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中曹天恩长叹一声,终于源源本本的将事情道来。
华人社团,一直以来在办华校上面和殖民地当局和土著有着太多的纠纷。华人社团,也的确掌握了南洋大部分的资源财富。殖民地当局一直希望将这个善于创造财富的团体当作可以随时挤榨的奶牛。从来就不希望华人社团过于强大。包括华人凝聚力极强的教育传统也是如此。为了平衡当地的统治。殖民地当局从来不肯拨款给予华校建设。华人就自筹资金,每次为华校劝捐,虽然被华人自己嘲笑为华人的第二种个人所得税。但是从来没有短缺过,只有加倍的份儿。荷兰方面,还要在每年春季审核华校资格的时候卡脖子。不看你到底是不是经费短缺,而是死死的把握着一定的比例,到了底线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砍私立华校的名额,不许再开设。
不仅仅如此,在当地行政,公务,警察等等方面。除了白人殖民者占据绝大部分重要岗位之外,其余剩下的,基本都留给当地土著。也不管他们是不是有这个教育程度,有这个能力。竭尽所能的压制住华人社团。
这些年来,随着清朝国门渐开。爪哇上华人数目骤增。特别在几十年前洪杨之乱扰乱南方的时候,大量华人迁徙南洋。人口增加,就要有更多的华校。华人们对教育的重视,是其他大部分民族所难以想象的。
但是新设华校,却是被僵硬的荷兰殖民当局所不允许。
既然如此,只有偷偷私设。
过去几十年当中,一批批“不合法”的华校雨后春笋一般的悄然出现。培养出一批批知道自己根在那里,说中文,行中国礼节,同样勤劳善良的后代出来。
当地土著一直眼红华人的经济成就。他们整天嚼着槟榔,喝着牛奶冰沙。懒洋洋的躺在各处晒太阳的时候。华人们在稻田,在种植园,在橡胶林,在小工厂里拼命工作。在和气的做着买卖,在拼命的节省家产。他们却认为是华人挤占了他们的地位,剥夺了他们的财富。而白人,却有意无意的在鼓动这一点!
对于这些私设的华校,土著一直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这些黄皮肤的孩子一代代的培养出来。就会继续繁衍开来,直到布满整个南洋的土地!
激进的土著居民渐渐的组织起来,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不断的冲击这些私设的华校。殴打学生老师,焚烧校舍。零零星星就未曾断绝。而荷兰人则认为这是未经注册在案的非法场所,绝对不加管理!
要是放在过去,善良的华人们也许就忍气吞声儿了。但是随着洪杨之乱后迁来的大量移民。其中很有些是造清朝的反失败了的南方洪门,添弟会,甚至太平天国的余脉。这些血气方刚的移民结合起来,组成秘密会党。也得到了当地华人世家的暗中支持。开始也有了一些举动来以暴制暴。竹网龙堂于焉在南洋渐渐成型。
对于这样的组合,殖民地当局和土著是有志一同的担心。华人已经这么聪明能干了,再抱团组织起来,那还得了?
近些年来,针对华人社团的举动越来越激烈。前些日子泗水四家华校私设,当即被成千土著暴徒带着巴冷刀冲进去,杀人放火,死伤数十!
华人陈情抗议,东爪哇省总督居然不加受理!
华人社团秘密会商,各个华校都自发的组起了护校队伍。土著居民也在殖民地当局的变相纵容下逐渐串联集合。眼下虽然平静,也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看着曹天恩一脸苦相,恨不得变只鸵鸟一般不想搭理这些烦心的事儿。徐一凡的火儿就不打一处的往外冒。到了最后终于平了平气儿,冷冷道:“曹大人,难道您就不办办交涉?帮自己同胞一把?”
曹天恩瞪大了眼睛,似乎觉得自己听到的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交涉?为这个事情?卑府的前数任不是没有去电总理衙门,希望授权交涉。可是朝廷的意思,这是人家的内务啊!这些华人早就不是天朝子民,我们凭什么管,拿什么管?谁让他们放洋,丢了祖宗庐墓到这里吃苦来着……”
徐一凡的眼神越来越冷,看起来火似乎都要窜脑门了。曹天恩咽了一口吐沫,不安的收住了声音。
徐一凡最后也只是无奈的笑笑,如果这些官吏能指望得上,自己这么处心积虑的又为了什么?反正在这里受着朝不保夕威胁的,一个旗人也没有!
