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摆脱尘世间一切烦恼了,叫我如何能不高兴?”伊藤博文笑着说完,用手朝脚下一指:“徐君,这是亚洲大地……”
徐一凡低头下顾,目光穿云破雾,只看着那蜿蜒曲折的海岸线,看着起伏的高山大河,看着这广袤无垠的东亚土地。这片大地面向着无垠的太平洋,孕育诞生了多少人杰,多少传奇!
“……鄙人一生的梦想,就是将这片大地掌握在手中,可是现在……”伊藤博文摇摇头,笑看徐一凡:“交给你了,徐君,请你做得比我还要好!”
徐一凡痴痴的看着脚下土地,心下似乎又一下明白过来,抬头问道:“我这不是在做梦么?梦里面我们俩说掌握亚洲什么的,那不是真成了梦话!”
伊藤博文大笑:“你我都是一代人杰,不管出现还是湮没,一灵不昧,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摸出怀表看看:“到时间了,该走了……徐君,你的对手,又少了一个!”
徐一凡伸手想拉住他,伊藤博文却笑着退入了那一片虚空当中。
签押房里的人,看着徐一凡一下惊醒,眼神呆呆的,看着前方。脑门上面,一层细汗。
“大帅,怎么了?”
徐一凡摇摇头,低声回答:“没什么,就是失去了一个好对手……大概吧。”他站起来伸伸懒腰:“干活了干活了,事情还没忙完呢!”
※※※
天津,日租界。日本和谈使团驻地。
代表团的日本随员,呆呆坐在楼下的黑暗当中。今天一天的变故,竟然让他们从云端一直跌落到了地面!
日本的气运,如果不说是无可挽回的失去,那么机会也已经变得无比渺茫。
头山满也在这随员当中,和谈期间,他奔走联络,打探清方内情,已经尽了自己最大努力。谁也没料到,徐一凡奇兵突出,就将一切都完全翻盘!徐一凡盘据辽南,控扼朝鲜,可以想见,他绝对不会执行这份密约,而清廷也很可能推翻已经签定的密约。这样的经历,在甲午战事当中,已经有过一次了。而日本也只能看着,帝国已经决无能力再掀大战!
“计穷矣……”
“绝境……”
人群当中,响起了低低的叹息声音。头山满却强打精神:“诸君,不要垂头丧气,我们还有伊藤阁下!以他的智慧,帝国还是可以渡过眼前难关的!”
一句话似乎激起了一点士气,随员们都抬起了头,伊藤博文还在,帝国就还有希望!早上连串的消息传过来,伊藤博文一份份的都看了。他没有半点失色的表情,只是淡然的上了楼。
伊藤阁下仍然镇定如初,他一定有办法翻盘的!
楼上突然响起了仆役的声音:“阁下,阁下!”
众人都是一惊,以头山满为首,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上了楼,几个仆役挤在门口,每人都是失魂落魄的,在伊藤博文房间里面,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声,还不断的传来!
头山满推开仆役,冲进伊藤博文的房间,就看见这位日本的人杰,最后的依靠,一身干净的和服,拥被坐在那里,背靠着软枕,脸上犹有淡淡的笑意,似乎已经了无遗憾。
可是可以明显看出,伊藤博文的身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生命的迹象!
头山满身子一晃,重重的跪在了地上。
“日本……陆沉了!”
※※※
光绪二十一年正月初一,徐一凡通电天下,举世震惊。
而日本帝国首相伊藤博文,病逝于天津。
第三十三章 半壁江山
随着从辽南到两江的大局惊人的突然变化,光绪二十一年从一开始就显得嚣乱激动和嘈杂。各色人等,有的是哀叹世道乱了,往日的安静悠闲不复再来。有的人却是热血沸腾,眼睛闪亮的看着这奔腾的乱世。再加上日本人杰伊藤之死作为注脚。东北亚的大地上,所有人都自觉不自觉的,卷入了徐一凡掀起的风潮当中。
江宁督署,正是这个风潮的中心。江宁童谣当中,已经有悟空当玉帝的歌词。往日颇有一点安静肃杀之气的两江督署,这些日子却是人来人往,多少事情,要汇总到这里处理,各地督抚动向,也要及时送到督署里头,如何进一步打笔墨官司,也要这里发出指示。不过让那些兴致勃勃,为大事业奔走的徐一凡手下们郁闷的是,掀起风潮之后,徐大帅又犯懒不怎么管事了,这和国内各处扯皮的狗肉帐,他都交给了张佩纶去打理。眼下这位不担名义的徐一凡唯一幕宾,正是江宁城——不,整个国家都红得发紫的耀眼明星。有的人已经不无嫉妒的说小话儿了,张佩纶真是有眼光,会钻营!当初看见清流名声好,就当清流来名动天下,一下从一个小小京卿变成了福建地方的钦差大臣。马尾战败,又抱上了李鸿章粗腿。李鸿章垮台,现在又是徐一凡的智囊,这等眼光,谁能比得过?
