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可以走,禁卫军在手,回朝鲜,去两江,谁能奈何咱们?”
“大帅走了,鬼子怎么办?”
“大帅若去,鬼子至少可以在和谈上争取更好的条件……”
“他妈的,鬼子和朝廷是不是有了默契,一块儿对付咱们!咱们的敌人,到底在外,还是在内!”
三人眼神交错,到了最后,都是一笑。
徐一凡可以走,可以瞧着,可以自保实力,但是在这内外交逼的情形下,他仍然选择了战斗!华夏气运三千年,不绝如缕。在最黑暗的时候,却总有人守住了那一点火光,那一点希望。
聂士成笑道:“鬼子在撤,咱们这一千人,能打多远?”
姜子鸣咂巴着嘴:“咱们人太少,就是趁着这换防混乱突然冲击,了不起过了辽河,冲到牛庄。这已经顶了天了!功亭老兄,我们骑兵四条腿快,就先走一步了。兄弟在前面儿等你,到时候咱们手搀手一块儿上路。”
李云纵却绷着脸朝东北面望去,那是楚万里据守的大石桥一线。他深吸一口气,微微摇摇头。
夜风如刀,心头却只有最单纯的火热。炎黄之胄,战死此地。而今而后,庶己无愧。
大帅无愧,他们也无愧。
“咱们把鬼子打崩了,这片混乱,楚万里警醒,他能发现。只要咱们给鬼子造成的混乱越大,楚万里从北面的出击也就越顺利!各位,咱们不是白白送死!准备——出击!”
“诸位,来生再见!”
※※※
公元一八九四年十月十一。
天津。
自从半公开的驻节天津之后,张佩纶和唐绍仪就没停过见客拜客。
李鸿章下台,整个北洋都是人心惶惶。后起者没有李鸿章那样的威望和操控全局的能力。而做为资本的陆海两军,现在已经是被打得淅沥哗啦,七零八落。从京城那边的消息不断的传过来,都颇有些不祥。朝廷已经在准备接收北洋,就算不能全盘接收,至少也要挖足墙角。
放在以前,大家伙儿还不怎么担心。老中堂起起落落也不少。到了最后,朝廷还是要求到他的门上,重臣重臣,这个词儿可不是白说的。老中堂就是北中国的中流砥柱,平衡朝局最重要的一子!
可是现在局面纷乱得难以想象,更有徐一凡彗星般崛起。对外,徐一凡可以当一下。朝廷手里却没有可以制衡他的力量,只有加快动作,赶紧将北洋消化在朝廷手里面。有了北洋实力,就可以制约徐一凡了。京城也微有传言,说徐一凡在锦州动作的时候儿,老中堂压了朝廷的电报,才有徐一凡现在掌控辽南的局面。大家伙儿纷纷跌足埋怨老中堂糊涂。您倒是摆出一个始终和徐一凡不对付的架势啊!要是这样,现在徐一凡势大难制,朝廷说不准还要请老中堂出山。现在您倒好,让朝廷想用也不敢用了,干脆自己对北洋下手!
大家伙儿执掌北洋这么多年,银子大河淌水一般的从手里过。北京城瞧得眼热,却捞不着多少好处。现在一帮眼睛都红了的家伙钻头觅缝的在京师里面奔走,想谋北洋的位置。大家伙儿全得回家吃自己!
捞够了的,故作旷达的说要归养。注定要倒霉的,特别是那些管钱的家伙,一个个满腹牢骚。带兵的,盘算着新主子好不好伺候。但是有一点是大家共通,北洋上下,都在忙着找门路,找一个新靠山!形形色色的人物,有的去京城洒银子表忠心,有的和各地督抚文电往来,探讨投靠的价码。徐一凡作为新崛起的代表人物,张佩纶和唐绍仪的这条门路,也没少人奔竟。可是两人表现,总体来说还算低调,带兵的人物,一个都不拜会或者收他们的帖子。倒是集中在了李鸿章幕中管钱的,尤其是那些在北洋体系中算是二三流的那些管洋务,实业的专业人才。手面也不是很大,更没许下什么诺言。大家伙儿纷纷议论,徐一凡真是选错了代表!一个清流底子,一个留美幼童,都不懂北洋这汪水的深浅!
