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就是一份拜帖。白单折封面上面墨迹淋漓的三个大字,李云纵!下面是一行履历小字:南洋学堂不学士子,分省直隶尽先守备,加都司衔,津门武学四期案首学生李拜。
这三个大字,真是傲骨铮铮啊……这个学生名字,似乎就是今天第一个跨出来的人物。这么早就来拜门,是对自己太自信了呢?还是又是一个别有用心的?
徐一凡玩味了一下帖子,微笑道:“传,我在签押房候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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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押房门口,章渝引着李云纵轻声而来,徐一凡的道台宅子里,到处灯火通明。这么浪费也是有原因,这位禁卫军帮办委员道台大老爷,最讨厌的就是晚上黑灯瞎火。害得下人们晚上都得提心吊胆的守着火烛,一个个都在心里暗骂:“就是趁俩黑心钱,就看你可劲儿糟吧!”这些下人可不知道,徐大老爷,现在最烦心的就是钱的问题,第一个要解决的,也是钱的问题!
两人在签押房门口才站定,这轻微的脚步声就惊动了屋子里面的人。里面顿时传出了徐一凡的声音:“可是云纵,快进来吧!”
声音温和而严沉,也不知道练习了多久才拿捏得这么准。
李云纵一身长衫,冬天里也光头不戴暖帽。那种文武兼姿,潇洒倜傥的样子,和谭嗣同差相仿佛。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更锐利阴沉一些。
他朝章渝微微拱手示意,掀开帘子就走了进去。一进门就看见洋油灯,大烛台点得到处都是,将签押房里照得白昼也似。徐一凡正襟危坐在书案之侧,握着笔管似乎在写着什么。
看见李云纵进来,他一笑放下笔,微微抬手示意李云纵自己坐下来。
李云纵也不客气,长揖一道,自顾自的端坐在一旁。
“云纵是么?李大哥字是什么?”
徐一凡开口还是官场的客气寒暄。李云纵脸上始终没有表情:“属下以字行,大人称呼我云纵正好。”
徐一凡微笑,目光炯炯的只是看着这个年轻人。他沉吟着又开口:“李大哥……”
李云纵冷冷道:“要是大人还是官场寒暄,那么属下就告辞。”
徐一凡被他一震,矜持的坐直了身子,也冷冷的问道:“那你要什么?”
不好笼络,那就直指内心吧。
李云纵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折子,双手递给徐一凡。不过徐一凡眼快,看着他袖子里还有一份折子没有取出来!
“属下已经写了一份大人要的强军强国策,一管之见,还望大人评点。”
来得好快!徐一凡淡淡的伸手接过了折子。眼前这个岁数和他差不多的北洋武备学堂案首满身的傲气锐气逼人,倒要看看他见识如何。要让他心服口服,这等的人才,也只有你的见识,你的本事,你的气度压倒他!
李云纵的折子上面的恭楷一丝不苟,只是笔锋末端勾挑凌厉,隐隐有杀伐之气。
强军强国策的内容,在这个时代,算是见识精当,超于旁人了。西法练兵,练一兵收一兵之效。配以精械,扩大制造局以武装之。激发将备血性,教以国家危机存亡之秋大义所在。军官升迁要以制度行之,杜绝裙带关系,考核之,竞争之,方提拔一军官。
原各军营务处改为普鲁士之参谋处,举凡作战,补给,测量等事宜,以训练过武官领之。而非文官改任。饷械补充,完全划一。各种经费,杜绝私人经手,建立西法经理主计制度。
种种桩桩,看得徐一凡微微点头。面前这个年轻人,看来的确深深的思考过现在清朝军队的种种弊端,也的确睁开眼睛看过世界!
至于他的强国策,也是这般内容。无一不是在当时学子认识的平均水准线之上。更好的地方就是这李云纵相当的考虑了可行性和着手实施的法子。
人才,的的确确的人才!徐一凡按捺住心头的喜悦,将折子随手丢在书桌上。淡淡的道:“也不过如此罢了……”
李云纵的声调依然冰冷:“属下折子,自然超不过大人欧游心影录识见。其中不少见识,还是受大人启发。大人认为不过如此,也是应该。”
徐一凡淡淡一笑,这小子,似乎天生就没有好脸色给别人看。漏夜赶来投效自陈,跟着自己走看得见的黑路。看来不是这个时代的二杆子二百五,不会和自己走到一处来。
他突然问道:“你袖中还有一个折子,是不是还藏着什么,没有拿出来?”