这个闲话,张佩纶听到耳里笑笑就算了。徐一凡把这些事情全部交给他,也是有原因的。地方督抚毕竟和徐一凡没什么交情,官儿当到了这种地步,贸贸然的来表忠心,实在拉不下脸。张佩纶宦游半生,相交遍天下,哪个督抚绕着弯子都能拉上几句话,更别说那些淮系出身的督抚了。他居间拉拉皮条,谈谈条件,正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也当仁不让,不怕出这个风头。
这时督署花厅里头,徐一凡正做着一件让李璇为首的内宅三人众深恶痛绝的事儿——他正和秀宁对坐,抱着棋子儿篓子,正在手谈来着。风潮激荡如此,他倒是清闲得很。
徐一凡棋力当然是很不高明,就几个后世的新定式新手筋算是让秀宁小小的吃了一惊。秀宁当初在京城,已经有女国手之称。这几天和徐一凡下棋,却比遇上高手辛苦多了,小心翼翼的又得让着他一点儿还得不留痕迹。最可恶的是徐一凡知道自己在让他,偏偏还很无赖的看到自己孤棋不补,反而到处掀起战火——好像料定了秀宁不会屠他大龙那么不给面子似的。眼见着徐一凡一步紧似一步的反而逼着秀宁一条大龙杀得不亦乐乎。秀宁拈着一枚白子儿没好气的敲敲棋盘:“大帅,您的大龙就只剩一口气了!那眼是个假的,还不赶紧补?”
徐一凡瞧了一眼,果不其然,一大块死棋在那儿摆了好长一段时间了,秀宁一直忍着不动手,算是给他面子。他也不觉得丢人,呵呵一笑搅乱了棋盘:“……谁说我就一个眼?现在两江辽南两处,我已经两眼成活!不和你下了,你棋力太低,不过瘾。”
秀宁淡淡一笑:“是,比起大帅您以天地为棋盘,以英雄豪杰为棋子,这等棋力,小女子说什么也是比不上的……”
天气已经深寒,秀宁拥着一件白色貂裘,更衬得她容颜如雪。这些日子,江宁城知道点督署情状的,谁不知道这件大为惊世骇俗的事情!一个旗人中难得的清丽女子,竟然常常孤身来拜徐一凡,两人坐而论道,没有一两个时辰下不来。但是这种事情,只能想,不能说,更没人为这个事情和徐一凡犯颜直谏去!
其实论起真相,不过就是如此。徐一凡既然已经在篡清路上走到紧要关头,那个朝廷中枢的方方面面细节,就要尽量掌握在手中。大势已成,营造大势的时候儿,不妨大砍大杀,最后鼎革之际,如何尽量平稳,尽量少伤损一点国家元气,却是一门技术活儿。多了解一下朝廷那孤儿寡母的心思,了解他们有那种可能应对的手段,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特别是徐一凡在辽南下出了这么惊天动地的一手棋,北京城不可能没有反应!了解他们可能会做的动作,将来就有针而对之的手段。这几天秀宁应召来得频繁,徐一凡问的,无非也就是这些事情,而秀宁也是知无不尽其言。
对于秀宁来说,挽大清末世气运那点痴心妄想,早就烟消云散。她见识在当世男子当中都算不凡,但是在徐一凡面前,也只有藏拙的份儿。天知道这个家伙怎么对当世世道人心,潮流所向,甚至世界大势,都知道得这么清清楚楚的!秀宁此时唯一所求,也就是希望徐一凡一旦鼎革,旗族能安稳渡过,不要蹈史上那些末世龙子凤孙的命运。
徐一凡处理江宁京口两处旗族,已经算是改朝换代的空前仁政了。十年赋税加倍的惩戒,也让民间多少出了口二百年被他们骑在头上的闷气。秀宁留在江宁,一方面守着老弟弟,一方面如果满城那头,有旗族实在含冤负辜,被街上无赖子趁机落井下石欺侮的事儿,也得便向徐一凡抱怨几句。一般来说,实在太过分的,徐一凡顺手就传白斯文,让他关照一点儿。其他的听了也不过笑笑:“受点欺负,只怕难免,不是这样,只怕他们还难融进大民族里头!人哪有一辈子走上风的?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知道点世道艰难,对他们没坏处!”
