那儿发现的,杨大人推断这是倭刀。”
连子宁接过来,拿在手中看了两眼。这刀总长四尺多,哐当拔出来,发出一声清脆悠长的龙吟,刀身狭长,弧度很小,和苗刀很是类似。刀身上是细密的菊花纹,连子宁拇指轻轻在刀刃上离了一下,只感觉锋锐无比。他点头道:“不错,这便是倭刀,倭寇中高级武士才能用得刀。这一次来犯的,便是倭寇。”
连子宁环视诸将,道:“你们怎么看?”
连子宁心中电转:“这事儿来的蹊跷,山东已经许久未曾经历倭寇之乱,为何今日会突然泛舟而来?山东与南方诸省想必,海边甚是贫瘠,若是这些人倭寇是海盗,没道理上这儿来!而且他们只顾杀人,杀人之后抢也不抢便是退去,如此看来,分明就是为的杀人而来——不对,更准确是,为了给我连某人制造一个海防不利的罪名而来把!冬季海上极冷,所来便是为的此事,这得付出多大的利益才行?”
连子宁嘴角泛出一丝冷笑,他心思缜密,此时心中已经是有了定论。只是虽然是已经基本上他推算出来了前因后果,但是心里却也没有一个解决的办法。
那小旗凑到连子宁跟前,取出一支箭头递给连子宁,低声道:“大人,这是杨大人交代标下一定要秘密给大人的东西,是从咱们弟兄身上起下来的。”
那是一支断折的羽箭的上半部分,长有三寸,带着染血的箭头,连子宁接过来细细一看,顿时便是一股按捺不住的暴戾涌上心头,心里似乎有一把火疯狂的燃烧,怒火冲到了极点,瞬间血贯瞳仁,眼中直欲喷出火来。
这枚箭簇,他再熟悉不过,分明便是大明朝制式的羽箭!
连子宁挫了挫牙,厉声道:“众将,随我去久山镇一趟!”
一路狂飙,连子宁终于率领着众军官在午时中到达了久山镇之外。
远远的,便能看到一个已经被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的镇子,兀自还在冒着青烟,一股难闻的焦臭味儿传入鼻端。而在已成废墟的镇子外面,一个个破烂的窝棚遍布路边,看上去怕不有几百个!这些窝棚显然是刚刚搭建起来的,一个个矮小简陋,四面漏风,其保暖性可想而知。
武毅军的士兵们正在清理废墟,把燃烧之后的断木、砖石搬到镇外,清理出街道来,很是不少镇民也是跟着一起劳作,而有些妇女小孩儿,则是看着自己被烧毁的家园傻傻愣愣的,哭声响成一片。
一片愁云惨淡。
听到马蹄声,众人都回过头来,一见是自家长官来了,武毅军的士兵们立刻集合,那些百姓本能的脸上露出畏惧之色,便有那武毅军士卒告诉他们,来的是咱们武毅军总统连大人。
“情况如何?”连子宁下了马,喝了口烈酒,暖暖冰凉的身子,向赶过来的杨沪生问道。
“标下已经把咱们弟兄们的尸体摆放整齐,统计过了,咱们战死一百一十一人,倭寇死了一百五十七人。还有那些落在战场的兵器箭簇之类,都已经收在一起。”杨沪生也是满脸的疲惫。
连子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辛苦你了。”
“标下不敢当大人赞!”杨沪生赶紧道。
连子宁等人一路走来,路边的百姓跪了一地,不知道多少人在大喊。
“多谢连大人活我,多谢武毅军活我,小老儿给您老人家磕头了!”
“俺们对不起武毅军的军爷,若不是俺们,爷们儿也就死不了了……”
“以后俺家里供上武毅军的牌位,日日上供……”
不知道谁先哭了一声儿,然后便是哭成了一片,声音震天。
连子宁看着他们,心里对他们本是很有些怨恨,若不是他们,以冯言手中那一个百户的精兵,以板城而固守,点燃烽火求援,绝对不会死伤如此惨重!
