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矩自从退仕之后,便渐渐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变得沉寂了,很少再听到他的消息。
但裴矩依然住在太原,他同样也在关注着隋朝的时局发展,他的精神依然很矍铄,远比苏威的精神状态和思维能力都好得多,如果让他为相,他依然可以胜任繁琐的事务。
但他还是毫不恋栈地退了下来,一方面固然是杨元庆不愿意裴家强势,另一方面,是裴矩将精力从朝政转向了家族,他要为家族布下百年大局。
裴矩很有眼光,懂得进退,他知道在一个新朝建立之时,蕴育着巨大的机会,但这种机会需要从长远考虑,要建立一种源源不断的资源。
这种资源不仅要保证裴氏子弟人才辈出,同时也要维持裴家在朝中的地位,更重要是,他要明白上位者的治国方略,这样,裴家才能跟上节奏,永远不会被上位者抛弃。
书房里,裴矩正和长孙裴晋探讨眼下时局,尽管杨元庆非常看重裴青松,企图让裴青松来继承裴家家主之位,但裴矩并不领情。
裴家有裴家的规矩,裴青松只是庶出,无论他再出色,他也不能继承家主之位,最多可以做第二号人物,辅佐家主。
裴矩对长孙裴晋投下巨大的心血,他的几个儿子都比较平庸,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孙辈身上。
而且裴晋已三十出头,正是仕途中最关键的时刻,如果这十年能打下坚实的基础。那么四十岁以后,裴晋就能青云直上,直至出任相国。
“要了解上位者的心思,不仅要是看他说什么,更重要是看他做什么,他的利益何在?这样就能判断出他的下一步棋,楚王这次拿下中原,但并没有拔掉洛阳王世充,也没有占领南阳郡和淅阳郡,很明显,他的下一个目标并不是李唐,而应该是窦建德,彻底统一中原。”
裴晋眉头微微一皱,“其实孙儿觉得当初楚王可以全歼窦建德,不留后患,也不至于今天还要重新对付窦建德,他这样做似乎有点自找麻烦。”
裴矩摇摇头笑道:“楚王毕竟不是神,有的事情他也没有想到,当初他留下窦建德,是想让窦建德来对付李密,借窦建德的手来削弱李密,但他没有想到李密居然会南迁江都,放弃中原。”
裴矩停了一下又道:“但这些对你而言并不重要,对你重要的是朝廷权力格局的变化,这就需要摸准楚王的脉络,我们再回顾一下,当河北战役结束前后,朝中权力格局发生了什么变化?”
裴晋想了想道:“在河北战役开始之前,是祖父退仕,紫微堂开始调整,在河北战役结束后,罢黜了王绪,将五相变成七相。”
“说得不错,那楚王为什么这样做?”裴矩捋须微笑,一步步地诱导着长孙的思路。
“孙儿认为,这是楚王在平衡权力,拿下河北,他就需要把河北大族,如崔氏、卢氏纳入权力格局中来,这样就要有人让位,打击王家也就顺理成章了。”
裴晋在祖父的悉心教导下,已经渐渐窥到一点权力变局的路径,他的思路也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裴矩很满意孙儿清晰的思路,又捋须笑问道:“现在拿下了中原,那他的下一步呢?”
“下一步?下一步?”
裴晋紧咬嘴唇,苦苦思索,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管家的禀报,“太老爷,王氏家主紧急求见。”
卷十九 励精图治正当时 第十三章 棒打长孙
裴府大门口的台阶上,王绪正背着手来回踱步,他在考虑如何向裴矩开口求援,毕竟王、裴两个家族是亲家,而且同为河东名门,他的儿子能否逃过此劫,就在于裴家能否助他一臂之力。
这时,侧门开了,裴晋快步走出,向王绪躬身长施一礼,“晚辈裴晋参见世叔!”
裴晋官任大理寺少卿,又是裴氏长孙,这使王绪也有点面子,裴家并没有冷淡他,他点点头笑道:“令祖可安好?”
