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佩纶微笑着走了进来,他眼睛带着黑眼圈,可是精神极好。朝秀宁点点头算是见礼了,秀宁也识趣,站起来敛衽行礼就笑着告退,张佩纶带着欣赏的目光看了看她的背影,笑道:“旗人女子,灵秀只怕都钟在她身上了,见之忘俗,大帅,其有意乎?”
“家里三个都摆不平了!现在我哪有这个闲功夫!”徐一凡也不在意张佩纶开的玩笑:“是哪家督抚这么会下注,抢着烧了头道香?”
“湘抚吴大徽!大帅,却没想到是他!两湖的张南皮犹自犹疑,这吴大徽就抢在了前头!终于开张了,吴大徽给大帅来咨,愿意协饷一百五十万两!”
吴大徽这个徐一凡也算是知道,喜欢讲新学,更喜欢武事,没事儿就在督署校场练习洋枪,自称百发百中。甲午战事淮军溃败的时候,他更是上表,要重振湘军,搜检湖南湘军的勋贵子弟以成军,北上要去收复失土,和日本鬼子见个高低。朝廷也准了他的表,新湘军才走到湖北,还没上船,徐一凡就已经将鬼子打垮。这位湘抚很是赞叹了一下徐一凡的武烈,这次朝廷割朝鲜,徐一凡北上保国,估计也很对这位有点血勇的巡抚胃口。既然下了决心,就抢在了头里,一下子报效了一百五十万两!
徐一凡和张佩纶对视一笑,这等事情,有了第一个人开头,后面自然就有人跟进。更别说李鸿章已经在合肥来电表态,愿意在这协饷事情上,出一把子气力!风潮起处,天下纷纷扰攘,大多数人已经看出来气数要变,也的确是在思变。唯一碍在其中的就是二百多年的君臣体制,现在吴大徽这个巡抚打响了头炮,算是扯下了这最后的面子,剩下无非就是随波而动罢了!
张佩纶犹自笑言:“其他督抚虽然还没表态,可是也差不多了。朝廷明发上谕,要调正在乡居的谭复生父亲谭继徇老爷子出山,从湖北巡抚转署闽浙总督。瞧着这个意思,一是真的要大用谭复生了,二则是看能不能在大帅的两江背后安个钉子,结果今儿已经得到消息,闽浙总督许应骥抗表,说战事尚未结束,倭师仍盘踞朝鲜以南,闽浙之地,军务未靖,海防仍然吃重。骤然将此等防务委之生手,恐有不测,请朝廷暂时推迟发表此项任命,军务一旦结束,他许应骥马上就道,进京述职————大帅,现在谁都敢跟朝廷叫板了!我瞧着,许应骥也该马上跟大帅表态,要协饷了,闽浙表了态度,两广自然躲不了。两广、两湖、闽浙、两江……半壁江山,不复朝廷所有!”
“这世上,还是聪明人多啊……”徐一凡只是淡淡的附和了一句。事态发展到如此,早在他料中,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
“大帅,下一步又该当如何?”
“等督抚们选边站完了,请愿意在我这边的,到江宁城——或者随便什么地方,大家会一会,后方稳固了……幼樵,到时候我只怕不得不违背诺言了呢……”
“大帅,什么诺言?”
徐一凡却看着棋盘,淡淡一笑:“……进北京城。也许,到时候不需要违背诺言,这个煌煌大清,就会轰然倒下……我实在看不出,他们还有什么办法,能重振这残山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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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香阁乐寿堂内,慈禧和光绪两人默然对坐,久久不发一语。伺候这娘俩的,也只有李莲英一个,老太监站在不远处,不时擦一下眼睛。
这气氛,已经是凄凉到了极处。可是时势如此,又有什么办法!
徐一凡这一招使出来,颐和园里头,那时节就跟被雷劈了一样。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儿,难得慈禧心情好,新年头一天传了戏班子来热闹一下。光绪自然也伺候着,宗室贵戚,六部九卿能来的都来陪着,当是给皇上,给太后老佛爷贺岁。
戏台上面正是锣鼓喧天热闹的时候儿,消息传来。当下慈禧就几乎跌下了榻!太监们尖着嗓子叫停了锣鼓,戏台上面人人僵住,戏台下面也是人人有如泥雕木塑!
那个时候,只怕每个人心里头都转着一句话:“大清朝,要完!”
看慈禧铁青着脸坐在那里不说话,光绪当即跪在慈禧身边。伺候慈禧的贵女们个个噤若寒蝉,当时慈禧就不顾尊容体面大喊了出来:“都去投了徐一凡吧!签个密约,他能知道。指望依克唐阿,他就马上束手就擒。连身边一个常伺候的格格,恨不得把心都掏给她,她也能去了江宁,这日子,还不如死了干净!你们倒是拿出一个法子来啊?要不然,到了徐一凡进了北京城,大家一个个儿排队上法场!”说罢慈禧当时盛怒而去,李大姑娘还在为慈禧骂秀宁而得意呢,要凑上来献殷勤,搀扶慈禧离开,却被气头上的慈禧狠狠摔了一巴掌!
