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来,人人都是满头大汗。徐一凡坚持和他的随员队伍步行示威。看得周围同行的那些荷兰人一肚子鸟气。偏偏两艘铁甲大船堵在港口,只能忍气指望早点送神。
就连曹天恩领事,也走得几乎快晕过去。长袍马褂的,加上烟瘾好像也提前来了。一张脸简直是青灰的颜色。看着前面终于到了东爪哇省总督的白色官邸。看着庭院那一片椰子林还有托抢立正的荷兰卫兵。欢喜得眼前几乎冒金星。
怪不得北洋大人们这么爽快的奏调这家伙出来筹饷宣抚,原来都是省得这二百五在眼前啊。真真是玩儿死个人,没见过钦差委员不坐车马,这样入城的……
荷兰王国东爪哇省总督,穿着白色的礼服,佩着绶带宝星,和几个随员笑吟吟的站在门口等候迎接。致远来远两条铁甲船带着钦差在这个时候儿抵达泗水,荷兰作为欧洲小国。觉得的就是麻烦,打定的就是客客气气,赶紧送神的主意。
但是看着眼前走得尘土飞扬,好大的一支随员队伍。这五十多岁,多年养尊处优已经发福的老贵族就眼睛直了,这是什么做派?
等等队伍临近面前,一直走在前面的李云纵一扬手,顿时啪的一声儿。几十人顿重重顿足停步。一下鸦雀无声,稍停有顷,队伍一下又是哗的分开。就看见徐一凡已经满脸又是灰又是汗,笑吟吟的就走了出来。拱手抱拳,开口居然是德语:“总督大人等候迎接,当真是愧不敢当,本使是大清国的钦差宣抚委员,涉外照会俱全,在此恭祝清荷两国友好源远流长,恭祝威廉敏娜女皇陛下身体健康,也恭祝大人安好。”
说罢微一摆手,楚万里已经捧着代表他钦差委员身份的总理衙门颁发的交涉照会直挺挺的上前。
德语几乎就是荷兰人的第二母语,徐一凡的德语还算流利。总督大人如何不懂。只是小小的吃了一惊。他走出土著仆役打着的遮阳伞阴影里。客气的躬身回了一礼,双手接过照会。笑得是阳光灿烂,老头子还一口上好的白牙:“鄙人代表女皇陛下,接受贵委员的问候。委员阁下,一路还算顺风?鄙人是女皇陛下东爪哇省总督范·楚克勋爵。特地设宴,为阁下接风洗尘,请。”
看着两人撇开通事交流,徐一凡还亲热的和楚克勋爵拉手儿。曹天恩他们都在后面儿翻白眼儿,这二百五干什么事儿都是各别。撇开通事交谈,这天朝体制何在?
反观徐一凡身边那些随员,都早就是见怪不怪了。
楚克侧身伸手肃客,徐一凡也笑吟吟的跟着他入内。曹领事他们对望一眼。跟着那脸色难看的德坦恩副官也走了进去。徐一凡的随员,自然有总督府的管事另外安排招待。
一进总督府,就是好大一片草坪。土著花匠正在浇水。这种热带地方,这样的草坪,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保养!
放眼过去,庭院轩敞,建筑整洁。椰林点缀在草坪四周。一把把色彩纷呈的阳伞四下里张开,服装整齐的各种肤色的绅士仕女,都在草坪上肃立等候。一张张餐台已经搭好。戴着白色高帽儿的厨师挺胸凸肚的站着。捧着鸡尾酒盘,穿着白色上衣,打着赤脚的土著的仆欧也背着手儿,微微弯着腰等候。看见他们进来,顿时就是一阵掌声,隐隐还有洋女人特有的那种吸气儿的笑声。
阳光灿烂,树动草绿,仕女缤纷,好一派热带殖民地的欧式社交风情画儿!
徐一凡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么大一个总督宅邸。服侍的下人,竟然全部都是当地土著,一个华人都没有!