第二七九章 进京
但是却也知道,自己身为六县镇守,守土有责,冯言为百姓而死战,任谁都要翘起大拇指说一句忠义无双!此时看着他们衣衫褴褛,可怜兮兮的模样,心中也是忍不住向有些怜悯之意,回头对王大春道:“传回命令去,给他们送三百顶帐篷过来,再送一些米面粮油,铁锅柴薪,棉被毯子,莫要让他们冻饿而死了。”
王大春应了,消息传了下去,下面的百姓更是感激,跪在地上砰砰磕头。
连子宁终于还是难忍心结,拂袖而去。
到了镇子里面,这个镇子基本上已经给烧成废墟了,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已经没有一处完整的房屋。眼瞅着是必须要重建了。
而在镇子北边,则是一片血染的战场,方圆数百米内,到处都是血迹,到处都是破碎的人体,折断的长矛羽箭,断刀残剑。
可以想见,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这里发生了一场多么惨烈的大战。
地上,则是横七竖八的躺着百多具尸首,他们都是五短身材,头上梳着高高的发髻,有的两边儿还剃光了头发,留着一个跟猪尾巴似的小辫儿一般的丑恶东西。身上穿着宽大的黑色或是青色和服,腰间系着细细的腰带,大冷的天儿,脚上还是踩着木屐。
连子宁一眼就看的分明,这正是典型的日本人的打扮。
果然是倭寇不错。
他们的尸首横七竖八的,自然是没人管,幸好是冬天,倒是也不怕腐烂产生瘟疫。
而在另一边,一溜排开了百多具尸首,上面都盖着白布,显然,这便是战死的武毅军的尸首了。
众人的脚步都有些沉重。
连子宁走过去,半跪在地上,微微哆嗦着伸出手去,在空中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轻轻的将那覆盖着的白布揭了下去。
这是一个年轻人,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脸上还有细细的绒毛,犹自带着稚气,他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似乎还要与敌人奋力搏杀。而此时,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连子宁心里一酸,强自忍住心里的悲痛,轻轻地伸手,将他的双眼阖上。
他站起身来,缓缓的走着,一个一个的看过去,似乎要把每个人的样子,都记在心里。
他身后的一种军官们,已经是目眦欲裂,心里怒火蒸腾,武毅军和白袍军连番大战,一共才死了多少人?而眼下,就不明不白的死了一百多兄弟,让这些已经心高气傲的武毅军军官们如何能忍?
连子宁看完了最后一具尸首,缓缓地为他盖上了百步,深深吸了口气,蓦然回头,他的脸已经完全扭曲了,狰狞可怖:“倭寇杀我武毅军兄弟,我连子宁在此发誓,定然要取他们项上人头,来此血祭!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先是一阵安静,众军官将士也是随之大喊:“报仇雪恨!报仇雪恨!”
连子宁心志极为坚定,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自然是要去做,但是眼下,却是不能因为一时热血而坏了大事。当他看到那些倭寇的兵器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头脑无比的清醒。他此时已经完全确定了自己的判断,看来这一次的倭寇袭击,果然是事出有因啊!
数十把大明制式的腰刀,不知道多少支制式羽箭,还有大明朝制式的弓弩等等,但看武器的话,若是不知道的人,定然还以为袭击武毅军的是一支大明的正规军。
此时连子宁身边只有杨沪生和熊廷弼两人陪着,其他人,生怕他们心里存不住事儿,便没打算把这个消息告知。
熊廷弼在一边低声问道:“大人,您可是和朝中哪位贵人有天大的仇怨?”
连子宁沉默不语,只是冷笑,拳头已经死死的攥紧了,掌心已经被刺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孙挺,我连子宁和你不共戴天!”
只是,这一切都要暂时放下,眼前最紧要的,是如何度过眼前的危机——对,便是危机。
他其实是盼着倭寇打过来的,若是打过来,大不了就开战罢了,武毅军也不怕,但是现下那些倭寇一打就走,只留下一个废墟一般的久山镇,这就麻烦了。
防区被偷袭,士兵死伤百人,城镇被焚烧一空,居民流离失所,这一切,都已经足以构成一个相当严重的罪名,严重到甚至可以把连子宁革职查办!
若是在九边,这也是寻常,但是大明朝海疆这些年平安无事,此时出了这一档子事儿,若是被有心人加以利用,罪名只能更重。而偏偏,此时朝中就有某些跟连子宁过不起的有心人!
朝廷不会看你杀了多少人,只会看你做的如何差!更别说那些文人的春秋笔法,此次的损失,只怕更会被他们夸大十倍,连子宁甚至已经能想到了某些人奏章中的话——连员懈怠享乐,守土不力,致使我大明海疆破碎,经受区区倭奴侵袭,城池毁坏,天地崩塌,将士冤死,百姓流离,山东之地,民怨沸腾,传于乡野……
因为连子宁自己就很擅长干这个。
他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向着今次应该如何应对,但是怎么想,都是这么一个死局,不得不面对,不得不承受其后果的死局!
连子宁长长吁了口气:“孙挺,看来有长进了啊,这次下手真够狠的!”