他压住了火儿,勉强笑了一下,又问:“这李大雄,又是什么人物?”
曹天恩耸耸肩膀,看来久跟洋鬼子打交道,也学会了他们一点儿习惯:“不是什么人物。”
“什么?”徐一凡讶然,那李大雄的气度不凡,还挎着一个洋老婆,居然在这个官油子领事口中,不是什么人物?
说起八卦,曹天恩就来了精神,比手画脚的道:“谁不知道泗水乃至爪哇。李黄郑沉陈四家儿?其中尤其又是以李家为首,分支无数。每次李家‘有木堂’族会,真是满满当当几千人。这些南洋佬,有钱得邪门儿!风潮再大,也刮不到李家头上,他们几方面都联络着呢!华人社团,他们捐款捐地,开学校,设祠堂,给护校的那些拳会的爷们儿送钱。土著居民那儿,每年拿出多少白花花的银洋钱给他们散食物,散衣服。洋人面前,他们是总商会会长,泗水的大绅董,顾问局有席位儿……这李大雄,不过是李家现任族长老爷子的二儿子。娶了个洋媳妇儿——听说还是破鞋!您说说,娶了洋破鞋,这还是什么要紧人物?不过是李家老爷子用来应付洋人的联络人罢了。按照规矩,他们这一枝儿都不能上本宗族谱,不能进老祖坟的,还能是什么了不起的了?
别看在总督席上他有个站脚的地方儿,不过是个洋人和李家之间往来传话儿的人。他说商会包给大人筹三十万的饷,那就是李家老爷子的意思!大人对这样的人,别太在意了……不过说起来,洋婆子和咱们中华男子生下来的丫头,倒是漂亮得出奇。长得不好形容儿,虽然看着总觉得别扭,可那皮肤白得……”
徐一凡赶紧咳嗽一声儿,曹天恩这才反应过来住口。尴尬的笑笑。乖乖的闭口不说话。这水,比自己想得要深许多啊……这些华人世家,是将来筹饷的主力。可是都已经根深蒂固。方方面面都在联络,以为稳如泰山。怎么样都不会倒下。他们却不知道,自己地位越高,财富越多,背后是个孱弱保守的国家,那么他们就是一直居于火山口之上!一夫倡乱,千夫应之。殷鉴不远,就在夏后之世!
他恨恨的一拍车辕,吓了曹天恩一跳。车窗席帘一掀。却是李云纵警惕的在低头探问:“大人,什么事情?”
徐一凡闭着眼睛想想,断然道:“云纵,给我备贴,当晚送到这里世家李家去。说我明日拜访,妈妈的,老子非要探探这些八风吹不动的家伙是怎么想的不可!”
李云纵低声应是,放下车窗席帘。同车曹天恩早就和菩萨一样闭眼合目,不闻不问。他算彻底想开了,这事儿他管不了。拿这二百五更没办法,只能希望到时候少惹出一点乱子,那就是阿弥佗佛……
车中才安静一瞬间,车队前面突然又骚动起来。还传来护卫队伍外围洋兵警察的呼喝声音。曹天恩吓得身子一抖:“土人闹事了?在洋人面前?”
徐一凡没理他,推开洋式马车车厢的侧门就朝前看。就看见两个华人青年突然拼命的挤到了道中,操着很不标准的官话开口嚷嚷:“钦差大人,我们要陈情!”
洋兵警察拼命的用枪托把他们朝外推,周围土著警察也用警棍兜头盖脸的打。打得他们只是抱头。还在拼命的喊:“钦差大人,我们要陈情!”
徐一凡还没来得及使颜色,李云纵已经跳下马赶了过去,后面跟着七八个学兵。用力的将打得最凶的土著警察推开。当地人的小身板儿,几乎被李云纵扔了出去!洋兵们七十汹汹的又用枪托将他们挡住。学兵们也不是吃素的,跟着徐一凡走上风惯了。满脑子都是徐一凡灌输的军官的荣誉精神。顿时就对上,有的人就要扯武装带。李云纵冲在最前面,一把就扶住了两个青年。他动作突然一顿,扬起手来,几个学兵顿时停住。随着他的手势缓缓后退。嘴里可都是低声的国骂。
骚动的学兵队伍随着李云纵的动作也安静了下来,都看着他们这个最冷漠寡言,内心其实也最飞扬激烈的戈什哈队长。这也是徐一凡的规矩,下级必须要对上级有服从精神。李云纵不让他们动,他们也只有忍着!