楚克总督头前引路,矜持的领着徐一凡他们一路过去。站着的人物当中有白有黄有黑,还真有不少洋女人。打着小花伞,戴着丝织镂空的手套,穿着丝绸的长裙,缀着流苏的扇子掩住嘴。蓝眼睛都在打量这年轻的过分的清朝钦差委员。看着他一脸又是汗又是灰的样子,都在扇子后面偷笑。
徐一凡倒也不介意,我还嫌你们这些大洋马身上的味道呢!他笑吟吟的只是左顾右盼的打量。满座当中,洋人还是多数,只有寥寥几个穿着长衫,佩戴着殖民地当局颁发的绶带宝星的华人点缀其中。看着徐一凡眼神儿投过来,都赶紧的转了过去。只有一个黑黑瘦瘦的中年人,和他对望了一眼。眼神一碰,那中年人依旧不动声色。
出奇的不是这个,而是这个中年人身边,居然有个半老徐娘,金发碧眼的欧洲娘们儿挽着他的胳膊!周围的洋女人,好像都远远的避开了这个半老徐娘。那女人细瞧起来颇为端庄,守着那个华人中年,眼神当中的幸福,当真是掩也掩不住。
稍稍一怔的功夫儿,楚克就已经以无可挑剔的礼貌在向徐一凡介绍今天前来的客人。无非都是殖民地当局的法官,高级警官,税务官员,港务官员,商务领事……等到介绍到那几个华人,都是泗水当地的绅董。在殖民地当局的摆设顾问机构当中有个聊备一格儿的地位。有的人看着洋大人就是一脸亲热的模样,有的人还有一份矜持,却也自觉的不朝洋人堆里凑。不论表现如何,洋人对他们总有一种避之的感觉。
对着这些同胞,徐一凡都笑得亲热。只有等楚克介绍到了那个挎着洋老婆的中年华人男子他才留上了心思。
“这位就是泗水当地华人商务联合会副会长,李大雄李先生……李先生的父亲李万年绅士,是华人商务联合会的会长,也是泗水德高望重的人物。今天身体有恙,就派李先生出席欢迎阁下了……”
李大雄微笑着想伸手过来拉手,徐一凡却只是淡淡一笑,抱了抱拳:“爪哇李家?在国内久已经久闻大名了。兄弟这次差使,还望李老哥大力帮衬。”
李大雄微笑也收回手抱拳还礼,他的洋夫人也浅笑着蹲身下来行礼。
“家父早有交代,这个不劳大人费神。往日筹饷委员往来爪哇,鄙商会都是竭力帮衬。这次大人钦差身份,少不得也要加倍。不知道大人所求,是二十万两,还是三十万?鄙商会都包了。”
李大雄一口官话,竟然是绝无南地口音。神色也是淡淡的,开口居然就是拒人千里的味道!
楚克含笑在侧看着两个人交谈。也不知道这老头是不是懂华文。
徐一凡呵呵一笑:“先吃饭,先吃饭!这么一路过来,走也走饿了我。吃饭皇帝大……”他朝着楚克微笑,楚克也微笑示意开席,一个白人厨师摇响了手铃。一直在礼貌观礼等着介绍的人群顿时活动了起来。纷纷的涌向餐台。
银制的餐盘打开,当地闻名的牛奶沙爹,牛奶冰制品。欧洲式的冷鸡胸肉,德国烤猪手,酸菜香肠……都满满当当的送上。一杯杯香槟,起泡酒,威士忌,白兰地,荷兰水都流水价的从仆役手中取下。楚克举着一杯香槟微笑向徐一凡致意。徐一凡也是笑眯眯的,李大雄携着他的夫人,淡淡的站在一侧。有一点没一点的浅缀着口味清淡的马格丽特酒。
徐一凡从人群当中慢慢晃出来,走到李大雄身边微笑:“李老兄,除了筹饷,兄弟还有一个宣抚的名义呢!你可能说说,一路过来,我看到华校门口那种局面,街道华商闭户的场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第二十二章 由来
徐一凡问得突然,脸上却是笑眯眯的。李大雄脸色一变,转眼又是行若无事。只是握紧了自己手中酒杯。
看着徐一凡在这边,托着盘子的曹天恩就赶紧跟了过来。这领事担足了心思,连烟瘾都强撑着了。拼命在吃油油的德国猪手顶住。生怕这二百五在总督宴会闹出什么笑话儿出来。赶过来就听见了徐一凡半截儿的问话。顿时脸上表情就有些僵住。
几个人沉默在那里,徐一凡的眼神只是在李大雄脸上打转。李大雄咬着牙齿,并不说话儿。徐一凡慢悠悠的道:“我知道你们李家是望族,前前后后的顾虑良多。想用几个钱打发我这个恶客走路……你摸摸自己胸口,问问良心。以前是怕没人管,你们忍了。现在有人管,你们又在想些什么?忍让到了最后,你还想来一个红河溪么?”