慈禧的长指甲,把李大妹子挠得满脸是血,当时情状,让宫女贵妇又哭又叫,很是当场吓晕了几个。接着几天,本来喜气洋洋的颐和园,就给闹得跟墓园子一样!
事情逼到头上,再怎么也得想法子应对。先是给世铎去电谕,要他回京待勘。意思要世铎先顶了这个黑锅再说。接着又是分电各地督抚,让他们千万不要理会徐一凡的协饷通电,朝廷撑他们的腰。
结果如何,其实他们也预料得到。各地督抚,大多是含含糊糊,有的甚至还回电朝廷,问朝廷怎么会擅自签了这等卖国密约。试探着想动一个总督的位置,用谭继徇接了闽浙总督,看大家伙儿是不是给谭嗣同这清流之望一个面子,结果却是大清破天荒的第一次,闽浙总督许应骥拒不交代!
四下离心,大清分崩离析的前景,似乎就在眼前!
大年初三,谭嗣同匆匆回了北京。光绪似乎就像抓着了救命稻草一般,忙不迭的传他到了颐和园,君臣两个又哭又说,闹了整整一日。今儿光绪就来见了慈禧,话里意思就一个,放权给谭嗣同,让他练一支新军出来!
朝廷威望,衰弱到了极点,就是因为当初朝廷以为长城之靠,借以震慑地方的北洋武力垮台的垮台,被分化的分化。朝廷除了君臣大义,没有半点可以镇住地方的了。要重整权威,只有练一支新军出来!
朝廷练新军,已经叫了好些时日了,一直没着手进行。一是因为这事情实在为难,谁也没有徐一凡那等白手起家的本事。二是这新军谁来练,掌握在谁手中?慈禧和光绪之间那点说不出来的阴微心机,谁还能不知道。
可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
“亲爸爸,儿臣就求这一件事情,这兵,无论如何要练起来!依克唐阿的吉林练军已经没了,宋庆的毅军也不见得靠得住,如果没有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徐一凡就进了北京城!”
光绪再也撑不住,一下滚落在地上号啕:“亲爸爸,儿臣不能对不起列祖列宗哇!谭嗣同和康有为已经给儿臣拍了胸脯,说单单在直隶,就可以起十万人的团出来,还不要朝廷花什么钱,只要给他们一个名义!当初徐一凡起家靠的是大盛魁的财力,现在他们好容易说动了大盛魁转而支持朝廷,这等机会,已经是咱们最后的一线希望了!万万不能错过哇!”
比起光绪的轻信和操切来,慈禧经历的风浪就太多了,她只是看着光绪:“徐一凡是靠着大盛魁练出兵来的?怎么听着怎么就有点悬……皇上,我不是拦着你不干事儿,这个时候,我还和你争什么权!咱们娘俩,现在不就栓在一根绳上?可是这事儿,不能听风就是雨哇!我的意思就是,再多多派人,到宋庆那儿努把子气力,看能不能赶紧的将毅军调过来……如果还是不成……”
光绪一下直起腰来:“亲爸爸?”
慈禧语调里面也带了凄恻,捂着脸摇头:“……要是宋庆也指望不住,我还有什么说的?就随着你去闹吧!就看看,咱们大清的列祖列宗,是不是还保佑着咱们了!”
第三十四章 扶清灭徐
光绪二十一年的腊月里头,江宁和京城两地,是在流言纷飞当中渡过的。江宁城里头的流言,更多的是哪个督抚又准备协饷两江了,现在传的督抚名字,几乎涵盖了整个大清,甚至有人连刘坤一的名字都传出来了,信誓旦旦的说刘坤一准备在直隶应和徐一凡在江宁的鼎革大业。时逢末世,突然遭遇这么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让整个城市里的各色人等兴奋得手舞足蹈,清季一片死气沉沉之下,掩盖着的就是这么一座天下无不思变的火山!
清廷如果说还有最后一点威信的话,都已经给甲午求和,和战胜反而割地,丢得干干净净。现在大清上下,似乎陷入了狂躁的状态,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事情,都浮上了水面,被时代的暴风掀起落下,所有人都在睁眼观看,这场暴风的尽头,到底将是如何一种场面,是涅盘重生呢?还是这场暴风,将一切都吹成灰烬!
可是谁都知道,这天下,已经到了不变不行的地步了!
江宁两江督署——现在已经被人在私底下称为两江王府了。徐一凡这里,可没有过年封印一直到正月三十的传统,所有衙门,全数都在上班。新年新正才过,就颁发了两江殖产兴业书,宣布在未来四年之内,在两江之地,将投入五千万两以上的投资,兴建钢铁、纺织、面粉、煤炭、交通、化工、造船……等事业,凡是属于殖产兴业范畴内的,两江范围之内,完全免厘,而且将得到两江督署上下的全力支持。面向两江商民,也提供大量商股供他们收募。殖产兴业事业,将一罢当初洋务官督商办的模式,两江督署,将不向以上事业委一员,而只是提供政策上的配套支持,而且督署向商民确保,殖产兴业事业,将尽可能保证他们全国免厘!