他大踏步的走了出去,招呼道:“大柱,立刻赶回大营,咱们回京!”
※※※
“呼!终于是到了!”连子宁搓了搓几乎已经被冻得发麻毫无知觉的双手,摘下手套,使劲儿的揉了揉脸,感觉脸上也是已经完全麻了,就像是一片死肉一样,而且脸上也到处都是寒风皴出来的小小伤口,刚刚暖和了一下,便是一阵钻心的生疼。
回头看看身后的数十名骑士,也是一般的满脸风尘,都是掩不住的疲惫,脸上嘴唇上,都是细细小小的裂口。
那一日回到大营,他们便是立刻换了保暖的棉甲,一人三马,向着京城方向一路狂奔。
一日一夜,狂奔六百余里,终于是在这大年初二的清晨,看到了正阳门的城楼。
连子宁暗自盘算一番,现下是大年初二,新年第一次的大朝会昨个儿刚刚过去,就算是孙挺等人下手再快也不可能昨天就动手,他们也要筹划,也要运作,也要各种利益之间的勾心斗角,最可能的就是在下一次,也就是正月初六的那一次大朝会上发难。
自己差不多还有五天的时间,已经算是足够了。
连子宁回头道:“你们先都回去京南大营,刘良臣领着数十人在,一应热水吃食都有,先去那里休息两天,若是有事,本官派石大柱来传唤你们。”
“是,大人!”百余龙枪骑兵齐声应道,连子宁只留石大柱一人在身边,两人事先已经脱了棉甲,换了一身棉袍,看上去像是两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和保镖,但是却也不怎么起眼儿。
这大清早的,正阳门已经很是排了不少人,连子宁两个人下了马,低眉垂目,都是一嘴流利的京片子,却是没有花费什么力气便进了去,那些守城的兵丁们懈怠惯了,连路引都没有查看。
进了京城,便是直奔戴府而去。
戴府门口,依旧是那般的车水马龙,热闹如同集市,两人也是赶上点儿了,刚刚过年,除了连子宁这等靠山极硬,情况特殊的异类之外,地方上的哪个文武官员不是开始活动开来?四下运作,以求在新的一年中挪挪窝,就算是不能更进一步,至少也不能让别人更进一步强了自己的位置。
京城中最为实权,最为红火的衙门,除了那几个内阁一二三四辅之外,便得数六部衙门,而六部衙门,吏部天官那就不用说了,天下文官的命运都是操于其手。而兵部,也并不逊色丝毫,戴章浦这个实权堂官儿,就更是个大热门。
就能看到,戴府门口,到处都是手里拿着大红色的拜帖,虽然穿着便装但是依旧能看出来一股昂扬挺拔气息的军官,每个军官身边都是簇拥着一堆亲兵,正自大声说笑,而毫无例外的,每个军官的身后,都是跟着一些马车,上面满满堂堂的,塞的都是大箱子,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有戴府的家丁在维持秩序,这队伍足足派出去三五里地长,比后世买火车票看上去还要壮观。
这种近似于直接行贿的所作所为,在大明朝其实已经是司空见惯,皇上已经年纪大了,也不愿意管这些了,正德朝五十年来,早就已经形成了官场上的无数潜规则,大伙儿也都不把收受贿赂当回事儿了,千里做官只为财,凭什么不能收钱?
那戴府的家丁都是对连子宁很熟悉的,远远的看见两个人走过来,走近了一看是连子宁,立刻迎上来,笑道:“连相公,您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听说您现在可是官居四品了!”
连子宁赶紧竖起指头嘘了一声,低声道:“莫要声张,带我去见戴管事。”
那戴府的家丁一愣,赶紧应了一声,看了看四周无人注意,低声道:“连相公请跟我来。”
说罢,便是领着连子宁从一个小门进去了。
虽然连子宁现下也做了官,但是戴府众人都还是称呼他为连相公,想来是在他们眼中,连子宁这个四品武官,也确实是算不得什么。而他们更加尊重的,是连子宁名动京师的大名士的身份。
现在在戴府外面排队等着的那几百人里头,四品的可不老少!
进了侧门,很快便见到了戴秉全,在人前,连子宁可不会表露出那等焦急如焚的神色来,不过他眉宇间的愁色,自然是瞒不过戴秉全这老狐狸。
戴秉全不动声色,哈哈笑道:“连相公好久不见了。最近一切可好?”