洋兵们站了上风,得意洋洋的将那两个打得鼻青脸肿的华人青年推了回去。土著警察戴着藤壳帽子狐假虎威的站在他们身边起哄。李云纵板着一张脸退了回来。徐一凡靠着车门瞥了一眼自己这个手下,低声轻松的问:“什么变故?”
李云纵默不作声的替他关上车门,瞧瞧的就将一个纸卷递到徐一凡手心当中。
哼,要不是刚才这点突变,李云纵非和洋兵打起来不可。当军人要是没有这点血性,那就不要在他手下混了。
徐一凡满意的看了他手下一眼,坐了回去。手里的纸卷湿湿的,也不知道是那两个华人青年的血还是汗。
他们冒死送上这么一份玩意儿,到底是什么东西?
※※※
“小民冒死泣血,吁求天朝大人援手!洋人土著,于爪哇之地。视我华人为可欺之辈。凌辱之,摧侮之,殴打之,屠杀之,焚烧之。爪哇华人华工血汗,不可胜数。即便作育后代念念不忘天朝故国之华校,亦有暴徒摧折之!我华民何辜,我华童何辜?我华人青年,结合一处,决然抗暴保家。然僻处异地,手无寸铁,纵满腔热血,其奈得洋人支撑之土著暴徒何?
大人携两大铁甲兵船而来,随员整饬,部伍森然。又有钦差交涉宣抚之名义。小民等愿筹款项,购大人兵船所载之军械。胸中一口气在,当于此等暴徒,居心叵测之洋人周旋到底。万望大人施恩体察!
今夜十时,仆等将于领事馆侧,引大人前往拜见。一众流离赤子,满腔血诚。当奉于大人面前。万望大人念及我等天朝飘零孤雏。施恩拯之水火!”
一张纸条儿,摊在徐一凡下榻的泗水领事馆寓内桌上。纸条儿上的字迹密密麻麻,也颇为潦草。看来也是草草书就。仓皇沉郁悲愤之气,尽在这短短语句当中。
徐一凡笑笑,看着在室内坐着面面相觑的几人:“你们怎么看?别人可向咱们求援来了。咱们两条兵船赖在泗水不走,进城又是如此做派,别人可是指望上咱们了。这晚上要求一会,咱们去是不去?”
说是众人,不过就是李云纵和楚万里。章渝徐一凡对他有点儿警惕,这种场合,他也不会多说一句超过管家本分的话儿。干脆就打发他在外面守着这场密议。小丫头杜鹃不懂这些儿,还是在一侧忙忙碌碌的帮着徐一凡整理行李。泗水这么热的天儿,让小丫头一下穿得单薄起来,到了地方又不用装男人了。换上女装,解了那些缠胸的带子。忙得满脸都是细细的汗珠,稍一动作,发育得过分良好的少女胸膛就颤巍巍的。似乎就是在尽情的报复过去那些日子胸口受的委屈。
可惜这点香艳情思,徐一凡现在半点心情也是欠奉。看了当作没看,满心都是泗水当前局势在脑海当中转来转去的。
李云纵目不斜视,只是看着徐一凡。
楚万里东瞧西瞧,目光甚至在杜鹃那儿溜了一下。吹了一声儿长长的口哨,做了一个揉成一团扔掉的手势。
徐一凡微笑:“怎么?不想理这个?”
楚万里笑道:“就看大人怎么想了。筹饷筹饷,还不是指望那些世家大族。咱们要是顺着他们的毛来,这些日子在泗水,帮着他们将底下这风潮暂时平息住。再借着兵船拿着洋人点儿。两头显摆威风,估计三十万还有多的。百万之数,也未必不能落到手中。一百万也够干一点儿事情了,现在这个,咱们管不了,也管不来……要是大人看得更远一些,我听大人的。”
李云纵也缓缓摇头:“我听大人的,不过这晚上密会。有点儿戏,太危险……可是,如果是我,我要帮他们。”
杜鹃听着他们议论,只是瞪大了眼睛默默做事。
这个楚万里,是个中国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讲究绝对的利益,才不计较毁誉手段。真正的心思,藏得可深着呢。这狐狸……
徐一凡瞧瞧他又瞧瞧李云纵,够忠心!他在心里又赞许了一句。而且还够热血!外表得冷漠,不过是他用来应对他不喜欢的这个社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