“祖父最近身体不太好。”
王绪一怔,“这是为何?”
裴晋恭恭敬敬道:“最近早晚较凉,温差比较大,祖父前天不慎感了风寒,现卧病在床。”
听说裴矩病了,王绪心中顿时涌起一种失落之意,这样就有点麻烦了,他沉吟一下,“能否让我探望一下令祖?”
“这个当然,请世叔随小侄前往!”
裴晋领着王绪向内院走去,他不紧不慢地问道:“世叔找祖父有什么事吗?”
裴晋虽是晚辈,但他毕竟是大理寺少卿,四品高官,又是长孙,将来裴氏家主的继承人,王绪倒不敢对他摆出长辈的架子。
他叹了口气道:“家门不幸,族中有几个子弟不懂事,违反禁令酿酒,这里面就有犬子王淇,出了点小麻烦。”
裴晋不得不佩服祖父手段老辣,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王绪不请自来,必然是有大事发生,要有求于裴家,这个时候,不管能不能帮忙,首先要给自己留下拒绝的余地,装病无疑是一种高明的办法。
王家果然出事了,竟违反了酿酒禁令,今天上午,裴晋还作为大理寺次官参加了在紫微阁半圆堂内举行的朝会。
朝会上,楚王明确定下勤俭建国的调子,严禁用粮食酿酒也是勤俭的一种,上午刚刚定调,王家就随即出事,撞到风口上,很明显,楚王会拿王家开刀,杀一儆百。
虽然王绪说得轻描淡写,但裴晋心里明白,这件事问题很严重,祖父装病是完全正确之举。
裴晋也不露声色,安慰王绪道:“世叔也不用太焦急,毕竟世叔是楚王妃的舅父,也是世子的舅祖,楚王殿下怎么也会给点面子,不过过于严厉处罚。”
嘴上虽这样说,裴晋心里却明白,若真有楚王妃的面子,王绪和王肃就不会被贬了。
两人很快来到裴矩养病的静室前,门口站着两名侍女,手里捧着药袋,裴晋上前敲了敲门,“祖父,孙儿带王世叔来了。”
“进……来!”屋里传来裴矩苍老而颤抖的声音。
“世叔请吧!”
裴晋领王绪进了病室,只见裴矩躺在病榻上,面如金纸,双唇惨白,双眼无神,整个人变得骨瘦如柴,一看便是大限将至的模样。
旁边有侍女用汤匙喂他喝药,可药灌进嘴里,却从嘴角流出一半,另一名侍女慌忙用帕子替他擦去汤渍。
见此情形,王绪心都冷了大半,还指望裴矩去找杨元庆求情,可这模样,他哪里还走得动路。
王绪坐在裴矩身旁,握住他的手道:“老家主,侄儿来探望你了。”
裴矩慢慢扭过头,看了王绪半响,吃力地喘着气,嘶哑着声音道:“你是……举儿?”
王绪一愣,回头望向裴晋,裴晋叹了口气,“祖父已经老糊涂,刚才还知道是王世叔来访,这会儿又忘了,还以为是三叔回来了。”
王绪长得是有点和裴文举想象,但也不至于把自己儿子认错,而且自己明明自称侄儿,看来这个裴矩真是不行了。
王绪苦笑一声,又在裴矩耳边大声道:“我是侄儿王绪,老家主不认识我了吗?”
裴矩又看他半晌,眼中露出孩童般的灿烂笑容,吃力道:“我……老糊涂了,你不是举儿,你是世清,你是从……闻喜过来吗?”
王绪见他认不出自己,心中着实无奈,只得叹了口气,起身对裴晋道:“老家主身体不适,我改日再来拜访。”
裴晋歉然,“祖父主要是生病,如果身体稍好,他肯定能认出世叔,今天真是抱歉了。”
王绪摇摇头,走出了病房,等王绪的脚步声走远,裴矩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丝冷笑,不多时,裴晋和管家一起走了进来。
裴矩已经穿上衣服,洗去脸上的病色,恢复了正常的容光,目光也变得深邃而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