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枭雄 第254节

  一轮皓月,清光四射,照进绿杨丛中,露出一角小亭,朱栏曲曲,湘帘半卷,栏杆上却倚着一个小女子,梳着双环望月髻,画眉如远黛,双眸似秋水,手中执一柄轻罗小团扇,徐徐挥动,仰起了粉脸,娇态憨憨地望着天际明月。

  在她身后不远出现一个比她年纪稍长的绣衫少女,悄悄分花拂柳,从小亭背后踅入亭中,掩到小女子身后,举起一双粉掌,蓦地掩住了小女子双目。

  她吓一跳,娇嗔道:“又是幽姐,总是喜欢悄没声息地捉弄人!”

  绿衫少女放下手,吃吃地笑了起来,“敏秋,你瞧瞧是谁?”

  裴敏秋一回头,见不是一向喜欢捉弄人的裴幽,倒是老实文静的裴喜儿,不由奇怪地笑道:“你这丫头是不是刚从幽姐那里来?被她染了调皮性子。”

  “我可不敢去见她,就像欠了她几百吊钱似的,这两天脸拉得多长,还调皮呢!不掉层皮就不错了。”

  裴敏秋也想到了裴幽一脸阴沉的模样,不由掩檀口一笑,忽地又想起她婚姻的不幸,连忙止住笑,问裴喜儿,“听说你今天去相亲,结果怎么样?”

  “别提了,虞家说今天京城有送殡,取消了,祖父也生了气,反正这件事就黄了。”

  裴喜儿的祖父是裴蕴,但裴喜儿却一直住在裴矩的府中,和一群裴家女子一起学习文学礼仪,和敏秋的关系最好。

  “谁的送殡这么隆重,居然连相亲都取消了?”敏秋一脸惊讶地问。

  裴喜儿微微冷笑,“傻丫头,你还不懂吗?这家虞家找的一个借口罢了,也正好呢!虞家那三公子和他父亲一样飞扬跋扈,这样我倒称心。”

  敏秋却有点心不在焉,又低声问:“是楚国公的送殡吗?”

  “好像是,我没有留意。”

  裴喜儿瞥了她一眼,敏秋对丧事的关心居然超过自己婚事,她心中有点不高兴,便起身道:“夜深了,我得回去了,你一个人纳凉吧!”

  敏秋见她动了小心眼,便上前挽住她胳膊笑道:“你这死丫头,你自己说取消相亲称心,我才不多问,后天是中元节,听说有盂兰盆灯会,还有百戏,我们一起瞧瞧去。”

  “嗯!我倒想去,就怕长辈不准。”

  “族规只是说寻常不可夜出,明晚是中元夜,我们只要给长辈说一声,就应该没事了,再叫上幽姐。”

  “嗯!”

  两个少女说说笑笑地走远了。

  ……

  七月十五是佛教的盂兰盆节,又是道教的中元节,同时也是民间的鬼节,无论是佛道盛会,还是民间节日,中元鬼节总是一个盛大的节日,地官考校之元日,天地集聚之良辰,这一天各种异珍盛于佛寺,百戏游行,盂兰盆灯会大放异彩,热闹异常,是继上元夜后,又一个民间的观灯盛会。

  尤其信奉佛教的权贵世家,这一天也是他们虔诚修佛的日子,很多朱门大户门前都会放置盂兰盆,各种珍宝置于其间,挂上灯火映照,在夜间显得璀璨夺目,光环耀眼,民间称之为佛光。

  这个时候,来各大权贵府门前观珍宝灯,也便是京城民众的一大乐趣所在,不知不觉,评定谁家珍宝第一,谁家佛光最盛,也成了市井百姓们乐此不疲的话题,年年岁岁节依旧,岁岁年年人不同。

  乐平公主杨丽华也同样笃信佛教,尽管她平时清淡朴素,亲近自然,但盂兰盆节,她不能免俗,她也会不惜拿出压箱底的珍宝珠玉,将她的盂兰盆好好装饰一番,以求佛光耀盛。

  杨丽华的盂兰盆是一座直径一丈的白玉大盆,这本身就是一件无价之宝,是北周皇宫之物,盆中以金砂为米,以翡翠为菜,再置放一株三尺珊瑚,上面挂满了珠宝翠玉,最后挂几盏佛灯映照,整个盂兰盆就格外地金光璀璨,佛华夺目,去年被民间评为京师盂兰第一盆。

  在主盂兰盆四周,还要摆放十八只小盆,里面却是真正的四季鲜果,米饭佳肴,以供地官押解的饿鬼来就食,这一天,天地感应,人鬼同乐。

  杨丽华在大殿里亲自装饰她的盂兰盆,却见坐在一旁的太子杨昭愁眉不展,不由笑道:“昭儿,你来京城一趟不易,应该展颜欢笑才对,让你父皇母后欣喜,怎么我见你三次,三次都是愁容满脸?”