李大雄脸色又是一变,仍然没有说话。正僵持的时候儿,楚克带着德坦恩已经赶紧晃了过来。楚克眼神一扫,李大雄身边的洋妇赶紧拉了他一下儿。李大雄咬着牙齿微笑:“大人,我们是商人,筹饷的事情,请尽管放心。其他的,在下实在什么也都不知道。还请见谅。”
曹天恩偷偷的在后面扯徐一凡的手肘:“大人……”楚克在身边微笑:“阁下,这泗水牛奶沙爹,感觉如何?在欧洲是没有这样的风味,只怕阁下也觉得新鲜吧?”
李大雄已经悄悄的鞠躬离开,徐一凡回头冲着楚克微笑:“嗯,牛奶不错,就是里面儿的小牛肉,不知道是不是火候不到。怎么尝出血的味道出来了?”
他笑着拱拱手,对曹天恩道:“曹老哥,麻烦贵属,就安排兄弟的随员吧。今天一路劳顿,总督大人又盛情招待,实在是心领。兄弟得去歇歇了。哪天借着贵馆,我也设宴招待一下总督大人。”
楚克僵在那儿,扯着嘴唇保持风度微笑。一路过来,就早已看徐一凡不顺眼的副官德坦恩中校,看着徐一凡那随随便便的样子,手中的酒杯就差点儿要摔过来。
徐一凡抱拳拱手,用德语一声告辞。又礼数周全的鞠躬。转身就走。楚克微笑还礼,又示意副官替自己送客。
直到一行人去远,看着德坦恩中校回返,楚克一直冷冷的站在那里。表情冷峻。
“总督大人,要不要将他们的领事馆监视起来?”
“两条巡洋舰在这里,我们也不好做得太过分了……希望这次不会发生太多的事情吧。殖民地的公职生涯,真是减少人们寿命的好地方……”
※※※
在回领事馆的路上,徐一凡就再没有摆那个步行的谱了。和曹天恩挤在一辆漂亮的双轮马车上面。曹领事的随员早悄悄的递上两个烟泡儿过来。曹天恩趁着徐一凡眼神左顾右盼,袖子掩着一口吞了,直着脖子咽了下去。顿时就出了一口长气。
几十名随员默默的跟在马车后面,在洋兵洋警察的护送下直奔领事馆。街道上面聚集的土著青年一转眼就少了许多,不少华人店铺也悄悄的拆了半边门板,看看四下风色。
徐一凡目光四顾,总算将头掉了回来,看着曹天恩微笑:“曹大人喜欢摆弄这个玩意儿?”
曹天恩苦笑:“其实没有瘾,只是摆弄着好玩儿罢了……”这二杆子的眼睛还真毒!
徐一凡点点头,笑道:“这泗水如此局面,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李大雄,又是哪般人物?”
曹天恩只是苦笑:“大人,这个您就不要管了吧。李家已经开口出到三十万两银子,哪任来筹饷的委员,也没有这样的面子。您大可以风风光光的办完差使了。”
只要离开洋人的地盘,不用担心徐一凡惹事之后。曹天恩就不怎么惧这个钦差道台了。铁打的领事衙门流水的钦差……一旦回国,谁管他东你西。
徐一凡冷笑笑:“好,老哥既然藏着掖着,我也不多问。反正我是钦差宣抚委员,有着正式的照会来着。我就摆开仪仗,四下访去。洋鬼子还能拦着我不成?惹动交涉,全是你老哥的干系。”
这就是赤裸裸的耍无赖威胁了,曹天恩想甩袖子翻脸。但是又没这个道理。毕竟体制在这儿,徐一凡是钦差啊!真给他惹出什么事情来,负责当地交涉的领事衙门还不是要顶缸?谁把这个家伙推到自己这儿来的?
骑马跟在车子左右的楚万里低头忍笑。他听到了全部对话儿,徐一凡这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家伙让整个僵化的官僚体系吃了不少哑巴亏。计较吧,不知道怎么应付,不计较吧,又没办法。出道到现在,几乎无往而不利。只是现在耍耍痞子腔能应付,将来上位,位高权重之后,还能这么挥洒自如么?
他在马背上面直起腰,瞧瞧自己肩左肩右的兄弟李云纵,他却是骑在马上,面无表情。标准军人的模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