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文廷式大哭,伏地叩首。浑身抽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光绪也眼泛泪花,被自己感动了。君臣莫逆,似乎就在这一哭之间。
这头在上演这感动的戏码,德和楼这里却人人吓得脸色苍白。原因无他,小太监将装赏银的箩子拿上来,只要慈禧说一声赏,顿时就马上朝台上扬去。慈禧无意扫了那箩一眼,就气得脸色铁青的站了起来。
箩子里面都是散碎银两,碎银子不够,来不及现剪,就凑了些洋钱在里头。宫廷赏戏班子,讲究的就是用碎的那么一扬,看台上抢去。那些包银四百两一场的大角儿也撅着屁股抢得热闹,知道老佛爷爱看这一出儿。
没成想,凑的洋钱里面,很有几枚徐一凡私铸的徐大头。这洋钱成色好又方便,托大盛魁广泛的行销网络,已经通行北地。朝廷也早就发现,当一个徐一凡的罪过报给过上面儿。徐一凡的其他大罪朝廷都拿他没法子,这私铸洋钱还能拿他怎么办?慈禧心里憋气,看到有徐一凡头像在上面的洋钱就心悸。现下几枚徐大头亮晶晶的躺在箩子上面,给慈禧看个正着,那还有得好?
慈禧在那里脸色铁青,小太监已经尿了裤子。连李莲英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底下座上也觉出不对,一个个扬脸朝上看,偷瞧着连李莲英都跪下了,胆小一点的已经扑通一声跟着跪了下来。台上正热闹的场面也僵住,个个角儿发呆和木偶一样站着。转眼之间这么大一个德和楼,居然鸦雀无声!
秀宁在旁边暗叹一声,轻轻走了过来,伸手拿起那几枚洋钱。周围所有人都呆呆的看着秀宁的举动。就瞧见她轻舒皓腕,将徐大头朝台上掷去:“谢老佛爷的赏,徐大头落地喽!”
李莲英是何等人物,知道秀宁在替他解围。感激的看了秀宁一眼,飞也似的跳了起来,抄起箩子拿出吃奶的气力就朝台上扬:“谢老佛爷赏,徐大头落地喽!”
碎银洋钱纷纷落地,戏台上这些角儿才反应过来,嗡的一声就撅着屁股抢在一处,喊声阵阵:“徐大头落地喽!徐大头落地喽!”
慈禧已经展颜而笑,闭着眼睛坐了下来,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喊声。
一片热闹当中,只有秀宁幽幽一叹。
德和楼的喊声,也传到了不远处的院子里面来。徐大头落地喽这几个字喊得昆明湖似乎都起了水波。
光绪和文廷式侧耳听听,文廷式笑道:“皇上,好口采。”
光绪也微微点头,淡淡一笑:“是啊,好口采……”
※※※
夜色当中,白发老将宋庆悄然而立。在他身后,侍立着毅军的亲信官佐。
徐一凡离营,他们追出来恭送,没赶上。但是宋庆也不回营,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风寒露重,谁劝他回营,宋庆都不听。这位老将似乎猜到了徐一凡要做什么,只是翘首向行辕方向西望。不住派出哨探,远远的打听行辕动静,然后回报。
消息一个个的传过来。
徐一凡疾驰回营。
行辕所有禁卫军将士整队集合,排成纵列,做好临战准备!
聂士成从中央战线赶回来,亲身加入了这个纵列!
千余将士,振旅而行,直指没被宋庆打下来的田庄台,直指田庄台背后的辽河,无一人反顾,只是在夜色当中一直向前!
徐大帅身边仅余亲卫一,肃立夜风当中,向不顾而去的千余虎贲行礼。久久不曾放手!
最后一个消息传来之后,宋庆身子一摇,转头看向不远处的辽河,火光之下,河水上浮动的似乎就是道道血光。
他身子一晃,硬是喷出口血来,不是风呛了肺管,而是硬生生将下嘴唇咬下一块肉来!
老将放声大哭:“我对不起这些好汉子啊!我对不起徐大人啊!”
第八十三章 最后一战(完)
三百五十骑兵,五百九十名步兵组成的纵列从宋庆的毅军还有聂士成统带的禁卫军第三镇续备军中间直插了过去,直指向田庄台。毅军营头寂然无声,至于续备军,聂士成也没有多管这个由旅顺金州溃出来的北洋拱卫军组成的杂牌队伍——虽然挂着禁卫军的名号。但是实在没什么多的时间整顿这支队伍,虽然李鸿章垮台,这支队伍倒是有点自效之心,可是真的整顿进体系内,还是要花时间。这次聂士成是下了决心准备以死报效徐一凡。这支杂牌,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不足千人的力量,要扑向田庄台,再徒涉强渡辽河,直插日军纵深——谁也没想着,自己还能活着回来!
“下马,整理装备,准备战斗!”