  杨昭在去年二月正式被册封为太子,已经一年半,他非但没有变瘦,反而愈加肥胖,现在连走路都不能,必须要侍卫扶持,每次杨广和萧后见他,都会不喜,杨广索性命他镇守长安,非诏不得入京。

  今年杨昭是四月进京朝觐父皇,已经在京城住了三个月,眼看就要期满回长安,他不想回去,便一次次请求父皇,让他在京城多住几月,但杨广只是不准,无奈之下,他只能来求皇姑替他说情。

  杨昭叹了口气道:“皇姑,我觉得很奇怪,哪有让亲王留在身边协理国事,却让太子远镇地方的道理,和从前皇祖父完全反过来,和历朝历代的礼制也不符,我虽然不能带兵打仗,但处理朝务,协助商议军国大事却没有问题,我就不明白,既然不想让我参与国事,又何必封我太子,直接册封他不就行了。”

  杨昭的话中颇有怨气,他镇守西京,整日无所事事,他的兄弟齐王杨暕却能每天上朝听闻国事,甚至一些军国大事也能发表意见,完全颠倒了,就像他是秦王,而杨暕是太子一样。

  杨丽华明白他的处境,便微微笑道:“你父皇是好意,知道你身体不好,让你在西京静养,调理身体,一则你父皇还是壮年,等他年长体衰,他自然会召你来协理政务,二则齐王这两年变化很大,积极向上,你父皇也想找点事情给他做,让他彻底摆脱纨绔之气,所以让他上朝,参与政务,这也不能说明什么,是你自己多心了。”

  “哼!他能摆脱纨绔之气?”

  杨昭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做的那些事,能瞒住父皇,可瞒不住我,他……”

  杨昭见皇姑目光凌厉,便不敢再说下去了,半晌,他叹息一声,岔开了话题,试探道:“皇姑,今天是杨司徒出殡,仪礼极为隆重丰厚,父皇还赠他太尉公,弘农等十郡太守之衔,我在长安听到传闻说,杨太尉是被父皇逼死,如今看来,此言谬也!”

  杨丽华没有理他,取个玉西瓜挂在珊瑚枝上,她觉得很不满意,和去年一样,没有新意,便吩咐左右心腹侍女,“去把我华宝箱中的八十一尊小玉佛拿来。”

  几名侍女答应一声,转身去了,杨丽华索性把全部珠宝都从珊瑚枝上摘下,杨昭见身边侍女都不在了,又低声道:“听说杨家对父皇颇有怨言,把杨司徒遗体藏在冰窖里四十九天才肯下葬,还说人走茶凉,父皇对死人隆重,却对活人凉薄。”

  杨丽华淡淡一笑,“我对杨家没有兴趣,你不要给我说这些。”

  “皇姑这话有点言不由衷吧!”

  杨昭笑道:“去年杨元庆丰州大捷,众臣都认为杨元庆年轻,不宜高封,父皇也只想封他丰州副总管,圣旨都下了,皇姑却三次上书,力排众议,硬逼父皇改了圣旨,如果皇姑对杨家无意,为何会这样做?”

  “杨家是杨家,元庆是元庆,这是两回事!”

  说得这,杨丽华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起来,“昭儿,你好歹是太子,一国储君,你应该心怀社稷,悲悯天下苍生,怎么变得像女人一样,整天说这种街头巷尾的无聊事,难怪你父皇会对你失望,连我都不喜欢你了,昭儿,你真的有点变了。”

  杨昭胀得满脸通红,他低下头,良久,他叹息道:“我不想变,可久居西京,听闻不到国事,能知道这些已经是大幸,否则我只能斗草看猴戏,要不就是玩角抵,看幻术,听歌赏舞,要么我还能做什么?”

  越说越伤感,杨昭忍不住潸然泪下,杨丽华注视着他,眼光渐渐变得柔和,露出一丝怜悯之意,她叹口气道:“好吧!我去给你父皇说说,让你再住几个月,有时间,你也要去多问候父皇母后,博以孝道,你是他们长子,他们会喜欢你。”

  杨昭喜极而泣,只要皇姑肯替他说话,他就能留下了,他心中感激万分,却站不起来,只得躬身谢道:“多谢皇姑,侄儿铭记于心。”

  杨丽华见他居然站不起来,心中又是遗憾又是可怜,轻轻摇了摇头。

  ……

  时间到了七月中旬,已是初秋时节,白天虽然依旧炎热,但早晚却渐凉,路人也尽量选在上午和傍晚赶路,以图凉爽。

  相比较长安,洛阳的官道更加宽阔笔直,路土夯得非常紧密结实,官道修好两年,依旧寸草不生,而且一路行走,并不像关中道路那样扬尘,两边种满了高大的树木,此时正是处暑,秋老虎发威,可这条官道上却树荫浓密,凉风习习,空气中含着一丝清凉水分。

  这天下午,洛阳以西的官道上走来一行人,正是回京奔丧的杨元庆一行,一共只有十三人,除了元庆和杨巍外,还有元庆的丫鬟绿茶,另外还有十名亲兵随行。

  隋制中并没有什么亲兵的规定,但可以有随从,随从的多少也是根据官爵等级而定,等级越高,随从越多,在杨元庆的官职中有一个重要的勋职,开府仪同三司,中间最关键就是‘开府’二字,在北魏,这就意味着能够自建军府,故名开府,在大隋,军府是不能自开,但开府却意味着可以独立建府,可以有随从家丁,所以杨元庆带了十名亲兵也并没有越制,相反,这还是一种低调的表现,大户人家主人出行,随从都不止十人。

  杨元庆也是第一次来新都洛阳,在路上走了二十天,他的悲痛之心也渐渐淡去,只留下一种刻骨的伤感,藏在心中,开始是一路沉默,进了关中后,他也有了一点谈笑,尽量缓解大家旅途的压抑。

  他见杨巍一路郁郁寡欢,知道他是因为歉疚自己,如果他不隐瞒半个月,他们在接到第一封信时便及时赶回,说不定还能最后见到祖父一面。

  杨元庆已经劝他几次,信在路上要花费很多时间,就算他们马不停蹄赶路,也来不及,可不管怎么说,杨巍总是心结难解,杨元庆也不想再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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