连子宁挤出一丝笑意:“承蒙管事挂念,一切安好。”
回头对石大柱叮嘱道:“你先呆在这里,莫要乱走动。”
石大柱赶紧应了,第一次进这等朝廷大员的府邸,这个战场上杀人无数,纵横捭阖的大将,此时却是拘束无比,入眼的都是雅致精美,奢华气象,紧张的他都不知道双手往哪里放。
“请随老朽来。”戴秉全伸手一引,两人便进了后院,循着石子路,向着戴章浦精舍的方向走去。
“刚才老朽听说了连相公你过来,便差人报告了老爷,老爷这时候正在书房批阅文书,咱们直接过去变成。”戴秉全看着连子宁,颇有些担心的问道:“看你满脸风尘,想必是一路赶过来的,星夜入京,又是未带随从,身着便装,而且在府外还不愿意暴露身份,想必是有极为重大的事情发生了吧?”
连子宁点点头,心下对戴秉全佩服不已,不愧是这么偌大一个府邸的大管事,心机眼里绝非常人能比,这么快便看出这么多事情来,实在是厉害。
“山东那边儿,是发生了一些事情,情势已经不妙,那不是学生自己能够解决的了,所以才会专程赶来京城求助。”连子宁叹了口气,满嘴都是苦涩。
在这个府邸中,时间似乎都是慢慢悠悠的,连子宁在这里,也只是一个学生,一个晚辈的身份而已。
“哦?”戴秉全神色凝重起来,拧了拧眉头:“严重到了什么程度?”
“轻则申斥贬黜,重则罢官免职!”连子宁轻声道:“这事儿本不复杂,但是奈何朝中有人借力使力,学生也是毫无办法。”
戴秉全倒吸一口凉气儿,他自然很清楚连子宁的能力,因此也更加清楚,从连子宁口中说出来的毫无办法四个字,是何等的沉重!是何等样的大事?让连子宁这等出道以来从未吃过亏的少年人杰,都是这等的束手无措?
戴秉全心里也不由得蒙上了一层阴影,心里很是为连子宁担心,而更担心的,却是戴清岚,他们两人的事情,都已经闹得满城皆知,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连子宁自然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事实上,这也是他为何这么自信戴章浦定然会拉他一把的原因。首先,他现下手中还握有京南钞关,这是一个大大的财源,戴章浦不可能放弃。第二,则是他和戴清岚的事,正阳门外那一曲一生一世一双人,就此两处销魂的绝唱,又一次震惊了整个大明朝的文坛,就凭这两首词,连子宁就已经被目之为北地第一词人,而他和戴清岚、寇白门的故事,也是已经为人所熟知。
他身上已经牢牢打上了戴章浦一派的标签,若是戴章浦放弃他,就像是于是向所有人释放一个信号——我戴章浦是软弱可欺的,官场之上,只要是稍微露出一丝软弱,随之而来的就是无穷的打击!而且他连自己人都护不住,谁还会投奔他?谁还敢做他门下走狗?为他效力?
连子宁叹了口气,终究是不想让戴清岚为自己担心,那个女孩儿,为自己付出太多,而自己所回馈她的,却是太少太少了。这等事,便不该让她再操心。
他低声道:“戴管事,这事儿,还请莫要让清岚知道,她心事重,若是知道了,又要瞎操心。”
戴秉全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点头道:“这一点,老朽醒的,定然要瞒过去才是。”
两人一路向戴章浦的精舍走去,却浑然没有发现,一个穿着青衣的女孩儿,正在远处痴痴的看着连子宁,眼中满是狂喜和激动。
到了精舍,敲门进去,戴章浦果然是在批阅文书,戴秉全道:“老爷,连相公到了。”
戴章浦并没抬头,只是唔了一声,指了指门口,戴秉全便带着那几个侍女下去。连子宁正想找个角落站着,便听到戴章浦头也不抬道:“过来,为老夫研磨。”
连子宁一愣,应了声是,便走到他身边拿起那块儿上好的端砚,往里面浇了些清水,仔细的研磨起来。作为一个曾经的秀才,研磨可是必修的功课,古时文人,从研磨的火候力度,研出来的墨浓实厚重与否,便是能看出一个人的气度修养,文章如何。
连子宁磨得很仔细,只盯着自己的双手,一遍一遍,细细的动作着。静室之中,唯有轻不可闻的书写声,唯有纸页反动声,唯有书香之气,在这等书香翰墨的环境中,如此数十下,连子宁忽然感觉,自己本来充满了焦躁的心,竟然也是渐渐变得安静淡然下来,真各个人心里恬淡安宁,于是手上的力道,也更是收发自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