其实,徐一凡也是最近才知道两人大摇大摆的到了天津。不过也是一笑,只是指示唐绍仪有所开支,实报实销,没有限制罢了。他在天津的私宅,也给俩人当行辕。现在他的心思,都在辽南那场战事当中。
此时在徐一凡的私宅里面,正有一位客到。张佩纶和唐绍仪两人都换了便装,和他在花厅当中茶晤。
此客正是北洋财神盛宣怀。津门现在的风潮,似乎没有影响到这财神爷半点。到了他这个地位,怎么去钻营都显得有些丢人,不如旷达些。只是闭门练字读书,没事来拜望一下张佩纶,再给张佩纶的夫人,也就是李鸿章的幼女捎些礼物。这叫做犬马恋主,高尚着呢。
“幼樵,中堂的女公子可好?中堂没有书信过来给女公子么?这次中堂看来真是看开归养去了,对咱们这些北洋旧部也没一封信来,洒脱,洒脱!”
谈了点儿风花雪月,盛宣怀哈哈一笑,扯到了张佩纶夫人,一副淡定的样子。张佩纶也是宦海沉浮那么些年,什么场合没见过。也有耐心陪着盛宣怀扯闲篇儿。
“托福托福!拙荆甚健。只是盛大人送的东西太多了,这情分消受不了——中堂何尝有信来!现在他老人家是出云野鹤,正是浩然有归志的时候,如何念得到咱们这些红尘俗世中打滚的利徒?说不定还在笑话咱们还看不穿呢!”
盛宣怀只是笑,手指无意识的敲打着面前茶托儿。唐绍仪瞪着眼睛听他们言不及义的闲话好久了。张佩纶此次来,目标就盯着盛宣怀一人。他既管钱,又是北洋洋务领袖。抓着他,这两头都跑不了。唐绍仪倒是同意张佩纶的做法。徐一凡那里不要兵,不要将,禁卫军已经足够。缺的就是文官和洋务人才。这些都是经营两江跑不了的。钱财上面,他一直靠着南洋接济,也不是长久之计。盛宣怀财神之目,北洋家底都在他手里攥着呢。将来经营两江,这人才和钱财,都是少不得的东西!再说了,朝鲜太小,而两江又是风气通达,交通便利,资源丰盛之地。他还想真正在两江开始他那个建设洋务的梦想呢!
可是这些天下来,在盛宣怀身上花的功夫可以算是白费。这小子心肝七八十窍都有,他们去拜盛宣怀就见,他们下帖子邀请,盛宣怀就来。偏偏却言不及义,什么实在话都没有。眼瞧着局势,大帅可能很快就要南下了,还捉不住这只狐狸!
他官场道行比盛宣怀张佩纶浅很多,这个时候儿再也按捺不住,一拱手就道:“盛大人!”
盛宣怀忙按住他行礼的手:“少川,叫我杏荪就是,私房之地,还叫我盛大人,现在你已经是布政使的衔头,兄弟不过是津海关道,你叫我盛大人,是不是还要兄弟给少川兄站班?”
唐绍仪尴尬一笑,在朝鲜,什么事情都是令行禁止,直来直去,回了国内,每次用力,仿佛都碰在棉花包上,让人郁闷得出奇!
虽然如此,话还是要说:“杏荪兄,兄弟二人负大帅所托,正是招揽英杰。大帅念兹在兹,唯杏荪兄一人。北洋已然解体,中堂亦无归志。新北洋大臣刘坤一,素来和中堂有隙。更别说京城亲贵,不知多少人眼红杏荪兄!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我大帅崛起海东,正是有为之时,两江天地甚阔,足可让兄台展布。若得我兄一言,唐某此时位置,将拱手以待兄台!”
张佩纶在旁边听着,微不可见的摇摇头。盛宣怀脸上笑容也冷了下来。只有唐绍仪肃然起立,一揖到地。
室内安静了半晌,盛宣怀才沉吟道:“少川兄,你是实在人,兄弟也不和你说那些绕来绕去的话了……徐帅即将南下,是不是?所以少川兄才如此急切,要兄弟一句实在话,是不是?”
唐绍仪起身看了一眼张佩纶,却看他转过头去,盛宣怀这两句话问得实在,正在节骨眼上,让他无法不答。当下就是一笑:“大帅心系国战,正在辽南,当面倭寇未靖,如何谈得到南下的话?”