李云纵神色一僵,一直迎着徐一凡的眼神躲闪了一下。室内一下安静了下来。
安静少顷,这个年轻人坚定的抬起头来。目光当中的深沉倔强骄傲之处,一点不见得比当日谭嗣同上书都察院少了。
“学生袖中,是有一份折子策论,是学生好友楚万里所作。大人既然要看,那么学生和楚兄一身同体,什么责罚,都是我们两人共同领着。”
有那么夸张?徐一凡一边在脑海当中回想着楚万里是什么样的人。似乎记得是一个站在队伍当中,还笑得惫懒兮兮的高大年轻人。当时一看,就知道是个愤世嫉俗,皮里阳秋的家伙。换在他那个时代,就叫做愤青。也亏他能在军队里呆那么久。
一边看着李云纵神色严肃万分的从袖中取出折子,双手奉上。他心中还在暗笑,有什么了不起的干系?无非抨击一下现在军队里的腐化落后,强国策攻击一下当道诸公,了不起发发三海大工挤占军费的牢骚……
他打开折子,上面的字却是狂草,夭矫来去,自有一种潇洒自若的气度。
“请诛旗人虏首,建立西洋式民族国家。操权于手,维新振作,布武天下折!”
震惊之下,徐一凡猛的一拍桌子:“大逆不道!”
他目光如电,直直的看着毫不退缩的李云纵。
妈妈的,老子真的拣到宝了!
第七章 风云际会
室内的空气如同死了一般的沉寂,徐一凡受敌掂量着那份折子。两个人的目光都毫不退让的对上。
当时的狂喜过后,徐一凡心头翻涌的却是更多的思量。
难道是李鸿章来试探自己的招数?还是哪方面给自己的下的绊子?这么快就有人发现了自己藏在内心最深处的那点心思?这样的民族主义似的愤青,难道这么早就真的出现了?还是在真实的历史上面,这样的人物被淹没,不被记载,其实早就伏莽处处?
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安静当中,李云纵突然一笑。
这大概也是徐一凡第一次看到这个青年笑。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李云纵地位低,识见可以说也远远不放在拥有超越时代目光的徐一凡眼中。但是那种虽千万人吾独往矣的气度却是那么熟悉。
也许这就是深藏在中国读书人心目中,历经几千年而不变的士之气度吧。
“大人,学生等此言,的确是大逆不道。但是大人书中,隐隐约约,还不是在鼓吹西洋的近代民族国家?学生和楚生已经反复思量,非止一日。从大人书中才读出原因。凡西洋民族国家,无主体民族为核心骨干,无有能建立现代国家者。当世先后自强维新诸国,无不如是。即便如花旗国者,也有独立之战,铸造之新花旗民族共识。
反观我泱泱中华,数万万汉人子民,为数百万旗人所统。一年二千余万供养无能旗人之旗饷,四百万漕米由南而北,济旗人之食,挑挖运河,漕督衙门,又虚掷江南民力无数。若我中华,无此毒瘤,当浑身轻松而一快!”
他侃侃而谈,徐一凡却是脸色铁青。站起来想快步疾走,却又重重的坐了下来。
“……此犹是小者。大者数百万腐朽之少数民族,欲统数万万大众。焉能不严防之,操控之,分化之,整治之?则国朝一代,文字狱不绝如缕。汉人官僚,无不小心翼翼。对内对外,死水一潭。对外则奴颜婢膝之,对内则威福凌替之。所分别者,一则外敌,一则家奴矣!若有变革,则权落家奴之手,对外曲媚,尚可保数百万人之富贵。此情此境放之过去,尚可等淮上布衣振臂一呼,复我汉家天下。如今各国环逼,瓜分在即,无绝大举措,焉能保国保种?”
李云纵俯仰之间,光彩照人。似乎也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这么大胆的说出胸中心思了。而徐一凡的脸色却是越来越沉。阴郁得像要滴出水来。
李云纵微笑拱手:“学生和楚生,苦闷已久。近日读大人之书。才发现我中华症结所在。旗人不去,则无以自强!出路难寻,但得闻道,夕死可矣。大人话中,欲带我等毅然赴死。则学生所问,我等究竟为何而死?言尽与此,请大人唤人,将学生拿下。楚生在寓所,也正束手待缚。”
长篇大论说罢,李云纵淡淡一笑,端坐在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