与这殖产兴业文告同时发出的,还有两江新学教育筹备文告,两江各地咨议局筹备文告。
新学教育,是必行之事。徐一凡已经宣布,四年之内,先设立二十所师范学校,善养师资,四年后,再视财力情况,推行分级教育制度。据有心人透露,两江的新式教育制度基本照搬了日本明治维新以后的教育制度,低等教育义务化,整体提高国民素质,中高等教育精英化,又和东方社会学而优则仕的传统结合上了。单单从时代考虑,这种教育制度是最符合当时亚洲社会情况的。
两江各地咨议局筹备文告倒没什么说的,大体上只是表示徐一凡对两江士绅的打击,就此收手,大家相安无事吧。在徐一凡意中,完全打垮这个阶层只有害处没有益处,只等殖产兴业政策卷起的近代资本风暴,将这个阶层彻底摧垮溶化好了……现在也没必要将他们推得远远儿的是不是?
徐一凡的这些文告,既表明了他求变刷新的决心,接过了当年洋务派的大旗,又让大清中上阶层吐了一口气,这徐一凡倒也不是太平天国一流的人物。大家算是明白了,这徐一凡真的是志在天下!不仅带兵打仗,已经是大清无人能敌,自己更是有一套全盘改良刷新的文章在胸中!
朝廷这个年节也没有闲着,也是在新年新正期间,光绪下了刷新改良求是诏。凡是对大清现行制度有意见的,不论士庶商民,都可上奏,京城科道,六部九卿,都有接受此等奏章并转奏朝廷的责任。
从腊月初四开始,又是一连串的诏书下来。
下世铎夺职待勘诏,谭嗣同接任对日和谈钦差大臣,在北京主持后续议和事宜。
下练兵备倭诏,整理北地现有防营,并练新军,为后续和谈之依靠张本。宋庆赏一等伯爵世衔,加太子太保,赏三眼孔雀花翎,调毅军入京听用。
下兴学诏,下停三海后续大工诏,下……
朝廷手忙脚乱的一堆诏书发出来,让人眼花缭乱。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些诏书的作用就一个,和徐一凡争夺人心!唯一值得重视的就是一个,以练兵备倭名义,调宋庆入京,并准备募练新军,这是在做武力上应付徐一凡挑战的准备。宋庆倒还罢了,可是这新军要募练,有人才么?有钱粮么?最重要的是,有时间么?
双方就差扯下最后一层面皮,朝廷诏书当中,不提徐一凡名字一字,而徐一凡的文告里头,也没有朝廷的半分干系。两边都仿佛在做着准备,最后分出一个胜负出来!
这条路的尽头,到底是什么样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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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大人,可要在这儿打尖?您不眠不休这样赶路,咱们这壮棒小伙子都比不上!”
几骑快马,奔走在从京城到西口的官道上面。年节时分,这条官道也显得冷清了许多,往日的不绝于途的骆驼商队,这个时候儿也稀少了许多。路上那些打尖住宿,专做走口外生意的鸡毛小店,也没几家开张,寒风在坦荡荡的路上刮过来,直刺入人骨髓里头。
这些人当中为首一人,又矮又胖,穿着一身黑色羊皮面大棉袄,戴着红帽结冬帽,脸上涂着油脂,就像一个长走口外老客的,正是负命联络宋庆而来的袁世凯。他们在天津下船,带着几个北地出身的心腹改走陆路,直奔口外。这几天,每天都赶下去一百多里路!他们才在康庄换的壮牲口,这个时候毛片儿都被打湿,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也似。每个人骑在马上,都是骨软筋酥,这么大冷天如此赶路,铁人都受不了!
袁世凯在马上也有点直不起腰来,他也不过是在咬牙苦撑。徐一凡大业在即,现在每一分劳绩,将来就是一分回报!他好容易才挤进这个圈子,怎么就能轻轻放过?这一路赶来,哪怕是打尖住店,天子脚下直隶之地,关于近来的事情,怎么可能不议论?灌了一耳朵旅顺被徐一凡禁卫军重占,地方督抚纷纷离心的消息。越是听得多,袁世凯越是咬牙赶路,别人都干完他们的事儿了,现在就瞧着他袁世凯啦!
要是有大盛魁在,原来也用不着他姓袁的这么辛苦。毅军虽然基本上已经不可能动摇,徐一凡的力量如何,他们这些当兵的最清楚。别看地盘不多,兵力也不过数万,但是整个大清最现代化的力量,最为集中的资本,都在徐一凡的手中!这种能高效动员起来的力量,足可摧垮任何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