北京朝廷从来不是一个能保住密的地方,可以通天的人太多,喜欢出卖些风云雷雨的人也太多。京城消息,传到天津再方便不过。这里也已经传开了,朝廷得了辽南正面宋庆依克唐阿两军效力,已经打算将辽南战事拖下去!战事不能速决,徐一凡的地位就有些不尴不尬。这是在逼徐一凡去位,离开辽南肘腋之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现下也在紧锣密鼓的和各国公使在磋商和谈条件,听说要将朝鲜拿出来大家分分,赶紧了结这场战事。
消息传来,张佩纶和唐绍仪会商,也觉得这个时候徐一凡应该果断抽身。这次战事,该捞到的好处已经全部捞到了。辽南日军如何,最后和谈成效如何,小鬼子会不会咸鱼翻身占点便宜,已经用不着管了。虽然不能将扶危定难的功臣当到底,可是也坏不到哪里去。朝鲜本来就是暂居之地,赶紧收拾一下,迁到两江,可为之处更多。
知道内幕的人,也无不这样看待。不少人还在背后冷笑:“什么举国皆降他独不降,还不是为了名声地位?这个时候儿,倒要瞧瞧他该怎么办?照这样看,兔子是他的孙子,该跑得比谁都快!还能在那个地方把自己身家性命都压上去?反正朝廷这些年的战事,都是清楚不了糊涂了,这次面子上够过得去了,还想怎么样?”
在这个风气开通,消息灵便的地方。本来绷足了劲儿的民气也有点低落。大家都想瞧着徐大帅怎么将鬼子收拾干净,但是现在放出了各国调停,朝廷准备收手的风声。大家伙儿也觉着泄气。一个强盗冲进你家,烧了房子杀了人,你就还了一个大嘴巴,然后就这么算了?
可是也不能指望这位海东徐帅真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现在的督抚,实力就是本钱。有本钱的,朝廷就客客气气。总不能让徐大帅落一个没好下场吧!
眼见着这场甲午春梦,又将一如既往的被风吹去。
更可悲的是,就连徐一凡体系内的唐绍仪和才加入的张佩纶,也是这么想。
听到唐绍仪硬努着说出来的话,盛宣怀只是微笑:“少川兄,稍安勿燥。换了谁,都会这个时候赶紧南下的。这混水,不淌也罢……只是兄弟想,天下名臣大帅,格局气量应该都差不多吧?兄弟横是没什么要紧的,这一辈子,不过如此罢了。中堂既去,兄弟也无心仕途了,等朝廷摆布吧!雨露雷霆,皆是天恩,兄弟等着罢!”
言罢,他潇洒起身,长揖作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唐绍仪没听明白,呆呆的跟着张佩纶送客出去,在门口还看着盛宣怀和张佩纶拉着手亲热的寒暄了两句,这才上马车而去。
“盛杏荪,这就算拒绝我们了?”在门口,他仍然在发呆,喃喃自语着这句话。
张佩纶神色悠远,淡淡道:“杏荪,聪明人哪……你还没听明白他背后的话么?天下名臣大帅,气量格局不过一样……大帅南撤下来,是题中应有之意。紧要关头,无非想着自己而已。既然大家都一样,他又何必卖身投靠?与其坏了名声,不如留在这里,钻营哪里都是一样……”
唐绍仪一下脸涨得通红:“大帅怎么能和那些人一样!”
张佩纶摇头苦笑:“朝鲜死战,因为朝鲜是自己的地盘。天下皆降,大帅独不降。这是行险博取自己声名。现下好处都到手了,真正面临抉择,是人,都会选择确保实力和地盘吧……”
徐一凡比根基,比实力,天下督抚,强过他的有。可是他却能做到天下督抚未能做到的事业。神话般的崛起。原因就在于他秉正道而行,虽然不乏权谋。可是他的所作所为,却给这黑屋子透进了一丝光芒!如果他到了此处,却仍和天下督抚一般,他又凭什么,来争夺这人心,这气运?
唐绍仪知道张佩纶说的是实话,却又难以接收。这么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事,膏血涂遍东海,难道就这样结束了?难道就这样清楚不了糊涂了?他想反驳,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大家看来都从这场战事得到好处了,徐一凡也不例外。家国破碎,英魂百战而死,不过就是转眼即忘的烽烟……
徐大帅会不一样的!
他咬咬牙齿,瞪着张佩纶。张佩纶却悄然转头,向北而望:“整个天下,都在看着呢……那声不降,在黑屋子里面透出一丝亮光,可是危机一过,转眼间还是黑暗一片。有心人都在等着那一声春雷。可是谁也不知道,究竟会不会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