人被逼到不得不靠自己的时候儿,总有连自己都预料不到的能力展现出来。正是过年节的时候儿,江宁城就多了不少旗族的小摊子。那些北方风味的过年吃的点心,一套套的拿出来卖,大家伙儿图新鲜,照顾生意的很是不少。旗人玩儿了二百多年,心思都在怎么吃,怎么玩儿上面,他们手艺大多数都很巧,扎的灯,扎的装裹,手艺不下于积年的老匠人,一天忙下来,倒也见本见利。
家里有几文的,干脆开了紫铜炉子木炭火的涮羊肉店,他们对吃的眼睛毒嘴也刁,做起来还真有个样子。天气寒冷,几家新冒出来的店生意还真是不错!这些店里面,跑堂的是旗族,算帐的也是旗族——反正旗族识字儿的多。客人一来,那礼节那个殷勤,就算没胃口,也要来看看新鲜,指不定就是一个伯爵在给客人迎宾请安哪!
和别人预料的不同,满城不仅没有多了几万具路倒尸,反而大多数都能够着饭碗。当然也有一等不成器的,死也要守着太爷架子。这等人饿死了,就连旗人自己都不可惜!
江宁旗族如此,自己老弟弟也至少面上看起来没那时那么颠颠倒倒。秀宁已经少了很多那时的凄惶。感念徐一凡在两件事情上面都高抬了贵手,对于宫禁里头那点事情,秀宁真的是都合盘托出了。对于旗人亲贵会怎么应对眼下这个局势,秀宁也是尽其所能的给出了自己的判断,虽然大多时候,徐一凡不过是对她的判断只淡淡的听着,也没表示什么激赏,仿佛除了北京城权贵内情值得重视以外,其他秀宁自己的意见,有也罢,无也罢,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和徐一凡打交道多了,秀宁也多少明白了徐一凡的性格。说随和起来,他还是真随和,谈吐也算风雅,只是偶尔冒一点脏话。骨子里面他是个极自信,极果决的人。对女人的能力,他从来都是不表示重视,但是偏偏对女孩子容忍照顾得很,没有这个时代男人普遍的颐指气使的做派——他这么对女孩子容忍退让,不是惧内的小男人,而是从心底里面将女人当作弱者。这种藏在底下的大男子主义,让秀宁有的时候忍不住气苦,在京城的时候,谁敢将她秀宁格格当一介女流看待!光绪皇帝哥子有的时候在老佛爷那里下不来,还要偷偷找她这条门路!偏偏徐一凡就当她是一个弱女子,了不起多读了一点书,也有些头脑。她那点识见,简直和徐一凡就是天差地远!
赌气之下,秀宁很有点小孩子气儿的再也不带她那对双胞小姐妹到督署了,知道你爱看她们,就偏让你瞧不着!
棋局搅乱,徐一凡就得意的朝秀宁笑笑,秀宁却微微有点失神。眼前这个名震天下的大帅,平日里不过就是一个眉清目秀,健康开朗的青年,笑起来就露出一口白牙。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让他做出了这么大一番事业!
徐一凡瞧她不说话,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秀宁的脸没来由的一红:“大帅……我在想,这次大帅的那位结义兄弟,名声在北地只怕也是扶摇直上了,后党大臣,再没理由掣肘他,应该让他放手施为了吧?”
徐一凡笑笑,一口白牙耀得人眼花:“好事儿啊,我还真想看看,我这结义兄弟,到底有什么长进没有!”一切障碍,他徐一凡算是无意当中帮谭嗣同扫除了,如果这样还扶不起那个朝廷,谭复生啊谭复生,你也该死心了吧?
他话音才落,就听见花厅外头传来了张佩纶带笑的声音:“大帅,生意总算开张了!”
徐一凡一怔,他和秀宁在这里谈事儿,说实在的,就是在偷懒。白天不能望内宅跑,那给底下人看到了,也太不成个话儿说。借机会偷得浮生半日闲,也算放松。毕竟眼前是个清丽女子,可比一帮臭男人强得多!在偷懒这方面,他和楚万里是大哥不要笑二哥。
再说了,秀宁这个旗人格格,可称解语。谈吐清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气质,清谈半日,可以忘俗。只是她最近不带萝莉小双胞胎了,有点儿可惜来着……
别人也多少知道一点大帅这个癖好,他和秀宁独处的时候,谁也不会这么没眼力价来打扰他,张佩纶此来,没有大事不会来打扰他。可是听他语带笑意,分明又是喜事儿。他心思一动,也长身而起:“幼樵,是哪位督抚先表了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