行军纵列已经到达出发位置。听到从前面低声传下来的命令,官兵们纷纷下马,无声的开始整理着武器弹药,骑兵还给马耳朵上面挂上料袋,再松松肚带。全军从前到后,无人说话。李云纵,聂士成,姜子鸣等几个高级军官,却快步爬上小丘。举起望远镜查看当面田庄台的情况。
白天战事引发的火头,已经全部被日军扑息。天上云多月半,将一切都隐藏在了黑暗中。即使是用上精良的蔡司望远镜,也只能看见夜色中田庄台镇黑黝黝的一个轮廓。辽河哗哗的在镇后面流过。一道就便的浮桥卧在河上,随波轻动。
过去的时间里面,中日两军围绕着这个辽河西岸的要点反复厮杀,几进几退。往日有着几万人口的繁华市镇,早就成了鬼蜮,房子毁了一大半。空气中浮动的只是烧焦的人肉的味道。碎砖大木搭成了鹿砦胸墙,一道道的环绕着市镇。几万清军反攻数日,虽然迫近至当面,但是日军阵线依然完整,如此整然态势,这千余人撞上去,谁都知道是什么后果!
李云纵举着望远镜,调整着焦距,一遍又一遍的扫视着面前的一切。姜子鸣和聂士成却没有多看,低声谈笑。
“功亭,你带步兵,我还是带我的骑兵。等会儿打起来,兄弟就偏你了。带着骑兵先冲,你跟进,如何?”
“反正都是玩命的活儿,谁先上还不是一样?姜老哥,这么几道鹿砦胸墙,冲得过去?”
“再怎么也得冲啊!难道灰溜溜的回去见大帅?”
俩人低声谈笑自若,人下定了决心,怎么个归宿,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事情。聂士成瞧着李云纵那认真观察的神态,甚至略微觉得有些多余。无非就是撞上去,唯死而已!
眼下这个局势,做为也是官场打滚多年出来的他,心中略微也有些明白。虽然不愿意多想,可是扪心自问,最好的选择也不过是保存实力,驱使宋庆依克唐阿朝上攻击。攻不攻得下来另说,只要实力在手,朝廷还能把他徐一凡怎么了?但是就在今夜,为了一个决胜的机会,徐一凡就豁上了他的一半家底!
不是说兵,而是李云纵,姜子鸣等军官。这一点家底,是徐一凡燕子衔泥般一点点攒起来的。一下牺牲掉一半高级干部,对任何一个团体打击都是巨大的。徐一凡却这样做了,看他神色,只要有可能的话,甚至连自己也不惜填进去也似!
煌煌大清,诸军避战之时,他转战三千里朝鲜。天下皆降时,唯他不降。战局渐有起色,各方开始别有怀抱之时,也唯他仍然为最后决胜殚精竭虑,不惜一切!堂堂国朝,为何只有此一人如此诚心正意的对待这场国战?
只有如此大帅,才能让人心甘情愿效死而后已。
“左冠廷,你赴死的时候,未尝无有愤懑。而今儿兄弟来追随你,倒是心无挂碍啊……”
正神色飘逸的时候,李云纵突然右手前指,声音低沉:“鬼子果然在准备后撤!大帅神算!”
聂士成和姜子鸣浑身一震,不约而同的举起了望远镜。专注的向着李云纵指着的方向看去。
聂士成是顶在第一线的将帅,可是麾下这些兵,不要说禁卫军了,连他的旧部也赶不上。禁卫军作战条令,凡是对敌,始终与敌人保持接触。不断的进行武装侦察巡逻,随时保持和第一线敌军的接触,战场情报源源不绝。在朝鲜,始终控制着战场动向。徐一凡才能冒险跃进安州。但是不论是毅军,还是吉林练军,或者新编成的续备军。都是败阵之后被徐一凡勉强捏合起来。白天有枪有炮,人多壮胆,还可以攻一下。到了夜间全部收兵回营,始终保持接触这种事儿,听也没听过啊。今天入夜,日军阵线其实已经略微有些响动了,聂士成命诸将抽调选锋前出侦察,回报的都是士卒疲敝,不堪驱使,天明再说。聂士成正准备派自己亲兵出去的时候儿,徐一凡的令已经传了过来。
现下他们已经抵到了最近的出发阵地,高倍望远镜视场之下,虽然仍是夜色低垂。但总有些迹象,映入眼帘!
田庄台正面,寂然无声。但是镇子背后那座浮桥上面,却有星星点点,连成一片的白色小点在跳动!那是日军夜间行动,背囊上面的白布条。就连辽河上,都有大片大片的白点晃动。那是日军在水浅处徒涉来往。如此大规模的夜间调动,竟然人马无声。可是日军正在准备撤退,已经是摆在眼前!
三人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副景象,都是吐了一口气。
虽然奉命做决死出击,可是在心里,三人对徐一凡突然的决策,都有些怀疑。因为从军学常理来说,日军撤退,回保旅顺金州,并不合道理。龟缩回去,只是摆出一副死守的架势。毫无疑问主力日军回防的话,单单以金州旅顺论,可以说是难攻不落。但是战争不是看你死守一个地方能守多久。战争中的一切行动,都要为争取战争主动权而服务。退守回去,等于放弃了辽南战事的主动权,日军再无回旋余地。这样的话,即使在金州旅顺守上一百年,也对这场战事没有帮助!
决战于现地,还有取胜的一线可能。退守回去,无生力加入的话,就再无一点可能获胜!
三人对望,为徐一凡预言的准确而震惊,种种念头,一下涌入脑海。
“鬼子撤回去,是想拖住这场战事……”
“拖下去有什么好处?反正他们打不赢!”
“拖着大帅在这里,孤军在外消磨,朝廷就可以下手……他们的敌人,已然不是大清,而是我们大帅!以此国运,若无大帅孤身当之,则他们可以随时卷土重来!”